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魁北克
火雞,小紅莓醬、甜地瓜、馬鈴薯泥、南瓜派……十一月的第四個星期四是感恩節的大日子,除了傳統的美式足球比賽及各大城市的游行表演外,家家戶戶都在這天烹煮出豐盛的感恩節晚餐。
靶恩節是北美人民獨創的古老節日,為了感謝上帝賜予過去一年的恩惠而起,是合家歡聚的節日。
在這一天,不管人身在何方都會趕回家過節,吃火雞道感恩。
韓浩翔亦不例外。
雖然身為法籍加拿大人,但因母親是美國人的關系,韓家過的向來都是美國的感恩節。
將跑車停進老家車道上,韓浩翔提起簡單的行李,朝後座臉色比鍋底還要黑的人兒笑問︰「我的車真的這麼舒服,讓妳舍不得下來啊?」
坐在車里的張海弦並沒有起身的意思,她雙手環胸,冷瞪著那笑得太過燦爛的男人,「為什麼我要跟你來?」
「反正妳沒事做啊,妳應該沒有過感恩節的習慣吧?就讓妳感受一下北美的傳統。」
那的確是其中之一,不過最大的原因是因為他不放心。
那天過後,本來就常出入三葉家的韓浩翔幾乎每天都看到張海弦,發現本來就夠沉默的她變得更加寡言,連偶爾的微笑都不再出現。而每當三葉弦太郎提及有關治療的事時,她都會露出黯淡的神情,口氣冷漠淡然。
看到這樣的她,他莫名感到一陣心憐。
他並非同情她,相反的他對她萬分佩眼。他實在很意外,明明外表這麼柔弱,她的內心卻如此堅強,遇上挫折不但絲毫不退縮,反而越戰越勇。
但是現在,她居然會露出那樣的表情,難道是已經到極限了?
知道死黨姊弟倆都沒有過感恩節的習慣,他就提議讓她感受一下節日的氣氛,說不定心情會好一些。
「我又不是美國人,過什麼感恩節?」張海弦不悅的瞪著他,「而且為什麼我們會來到加拿大?」
「因為我老家在加拿大啊!」韓浩翔說得理所當然。「妳別那麼多話啦,快下來。」
「不要,我要回去!」她打死不從!
懊死的弦太郎!居然趁她睡得迷迷糊糊,說要請她到鄰近的城鎮吃阿拉斯加帝王蟹,把她騙上私人飛機,豈知當她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漫天風雪的地方!而且弦太郎不知為何競變成了這個嬉皮笑臉的男人,還說什麼弦太郎忽然有事,下次再陪她,今天先跟他吃感恩節晚餐。
弦太郎啊弦太郎,這筆帳她若沒叫他十倍奉還,她就跟他姓!
「快下來,越來越冷了。」雖然現在還不到下午四點,但天色已經開始變暗,氣溫也因失去陽光的照耀而急速下降。「妳是要我抱妳進去是不是?」
回應他的,是一記足以媲美液態氮的超低溫冷瞪。
喔喔!出來了、出來了,那個絕對零度的眼神!
