壩江之濱,千百舟船往來頻繁,歡喜離愁全于此上演。
或過盡千帆皆不是,或望穿盼得郎歸回,一帶暮春流水,容含了多少情結感懷,左右著人們的過去與未來。
「你為什麼也跟來?」姜伯詩俐落地指揮僕人們搬運行李,岸際與船舷在一踏一踩間敲打著他的心板。「我以為你只是來送行。」
冷硬的背部線條映入姜仲書的眼簾,他收拾起一番神傷,說道︰「姜家缺了我不礙事,可是我缺了你……或者說,我不願再見你因季禮而受傷。」
「你話說反了吧!」姜伯詩回身,軒眉憤視。「季禮是因何而成今日這模樣,你應該很清楚!」
「就是清楚,才要跟著你。」姜伯詩的表現如利刃在姜仲書心頭割下血痕。「季禮有你保護,那誰來保護你?」
他著實一怔,姜仲書眼底的堅毅像是可以隨時為他舍命而不悔。
「不可以!」他沖口道。「你那手無縛雞之力連自己都保不了啊!我絕不準你上船!」他豈能容許仲書受到一丁點傷害?
「你都讓一些閑雜人等進船了,我是姜家二公子,反倒無權無利上九江?」他咬唇反詰,以為姜伯詩嫌他累贅。
姜伯詩當然明白他意指何在,他不經意瞥向船埠,季禮與無衣正融洽交談中。
「季禮從未如此堅持過,我只是成全他的要求……」
「而我的要求你卻當成耳邊風?同為兄弟,你未免偏心得太明顯。」
「你不懂,季禮對她……這是兩碼子事!無關乎偏不偏心。」季禮對她的堅決簡直出他意料之外,他根本攔阻不得。
姜仲書抬高下顎,絲毫無屈服之意。
「無論如何,我去定了。而且我已經經過爹娘的同意,他們非常贊成我跟著你學習料理商務,你若想反對,跟他們兩老說去吧!」毅然決然的一串話,硬生生砸給了姜伯詩,姜仲書頭也不回步往舷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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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哥和二哥好像起了爭執?」無衣余光窺察著彼方的動靜。
「一定是二哥不放心大哥遠行的一些叮嚀話,沒什麼的。」季禮似是習以為常。「倒是你,經常坐船嗎?」
「生平以來第一次。」
季禮即現擔憂神色。「如果途中你有什麼不舒服,要記得告訴我!沒坐過船的人有時候很難適應水上的顛簸。」隨後,他懊惱地自言自語。「我怎麼這麼胡涂?萬一水井姊姊身體不適,怎辦?……」
見他模樣,無衣不禁噗哧一笑。
「放心,我沒那麼脆弱。只是短短一趟九江,不礙事的。」
「真的?你可不要勉強。」清靈的黑眸仍含蘊憂思。
「我現在說不去的話,你也不去嗎?」
原是玩笑的問語,沒想到季禮竟認真起來,旋即答道︰「我馬上去告訴我大哥,我不上九江了。」
「等、等!」無衣抓住他手臂。「我假設而已,別緊張。」
猶不相信的眼神定然注視她,她強調了好幾遍話語的真實性後,季禮才總算釋懷。
對此,她不由得喟嘆。太習慣他的關心體貼,會不會造成日後分離的戕害?
不曾愛過一個人,孰料一旦愛上,卻是段沒有結果的情感?或許這注定是她白無衣該行的道路……就如未與季禮相遇前她所認定的一樣,活在自己孤獨的世界,終其一生……
心海雖刮起欷吁的波浪,但外表她仍強作若無其事,與季禮說說笑笑。
「大少爺,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啟航。」一名粗壯大漢吆喝道,無衣循聲望去,見姜仲書一臉不懌逕自登船,將姜伯詩拋在腦後。
「奇怪,二哥也要同我們到九江嗎?」季禮的問題她並沒有听入耳,她滿月復疑惑地直視姜仲書半晌,然後又刻意仔細梭巡船埠每個僕人。
怎麼會這樣?她以為這種情形僅發生在迎夏身上,但現下她眼界所及,居然沒有一個人能讓她完整讀出東西來。不是模糊的影像與聲音,就是壓根兒漆黑靜寂一片。
她的能力真出了問題?不是身體不適的緣故?
