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雪妍曾經想過,有朝一日,她會以什麼樣的身份再次踏入齊家?是昂首闊步的勝利者,抑或是失意潦倒的失敗者?
不管如何,絕對不是今日這種身份——
「耿姐姐!雹姐姐!」
一抹嬌小的身影從後花園直奔蘭苑,一路嚷嚷,直至雙腳踏進書閣,音量才稍微壓低。
「你來遲了。」齊雪妍站在藏書豐富的書閣中,嚴肅地看著來人。
「對不起嘛!」少女約莫十二、三歲,稚臉上有著俏皮的神情,十分可愛。她挨近齊雪妍撒嬌,「今兒個前廳正在徵選武師,我溜去偷瞧了下才會來晚,師傅,你別生月霓的氣嘛!」
小臉蛋堆滿可人的笑,嬌態的模樣像極了莫愁,齊雪妍的表情逐漸放軟。
「站著偷觀可真累人。」她咕噥,找了張椅子坐下,「師傅,咱們今天要讀些什麼?」每當她想要強迫自己正經听課時,便會喊齊雪妍「師傅」。
這就是齊雪妍踏入齊府的新身份。
前些日齊府替家中女眷徵選師傅教授婦德,終于讓她見得良機進入齊府。借用耿毅桓的姓,單名取了個「妍」字,她成功的改頭換面,踏入這幢更勝以往富奢華麗的宅邸。
「師傅,姨娘囑咐我提醒你要教我背熟女戒。」趙月霓口中的姨娘指的是齊夫人,也就是齊雪妍的親娘。
「女戒?」齊雪妍挑起眉,「那本貶低女人的書?」她的口氣明顯透露出不肩。
「師傅,咱們真是有志一同。」從見到她的第一面開始,趙月霓就喜歡上這位年長她數歲的女師傅。
她自小沒有手足可以交心,心底老是期盼爹娘能給她一個好妹妹,可惜始終無法如願。進入齊家,除了帶來的貼身丫環外,齊府上下都當她這位表小姐是大少爺未過門的媳婦,態度恭敬,害她連談話的對象都沒有,還談什麼交朋友。所以當齊雪妍出現時,她才會這般高興,將她視為閨中知己,無話不談。
「我也十分不齒那本書呢!」趙月霓振振有詞,「為什麼男人三妻四妾是理所當然,女人必須默默忍受?為何女人一定要以夫為天?有主見、做自己不成嗎?嫁人真不好玩!」她不禁開始抱怨。
「那什麼事才好玩?」齊雪妍問。
「當然是闖江湖!」她側著頭幻想,「真想看看外頭的人是怎麼生活的……」
「江湖並不如你所想的那麼好玩。」齊雪妍就事論事。
「可是沒試過,怎麼知道不好玩呢?耿姐姐,你不明白我深鎖閨中的痛苦。老實說,我討厭女紅,討厭要在姨娘他們面前假裝知禮守份,更討厭言談舉止要合乎大家閨秀的標準,這不是我,不是真正的我!」她受不了地低喊。「其實,我對你好生羨慕。」
「羨慕我?」齊雪妍一愣。她也有讓人羨慕的地方?
「是啊,至少你曾行走江湖,看遍天下景致;至少你有勇氣掙月兌禮教的束縛,不做唯唯諾諾的棋子。我要有你一半勇敢,就不會認命的待在這里等著嫁人,誰都曉得,那男人跟一頭種豬沒什麼兩樣!」她語帶不屑。
齊大少平時愛上酒樓、妓院,幾乎夜夜笙歌,埋首在女人堆中,自命風流,仗著他爹的財勢,囂張到連民女都敢強擄調戲,也因此鬧過幾場風波,不過全靠縣太爺給擺平。
「種豬?」听到這麼貼切的形容,齊雪妍微露淺笑。「真適合他!」
「要不是爹娘了心欲與齊府攀親,父命不可違,我也不會被送來這里。」趙月霓無奈的說。女人,就只有認命的份。「我若能選擇,要嫁也得嫁給像……」她驀然嬌羞一笑。
這次齊家招入的武師,個個武功高超,器宇軒昂,尤其是那位俊偉不凡的男子,不僅技冠群雄,風度翩翩,更有鶴立雞群之姿。這才叫作男人嘛!頂天立地,不像那頭種豬,只會吃喝玩樂,揮霍無度。如果那男子有意帶她私奔,她一定不顧一切與他遠走高飛。
「你已有意中人?」小女孩的心思總是藏不住。
「不。」她急于否認。「就算有,也沒膽違背禮教,毀婚改嫁,所以,我說我羨慕你。」
「毋需羨慕,做與不做在于個人。」
「唉,知易行難啊。」趙月霓嘆口氣,隨即道︰「別談這些掃興的話了,耿姐姐,今天你想教月霓什麼?」
「你想學些什麼?」她反問。
「只要別背那些無聊乏味的東西,什麼都可以。」她偏頭想了會兒,「不然,你講講外頭有趣的見聞給月霓听吧!」
「外頭真的不如你所想的那麼好玩。」齊雪妍搖頭,「反倒是這里的景致還比外頭美麗。」
「當然,錢堆出來的嘛!」