韓浩翔不以為忤地輕笑,「反正只是來吃一餐,明天就回去了,妳就別鬧脾氣了。」
「到底是誰在鬧?」張海弦瞇起眼,想用眼神將他凌遲成碎片。
「快啦!」他催促。
車內的暖氣因車門被打開而往外泄,真的越來越冷了,她惱怒地哼了一聲,不得不妥協。
「是請妳來吃飯,妳怎麼表現得像要赴刑場一樣?」知道她絕對不會讓他扶,韓浩翔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等她下車,貼心地撐著傘,不讓雪花落在她的身上。
兩人才進門,一身正式西裝的白發男子就向他迎來,蒼老的臉上有著欣喜的笑意。「三少爺,你回來了。」
韓浩翔伸臂給來者一個擁抱。「好久不見了,一切都好嗎?」
「托少爺的福,好得不得了。」管家戴克倫笑著從上到下打量著他,「少爺好像又長高了。」
「我都幾歲了,還長高?」韓浩翔好笑地望向這位看著自己長大的老管家。
「這位小姐是……」
「我的朋友,張海弦。」他介紹著,向緊抿著嘴的張海弦道︰「這是管家戴克倫,妳有什麼事都可以找他。」
「張小姐,妳好。」
「你好。」面對長輩,她再不爽仍忍著脾氣,向他頷首道好。
「爸他們呢?」
「老爺跟大少爺、二少爺在打高爾夫球,四少爺跟二少女乃女乃到公園去散步了。」
「步姊是不是也來了?」他沒有錯過門外那輛尚未正式上市銷售的粉紅色跑車。
「藤小姐在大少爺房里休息。」
韓浩翔一張俊臉因管家的話而露出大大的笑容,「這麼說人都到齊了啊?」看來這次他又是最晚到的一個。
因工作的關系,韓家四兄弟分別定居在不同的城市,只有過節時才會回老家團聚。
「是的。」戴克倫拿起他的外套,微笑頷首。「要不要我請司機載你過去?」
「不用了。」他打死都不跟父兄打高爾夫球,那只會讓他看來像個笨蛋,「我在這里等他們回來就好。」
「那三少爺跟張小姐先休息,待老爺回來我再叫你們。」分別替兩人整頓好行李後,戴克倫欠身離開。
舒服地躺坐在客房的沙發上,韓浩翔看向整理著行裝的張海弦問︰「餓了嗎?要不要先吃點什麼?」
「不用了。」她冷聲回道,看也不看他,徑自整理著三葉弦太郎替她收拾的行李。
從她那粗暴的動作看來,不難猜出她的心情有多糟糕。
「妳確定?晚餐還要兩三個小時才開始。」他不希望她因為跟他賭氣而餓著。
「確定啦!」他怎麼老愛一個問題問這麼多次?
「既然妳不想吃,我們去找別的事做吧。」他擺明了不讓她一個人獨處。「要打電動還是看電影?」
「不用了,我只想休息。」她冷然回絕。
「休息?不要啦!罷剛在飛機上休息那麼久了。」想到她那稚氣的睡容,他就忍不住發笑。
還記得早上在三葉家看到她睡意濃重的樣子,乖巧得像只貓咪,對三葉說的話都乖乖听從,難怪三葉會要他在清晨時分到他家里接人。
誰會想到平常倨傲的人兒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
「你還說!」沒有錯過他眼底的笑意,張海弦惱羞成怒,「出去,我要換繃帶了。」
「要不要幫忙?」他明知故問。
「不用了。」張海弦斷然拒絕,自包包里拿出繃帶、剪刀,打算要卸下右腳上的固定架,卻發現坐在沙發上的男人絲毫沒有動身離開的意思。「你還在這里做什麼?」
雖然逗她真的很好玩,但是韓浩翔也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玩得過火對他沒有好處。
「妳慢慢弄,我待會再過來找妳。」
說完,他起身推門離開,但人才步出房門,就迎面遇上一名縴瘦的東方女人。
「韓三,好久不見。」女人鳳眸半瞇,柔柔的嗓子帶著濃濃的睡意。
她有著一頭染成亮金色的及腰長發,穿著緊身上衣與寬松的睡褲,露出一截誘人的小蠻腰。
「步姊,妳醒啦。」有些意外地看著睡意仍重的藤千步,韓浩翔笑著道好,「感恩節快樂!」
「嗯,你也一樣。」藤千步笑了笑,「怎麼這麼晚才到?」
「因為有點事。」見她呵欠連連,他好笑地問︰「妳這麼累干嘛不多睡一會兒?」
「還不是被你吵醒的,你還沒進門就听到你的聲音了。」藤千步揉揉微亂的長發,「韓呢?」
「老哥去打球了。」
「你朋友啊?」她指指客房問道。
「妳怎麼知道?」
「我剛剛從窗口看到的。」藤千步也不拐彎,直接發問︰「怎麼會帶她來?」
很久沒有拜托過誰,韓浩翔遲疑了一會兒,仍然不知道怎麼開口,「就是……想要……」
「跟那女孩的腳有關的?」不用他說完,她就能夠輕易猜到。
「妳知道了?」他訝異地揚眉。
她們兩個根本就沒見過面不是嗎?