「水井姊姊,我們要出發了。」凝神間,季禮已跳上船,一高大身影也隨即走至她身旁,擋去她頭上的陽光。
她抬眼,兩道不具善意的目光射進她眸中。
「我是基于季禮的安全考量,絕不能留他在姜府,所以才答應他的請求,讓你同去九江。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分地位,可別做出僭越的舉動,帶給我們姜家困擾。」姜伯詩暗示著。
「我知道。」言簡意賅的回答,卻藏斂她深不見底的愁意與無奈,隨著贛江水,無止盡地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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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船艙微微滲出的暈黃燈火輕浮于水面,柔和的光線交織著微微的水浪聲,不免予人怨遙夜而起相思之感。
只是對于獨坐船梢的無衣而言,深愛之人近在咫尺,怎也會染上這望月懷遠的哀愁?
「水井姊姊,你不困嗎?」季禮揉著有些惺忪的睡眼,緩緩自甲板步向無衣。
「你想睡的話,先去吧!我想再站會兒,吹吹風。」
「你是不是還不習慣坐船?」他旋即湊近無衣,學她靠在船欄上。
「你看我這樣子,像嗎?」她口吻雖平和,思緒卻被廣闊無涯的海面牽引至幽深處,黑夜籠罩其上,恍如陰霾籠罩了她的心。「去睡吧!否則被你大哥瞧見,他可會不高興。」
季禮嘟著嘴,老大不情願。「一夜不睡,又不是夜夜不睡。況且大哥應該就寢了,不會發現的啦!我就在這里陪你。」
凝望他清揚雙目,無衣舍不得移去,卻又不得不移去。
「季禮,你知道為什麼中國人喜歡拿月亮作文章嗎?」循她視線,季禮瞧瞧波紋不斷模糊的水中月,再抬首盯著那輪飛鏡,側著頭認真思索。
「因為它漂亮?」
「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蘇東坡說︰‘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些以前我都只當是騷人墨客對月亮莫名的偏愛,但現在我懂了。」她嘴角滿含悵然味道。「月亮其實是一種寂寞、孤獨的象徵吧!天地茫茫,無人可傾訴,孤寂極處,明月便成了唯一的傾听者。」
「你覺得……寂寞?」雖然無衣說得平淡,但听在季禮耳里,卻如撩撥他心弦的悲鳴。
她不置是否,僅淺淺地笑了。
「我絕對不會讓你寂寞!」季禮緊握她雙手,信誓旦旦。「因為我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至老至死都不改變。」
海風拂起她的發絲,卻吹不散她誤解的事實。甘甜之語和著風的咸味,嘗在心頭只教她五味雜陳。
「不要輕易對我做承諾。」無衣強逼自己掙開手,撇去目光。「你要知道,你將來可能會遇到比我更好、更值得你喜歡的女孩子,我不會是……你的唯一。」
受傷的容顏早在她預料之中,所以她拉開距離、移轉視線,卻意想不到被他摟入懷中。
「為什麼?你不相信我?」沙啞的嗓音令無衣心口微微一抽。「或許真的會有比你更好的女孩子出現,但請你教教我,如何才能不愛你,而去愛別的女孩?」
偎在他胸前,她听得一清二楚,其中堆聚的傷情。
她也痛徹心扉啊!可是且不論愛他的小表妹,繼而季禮的溫柔、真摯,她這種人奢求得起嗎?
「季禮,你的幸福重要,我……配不上你。」
「我的幸福就是你,我以為你最明白。」激動的靈魂箝得她幾乎無法呼吸,紛亂的心跳催促她推離季禮,試圖冷靜。
「你所以為的幸福不見得對你最好啊!我能給你的微乎其微,別人給的卻可能超乎你想像之外。」她沒有美貌、沒有青春,又擁有一身奇特能力,對于季禮,她什麼也給不起。
「我只要你微乎其微的那一份,其他什麼我都不要。」他垂下手,沒再上前。「你曾經說過,在你心目中,我比任何人都重要。可你現在卻拚命把我往外送,送給一個不知名的‘別人’,難道是我會錯意了?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季禮此刻看來是如此害怕肯定的答案,她只消一個「是」字,便可讓他就此絕望死心吧!然而,這結果造成的痛楚她承受得了嗎?