「你以為我是什麼人?』藤千步沒有錯過張海弦腳上的固定架,也很清楚知道除了那個原因之外,韓浩翔是不會去拜托他老哥的。
她嬌媚的明眸里閃爍著笑意和調侃的光芒,「怎麼?看我在,就決定求我不找你哥啦?」
「什麼求?我是想拜托妳幫忙而已。」本來他是想找冷血老哥的,不過既然她在,當然找上她,畢竟她哥哥可是個名醫。
「還不都一樣?」她輕笑。
「那妳要不要幫忙嘛?」
「你為什麼想要幫她?」她沒有馬上答應,反而丟出一個問題。
藤千步是韓浩翔大哥合作多年的工作伙伴,經常在韓家出入,與他們幾個兄弟極為熟稔。
雖然知道韓浩翔是個有義氣的人,對朋友的事絕對不會坐視不理,但她從未見他開口請誰幫忙過,今天為了一個女人,居然會破例打算向他的冰塊大哥求助,她可不認為那是單純的義氣。
「因為她很特別。」他輕淡地說著,半垂的眼睫讓人看不清他此刻的心情。「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不服輸的女人,所以想看到奇跡發生。」
「不是因為喜歡她啊?」
「喜歡?!」他猛然一震,「怎麼可能。」他壓根就沒有想到那邊去。
雖然才認識不到一個月,但是對于她,他有一種莫名的熟悉與親切感,想接近她、關心她、為她心疼……
一開始是因為她是死黨的表妹,他才會接近她,甚至去幫助她,但到了後來就算三葉不說,他也想讓她打起精神,不希望她露出絕望的表情……
在自己的心中,她是佔有了一個位置沒錯,但那代表著喜歡嗎?
「你那樣的表情是代表喜歡嗎?」藤千步笑問道,「沒看你認真的戀愛過,終于找到讓你想要認真的對象了嗎?」看他老是跟不同的女人約會,從未曾真正定下心來。
他其實不是花心的男人,畢竟他身邊的女伴雖多,卻沒幾個是想定下來的,一看就知道只想玩玩愛情游戲,打發時間。
在她看來,他根本就是個任玩跟著起哄的小孩子罷了。
「別亂說,她是三葉的表妹,我不會對朋友的家人出手的。」韓浩翔一口否定了那可能性,接著轉移話題,「所以呢?」
「我會幫你問,但要不要答應是他的事。」
「妳開金口,他不可能不答應。」
「天曉得,做醫生的人個性都很古怪。」藤千步撇撇嘴,一想到哥哥那副踐樣她就有氣。「不過我會盡力的,」
「那就拜托妳了。」有步姊的哥哥幫忙,海弦的腳說下定有希望恢復。
「好啦。」藤千步不甚在意地擺擺手,「哎呀,我得去找點吃的,待會晚餐的時候見吧。」
目送藤千步離開後,韓浩翔又折回客房,他連門也不敲便徑自進門,才想要說些什麼,所有話語就因映入眼中的景象而頓住。
只見張海弦坐在床上,已將緊纏的繃帶拆開,露出一條雪白的腿。
一道約手掌長的疤痕突兀的橫于素白的膝蓋上,令人觸目驚心,一看就知道嚴重性。
望著那剛離開不久又回來的人,張海弦緊皺著眉,「你站在那邊做什麼?」
「呃……我來看妳好了沒。」
「怎麼可能那麼快。」快速地將新的繃帶一圈一圈的纏上小腿,張海弦感覺他瞬也不瞬的瞪著她的傷口,不禁緊皺著眉,抿了抿唇,「很可怕吧?」
韓浩翔發現喉頭緊澀得連開口也覺得困難,「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一向不希望自己的傷口被人瞧見,這猶如將她隱藏最深的痛處赤果果地展現給人看,但是他卻一連好幾次撞見她最不願示人的一面,現在視線更直直地看著她的傷處。
一股無地自容的感覺油然升起,她好似傷口被灑了鹽巴,痛楚之余,軟弱就這麼從偽裝的盔甲細縫中竄出。
張海弦默然撇開臉,低垂著頭不讓他看見自己臉上的表情。「我之前也一直這麼相信,但事實卻證明不管我怎麼渴望,有些事就是沒有辦法辦到。」
「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這不是妳的信念嗎?」
纏捆繃帶的動作倏地停住,她沉默半晌,然後緩緩開口,「我已經累了……」
「就算累了妳也不會放棄,因為妳還想繼續打球。」她語氣里的茫然讓韓浩翔心頭一窒,他大步來到她的身前,彎身與她平視,近得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妳還想念站在球場上的感覺,妳還是想繼續下去,所以絕對不會就這樣算了。」
他咄咄逼人的目光終于打碎她冷靜的面具,忍受多時的委屈與不甘全都不受控的潰堤泛濫,張海弦喉嚨一緊,激動地揪著他的衣襟,「就算想又有什麼用?我的腳已經廢了!不能再跑步、不能再揮拍了!想再多也是沒意義的!我的腳已經廢了!你听見了沒?廢了!」
他根本就不懂!她也會難過沮喪,不是打不死的!他不會知道每次听到讓自己失望的消息她心中有多麼痛,僅剩的希望被一次又一次的否決,就算她再堅強,還是會受不住的!