沉默在彼此間撞擊,撞碎了季禮的把握,也撞傷了無衣的退讓。
驀地,她感到陣陣寒意自海面逼迫襲來。
「季禮,回船艙去!快!」驟然轉變的語氣令季禮一怔。
「怎麼了……」疑惑尚未問完,無衣全人背對他擋于前,似乎在防範什麼。
「前面……不太對勁。」她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仿佛遠處闇闃的海面上,正航來死神的使者。
懊死!她怎麼會興起這個念頭?
但她心里十分清楚,這是她那古怪能力給她的最大警告。
「會不會是別艘船正要經過?」
「不,它的殺氣如此強烈,完全針對這船而來。你快進去喚醒你哥哥們,還有那些漢子小廝!」
「可是你一個人……」語未罷,風中咻地一響,無衣緩緩倒向身後的季禮,左肩胛結結實實中了一箭。
血液從傷口周圍汩汩流出,鮮紅染遍無衣米黃色的上衣,包括季禮的雙手。
「水井姊姊!」他發狂地大喊,同時也驚動艙內熟睡者。
不知何時,季禮面前已佇立兩名黑衣人,亮晃晃的長刀握在他們手中,雖然蒙著面,但依然可想像其形貌之凶惡。
「箭是你們射的嗎?是你們嗎?」季禮的黑眸完全失去理智的光芒,薰爆的憤怒幾近要淹沒他們。
「逃……季禮,快逃!」無衣護住帶箭的傷處,強撐起身子攔在季禮前。
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她的能力發揮不了效用?讀得出敵意,卻讀不出他們的目的與下一步行動。多年以來,她的確深切渴望能力消失,但並非在此緊要關頭啊!
兩名黑衣人相互使了眼色,大步一邁,長刀即朝季禮砍來。無衣雖帶傷,仍舊搶先奮力一格,然而血流不止早已耗去她大部分氣力,以致于她只推開黑衣人寸許,便給一腳踢到一旁。
這一踢,令血液更加速、加量沖至喉嚨口,無衣強忍下惡心,見季禮雙面被夾攻,身上劃出數道傷痕,她顧不得自身後果,咬緊牙根拔下肩胛血淋淋的箭頭,瞄準其中一名黑衣人,出其不意、趁其不備,使盡吃女乃的力量,刺入他的背部。
黑衣人全然沒料到她竟會使出這一招,緩緩轉身的驚駭目光,落在無衣逐漸模糊的焦距中,面罩後的嘴唇蠕動了幾下,似乎想出聲謾咒卻不得,便不支倒地。
「你這臭娘們!」另一人粗戛地罵道,刀鋒望無衣移去,她故意靠在船欄上,額頭不斷冒出汗珠,唇際卻是詭譎的笑,似乎樂見他將苗頭指向自己。
同歸于盡也無所謂,只要季禮可以得救……
「我先送你上西天!」大刀才要揮下,季禮卻在千鈞一發之刻絆倒他。
「不準你傷害水井姊姊!」季禮大叫,傷口扯著遽痛。
「你這混帳!」黑衣人昏昏沉沉地爬起,無衣見機不可失,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抱牢他,往船欄頂去,他一個踩空,重心不穩,拉著無衣雙雙跌入鄱陽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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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呼吸愈來愈困難……周遭一團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咦?眼前怎麼突然浮現翠地流水?好懷念的感覺……她想起來了,這里是她小時候最愛游玩的場所,她常吵著要娘和姊姊們帶她去……
啊!場景換了,是家里後庭的桃花樹,彤弓和言嘉最喜歡在樹下追逐玩耍……
一幕幕過去在她腦海持續播放,垂髫、及笄、逾齡、出嫁……直到遇見季禮。
自從意識到她的能力以來,她以為生命于她不再有意義可言,自然步入盡頭是她唯一的等待。然而,真正踫觸到死亡的這一刻,她才明了,她割舍不下的情感竟多如山高水長。
娘、姊妹們……還有那名老是弄得她暈頭轉向的痴兒……
難道她原本孤寂沉沉的歷程里,季禮的參與只是曇花一現嗎?
好想抓牢他、抱緊他,與他相惜相伴一生……
她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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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寒極處,她以為已在絕境。然而陡然間,強烈的暖意緊緊裹圍全身,原本死寂的心房再度注入希望……
無衣徐徐張眸,映入眼簾的並非她料想中的陰慘地獄,而是木頭橫梁的天花板。
她欲起身察明身于何處,肩胛的傷口卻無比裂疼地提醒她。她忍痛半坐起,環視四周,簡易的木造房間里除了她躺的這張床與一、兩張桌椅外,可說是環堵蕭然。
視線飄回近處,她心弦大震,一名男子趴在床沿熟睡。
「季禮?」他怎麼會在這里?
季禮聞及呼喚似地微微蠕動了下,蒙朧間睜開眼。
「水井姊!」一見無衣安好貌,季禮旋即清醒,精神大振。
「你……」他憔悴的臉容掛著大大的欣喜,紅腫的雙眼而今載滿如釋重負,這是為了她的結果嗎?「你哭了?」
「這不重要。」他一語撇開。「肩胛的傷口還會痛嗎?被踢的月復部沒事吧?」
依舊是百分之百的關懷、毫不矯揉的對待,縱使她的傷處如何作痛,也會在他如此的口吻神情下完全被征服。
「季禮,你可以靠過來一點嗎?」
「怎麼了?是不是你的傷……」他焦灼地探前,卻讓無衣突來的動作給打住。
她緊緊擁著他,沒有半分空隙與遲疑。
「你的傷口……」季禮只怕弄疼她,她卻淨是搖首。
再怎樣的痛都勝不過她在冰冷的湖水中可能失去他的恐懼與悲傷。
「我好怕,怕我從此沉尸湖底,再也見不到你。」原以為迎接她的將是陰間的永訣,想不到竟是死里逃生的相聚。
「我就在這里,你不要怕!我答應過你會陪你一生一世,我絕不會食言。」擁抱的溫度一點一滴暖進無衣的心扉,莫名的熟悉感啟開那沉墜湖中的記憶。
就在最接近死亡的瞬間,有人拚命抓牢了她……摟住她……
「季禮,我不是落水了嗎?怎麼現在我會安然無恙呢?」答案尚未自季禮口中道出,沉厚有力的嗓音便在門前解決她的疑問。
「想當然耳是這位小兄弟救了你嘛!」踏著矍鑠健朗的步伐,一名白發白眉的老翁精神奕奕地出現在他們面前,身後隨個捧著碗藥湯的小泵娘,約十二歲出頭。
一見來人,無衣立覺羞澀收回雙手,兩腮桃赭,但遲鈍的季禮還搞不清楚狀況,毫無松手的意願。
「季禮,放開我!」她盡可能低聲求道,卻仍是听進了老翁的耳里。
「哈哈!年輕人親熱應該的,別顧慮我這個老頭子。」雖然豪爽的笑聲明白表達了老翁的不介意,然無衣腮旁的紅潮卻未見褪卻,反倒更加擴散。幸而季禮瞟到小泵娘手中的藥湯,忙上前取來,才松開他的懷抱,教無衣喘下一口氣,靦腆地問道︰「請問您是?」
「甭用敬稱啦!我姓艾,艾草之‘艾’。客氣點的你就稱我一聲艾老伯,隨便點的喚我糟老頭子都沒關系。」歲月在他眼尾額上刻畫了極明顯的軌跡,但是他的笑容言語間卻令人感受不到絲毫衰老的侵蝕。
「是艾老伯救了我們,讓我們住在這里養傷的。」季禮一邊解答一邊細心地為無衣吹涼熱燙的藥汁。
「我們?掉落湖中的不是只有我嗎?」她頓了頓。「莫非……」她驚詫睜眸,定然鎖住季禮。
以他的個性,要做出任何她意料之外的舉動絕有可能。換句話說,當她落水時,他該不會也跟著她……
「這個小兄弟背著你來到我家門前時,已經是負傷累累、全身濕透,幾乎快倒下去,一雙鞋磨得腳底皮都沒了。河岸距此地少說也有個一、二里之遠,我真佩服他,一般人可不容易做到啊!」艾老伯落坐,閑適地描繪過程,卻在不著痕跡中點出季禮用情之深。