既然知道不可能,她為何還要不斷地重蹈覆轍,讓自己一再的從期待到失望?
屬于她夢想的碎片刺進他的胸口,韓浩翔心一陣抽緊,強烈的心疼幾乎淹沒他。
「誰說沒有意義?只要妳還有信念,就必定能夠找到方法,把它治好!」
「你說得好簡單……就連你們隊上的醫生都說我沒有機會繼續當運動員了,你要我怎麼相信?」她嘶啞地說著,眼眶泛紅。「我注定不能再打球了,根本沒有必要做無謂的掙扎。」
上天要奪走,就算她再怎麼努力也抗拒不了!
「沒錯,注定要失去的東西,不管怎麼強求這是會失去。但是不好好的緊握住就放棄,又怎麼能知道那其實是屬于自己的?」他握住那縴細的肩膀,目光堅定地看著她,「妳要相信自己!」
「已經不是我有信心就能夠成功了。」其實她根本就不像大家所想的那般堅強,盡避表現得無所謂,但心里充斥的下安卻下容?視,她好害怕終有一天要學會死心。
「妳一定可以的,因為妳是張海弦啊!」
晶瑩的淚水再也按撩不住,停不了地從眼眶溢出,「我好想再打球……」
「妳可以的,只要妳努力,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妳不就是這樣一路走來的,不是嗎?」韓浩翔情不自禁地伸臂,將無助的人兒擁入懷中,在她耳畔喃喃低語,「妳很喜歡網球的啊,妳不可能舍得下的,對不對?」
「我舍不得……」張海弦緊緊的扯住他背後的衣服,過大的力道讓她全身顫抖。
「妳一定可以的,因為我認識的張海弦並不是個軟弱的人。」雙手捧著她的臉,他深深地看進她的眼里,直直望進她的靈魂深處。「上天只會把試煉賜給有毅力克服的人,我知道妳一定能夠撐過去的。」
帶著水意的眼楮望進他近在眼前的雙眸,她意外發現里頭沒有自己預想中的不耐,微皺的眉好似在為她心疼,溫柔的凝視中有著她看不懂的情緒,那是她從不曾見過的……憐惜?
心跳逐漸的加快,體內一處冰封的角落正俏俏融化,向來平靜的心湖被投下一顆小石,泛起陣陣漣漪。
她不明白這陌生的情緒代表什麼,但是她並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
在他的凝視下,她快要喘不過氣來,整個胸口亂成一團。
不敢正視那太過坦率直接的眼神,她有些無措地推離他的懷抱,困難地找回聲音,沙啞的開口,「你為什麼要幫我?」
會對她這麼好,是出自同情嗎?
靶覺懷里驟失的溫度,韓浩翔竟莫名的有點失落,但他掩篩得很好。「因為我很佩服妳,我從來沒看過像妳這麼不服輸的人。」
望著他眼中過高的熱度,臉上竟然冒出一陣熱燙,她撇開頭胡亂抹去蒼白臉上布滿的水痕,自嘲地扯唇,「哭成這樣,真是丟臉。」
拉下她的小手,韓浩翔抽了張面紙,以最輕柔的力道替她將淚水拭去。「能夠勇敢承認自己的脆弱,才算得上真正的強者。」
溫柔的動作讓張海弦微愕︰心里某個角落因他眼里的溫熱而被挑動了一下,甚至忘了阻止他的動作,心不由自主地悸動著。
那是怎麼樣的感覺,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確認,因為她有預感那是一扇禁忌的門,一旦被開啟,就再也回不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