「當時他猛敲門,死命地哀求我一定要救你,聲淚俱下。明明自己都發高燒、數道傷口嚴重發炎,他也不理會,堅持要我為你療畢,他才肯接受治療。之後整整三天三夜,他不休息、不闔眼,硬是要待在床前照顧你。所以與其說是我救了你,倒不如說他才是你的救星。沒有他千辛萬苦把你背來,我哪有用武之地?」
無衣怔怔地凝住季禮,心頭如滿潮時海水漲涌狂奔。她知道季禮對她情重,但此情居然可以大到他連舍命亦不惜,是她萬萬無法想像的。
「我沒有不闔眼,我剛才就打了個盹,不是嗎?」季禮生怕無衣又責他不愛惜自己的性命,趕緊推翻艾老伯的說詞。
「是與否都不重要,先讓她喝下這碗湯藥吧!」艾老伯說道。
捧著湯藥,無衣微微欠身,謝道︰「多謝您的救命之恩。」
艾老伯忙揮手。「我不是說過甭用敬稱了嗎?而且救你的人是他不是我,我不過是幫你檢查傷處,然後敷藥、找藥、熬藥罷了。你肩胛的傷口雖深,幸未及骨,按時換藥即可;月復部受的是內傷,多喝些我的草藥汁,不多日自可痊愈。」他立起,識趣地笑笑。「好啦!不妨礙你們小兩口,我祖孫倆先走了,記得藥汁一定要喝完,別嫌它苦,良藥苦口啊!」
望著一老一小出房門的背影,無衣深感幸運,能遇得如此謙沖貴人而大難不死。
少頃,她挪回目光于季禮,他搔搔頭,有些無奈與央求地說道︰「我知道你又要罵我不珍惜自己,對不起嘛!你先把藥汁喝完再開罵,好不好?」
無衣垂瞼瞥了瞥碗內的黑色液體,二話不說送入肚里。喝完,伸手入懷,想拿出絲絹——
「這給你。」季禮遞出無衣的藍絲絹,她不由得一愣。
「怎麼會在你那邊?」
「丫頭姊姊……就是艾老伯的孫女,她幫你換濕衣服時掉落的,她烘干了要我還給你。」
無衣接過手,拭了拭嘴角,心頭百感交集。
「為什麼當時你也跳入湖中?你不明白我的用心嗎?你若出了任何差錯,那都是我極不願意見到的。」
季禮緘口半晌後,平穩地笑道︰「我可以把這些話原封不動還給你嗎?」
無衣頓時回不出半字,在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唇畔的怔意漾成了靨輔。
「我總是說不過你。」在季禮面前,她的能力、伶牙俐齒都可以輕而易舉且心甘情願地消弭無蹤。「幸好我們都平安無事。」
見無衣不露慍色,季禮笑咪咪地拿走空碗。「我們是吉人,自然皆有天相。」
「也許吧!話說回來,那些黑衣人到底是誰?看他們殺氣騰騰的樣子,似乎非一般盜匪……季禮?你怎麼了?」
捧著空碗的季禮,笑意倏地消失,若有所思陰著眸,口中不住地喃喃自語︰「那些人……以前想傷害……不,想殺死我們,這次他們又……」他雙手一沉,清脆的破碎聲應時響起,喚停他的言語,也霎時轉換他的表情。
「你說什麼?什麼以前、什麼殺死?」季禮的模樣十分不尋常,無衣不免擔憂急問。
「我剛剛說了什麼嗎?」他一臉呆傻,方才的異樣全不復見。
無衣只覺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季禮怪異的反應來去匆匆,「以前」、「這次……又」……難道季禮指的是五年前中毒一事?他有記憶?可能嗎?
「欸?碗怎麼碎了?」他蹲身清理碎片,而無衣困惑的目光正團團包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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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的臉孔、無血色的唇瓣,混著泛黃搖曳的燭光,絕望地令姜伯詩心痛如絞。
三天兩夜了,躺在床上的仲書毫無蘇醒的跡象,仿佛睡眠將成為他的全部,永不與他分離……
「混帳!」姜伯詩咬牙咒罵了自己一頓。
誰都不準帶走他的仲書!即使是最難以爭抗的死亡!
「大少爺……」一名小廝輕步邁進房中,迎上姜伯詩嚴峻的神色,不由得打了冷顫。
「結果如何?」聲音也是緊迫盯人般地猛厲。
「天黑後,差爺們和我們繼續打撈到現在,可是……」小廝猶豫著該否道出與前兩天同樣的答案。
「一群飯桶!」姜伯詩掄實拳頭欲朝桌幾發泄,但想到仲書的情況,便收起憤怒,壓低音量。「找!再給我找!我不相信會連個影兒都找不到!」
小廝趕忙點頭稱是,迅速退出房外。
姜伯詩幾近心力交瘁,眸光既愁又傷悲。
五年前的悲劇,如今還要再上演一遍嗎?
當時他被吵醒,走出船艙便見船頭一片凌亂,那丫鬟縱身引黑衣人墜入湖中,季禮尾隨于後,他連阻止的機會都沒有,眼睜睜任二人在漆黑汪洋中消失。更糟糕的是,對方不只一路人馬,又從船尾攻擊而來,仲書為救他而負重傷……
上回是季禮,此回居然把仲書也牽扯進來,這後果教他如何承受?
姜伯詩埋頭雙手間,痛苦得淚水都不禁滾下。
「這不像你,大哥。」虛弱的嗓音撐著笑意傳開。
姜伯詩怔忡抬首,新落的淚珠滑過兩頰,坐起的姜仲書彎著眉,溫柔地望著他的長兄。
姜伯詩步伐踉蹌中蘊含無比的驚喜,上前就是一抱。這舉動倒愣了姜仲書,雖然心頭情愫強烈映和,手臂卻遲疑著該不該給予回應。
「你終于醒了,太好了!你知不知道這些日子我擔心得睡不著、吃不下,我……」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姜伯詩尷尬地縮回手。「我的意思是……對不起,我沒弄疼你吧?」
「沒有。」姜仲書頭垂得低低的,聲如蚊蚋,內心喜悅卻不斷滋長。一向堅強的大哥,鮮少會有如此激動的表現,而今為了他,不僅落淚,還……
這是否證明他在他心目中佔據一席特殊的地位呢?
「幸虧你沒事,假使出了問題,我真不知如何跟爹娘交代。」姜伯詩別過面拭去臉上狼狽,口吻轉而正經八百,儼然一副兄長為手足憂心的模樣。
看在姜仲書眼里,卻難飾期待與失落之間的差距感。
對啊!他們只是兄弟……
「船上一切安然無事吧?」他強顏歡笑,轉移話題,問道。
姜伯詩立即黯淡神色。「所幸當時經過的漁船幫了我們大忙,只有幾名下人受了輕傷,船身亦無大礙,惟獨……季禮和一名丫鬟落水,迄今行蹤不明。」
「怎會?派人尋過了嗎?」
「船一靠岸,我立刻聯絡當地官府,尋了三天,依舊無消無息。五年前季禮為我中毒,今次我又害他失蹤。我在商場樹敵眾多,箭頭理當沖著我來,然而苦果卻總是讓我的兄弟承擔。」
見姜伯詩自責不已的神狀,姜仲書胸臆一陣酸楚。心疼他的愴然,也哀憐自己的處境。
大哥的眼里,季禮永遠多過他。
「已經查出對方是誰了嗎?」
「跟五年前那批人可能月兌不了干系,听此地知府說前些日子他們才剛從牢里出來,大概是得到消息,知道姜家三位少爺都上了船,打算來個趕盡殺絕,一報前仇舊怨。」話尾的嘆息明顯裹上層層的惶恐與掛慮。
「如果落水的人是我就好了,這麼一來,大哥你就不用如此煩惱。」是嫉妒所致,或不經大腦,總之姜仲書月兌口而出的幾句話霎時令姜伯詩火冒三丈。
「你在胡說什麼?這種事情有分誰好誰壞的嗎?」姜伯詩簡直怒不可遏。「倘若今時換作你遭逢此厄,我早就同那丫鬟一樣,隨你下水了……」
一番類似告白的言詞突如其來攤在兩人面前,講的人詫異自己怎會三番兩次沖動,听的人則迷迷糊糊,不太能理解其中涵義。
「你傷勢甚重,需要多休息,所以就在這家客棧好好養傷,我先去吩咐下人煎藥。」姜伯詩像在逃避壓抑已久、可能隨時一觸即發的情感,匆匆丟下話語。
「大哥……」
正要跨過門檻時,姜伯詩徐緩且清晰地宣告道︰「仲書,我對季禮只有兄弟情義,除此以外,什麼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