家財萬貫的齊家,尋常生活已十分講究,飲食方面,不時有參茶、冰糖燕窩端到面前,用膳時的菜肴更是豐盛,多到讓人不知從何吃起。
在住的方面更是極盡奢侈之能事,美倫美奐、巧奪天工的人造湖泊、假山流水,讓人眼花撩亂的奇花異草、珍禽異獸……只要想得到的,在齊府內都可發現。龐大的開銷用度看在齊家人眼內,連眨都不會眨一下,對他們來說,這僅是九牛一毛罷了。
而她們目前所在的地方是客院中的藏書閣,里頭藏書萬卷,可惜無人欣賞,除了打掃的奴僕和趙月霓外,至今沒有其他人前來。
「對了,耿姐姐,你到齊府已有一段時日,還未仔細看過齊府,明兒個我帶你四處逛逛,你說好不好?」
「你真是閑過頭了。」
「反正美景擺在眼前不看白不看嘛!」
「小姐、小姐!」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著奔進藏書閣。
「喜兒,什麼事那麼慌張?」趙月霓問貼身丫環。
「少爺回來了。」喜兒咽了咽口水。
「回來就回來,干麼大驚小敝?」
齊耀豪一個月前跟隨齊老爺去京城做生意,今日才回來。
「夫人要小姐立刻去大廳見少爺。」
「唉,快樂時光為何總是過得如此快?」他干麼不死在外頭!
每每他出趟遠門,她總是最開心的一個,因為可以不必見到那張令人作嘔的嘴臉。
齊大少的紅粉知己多到不差她一個,即使有婚約在身,照樣在外頭亂搞,壓根兒不把她放在眼里。在他看來,她只不過是個小娃兒罷了。
其實這樁婚事只是齊夫人和她父母徑自促成的,他們兩個可說是被趕鴨子上架,都心不甘情不願。齊夫人常會替他們制造相處的機會,只不過不被領情。說起來她還真倒霉,齊大少每次與她踫面,總要譏諷個幾句才開心,而她礙于齊夫人在場,只能挨打,真不公平!
「我這就去。」她站起身。「耿姐姐,等我受完他的摧殘再來找你。」說得極為哀怨。
話畢,她認命地隨丫環離去。
踏入大廳,趙月霓朝坐在首坐的中年男子和美婦福了福身。
「齊老爺萬福,姨娘萬福。」她故意忽視另一個人。
「小表妹,別來無恙?」輕佻的語氣響起,齊耀豪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大剌剌地坐在大廳內的檀木椅上,見到她,立即丟出冷言冷語回敬,「怎麼近一個月沒見,連表哥都不認得了?唉,你看看你,依舊骨瘦如柴,該有的都沒有,是齊府待你不好嗎?」
「耀豪表哥如此關心,真是讓月霓受寵若驚!」她夸張地撫著胸口。
「沒辦法,誰叫你是齊府未來的少夫人,你在這兒過得不好的風聲若傳出去,會丟了我的臉。」
他非常討厭這個小娃兒!長相還算勉強過關啦,但全身上下沒半點肉,連青樓女子都勝她幾分,看來再給她幾年時間,恐怕仍是這副德行,若不是母命難違,要他娶她?拜托,他連想多看兩眼的興致都沒有。
話說回來,他這次上京城最大的目的是想一睹名妓舞姬的風采,可惜撲了個空,真令人扼腕,否則以他齊家大少爺的名號,還怕她不主動靠過來?
「你……」看了眼齊夫人,趙月霓咽下破口大罵的沖動,「多謝表哥提醒,月霓自當努力達到‘表哥’的要求。」她說得咬牙切齒。
兩人的斗嘴看在齊夫人眼里只是「打情罵俏」,她笑得闔不攏嘴。
「月霓,你過來上齊夫人朝她招手。
「是的,姨娘。」趙月霓輕移蓮步朝她走去。
齊夫人將她拉到跟前,輕聲細語的說︰「耀豪這次上京城除了做買賣,也替你帶回一些禮物,你瞧他多有心。」語畢,齊夫人低喚了聲,在一旁伺候的丫環立即捧上一個檀木珠寶盒。掀起盒蓋,里頭堆滿了各式各樣光芒耀眼的珠寶。「這些都是難得一見的首飾,你挑一些吧!」
「姨娘,月霓不需要……」她趕忙搖頭。
「怎麼會不需要!女孩子家應該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能抓住夫婿的心啊!」不容她拒絕,齊夫人硬是塞了些首飾給她。
「她再怎麼打扮也沒用啦!那些珠寶戴在她身上只是浪費,」齊耀豪說著風涼話,「還不如讓我拿去……」
「拿去送給外頭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是吧?」齊夫人接口道。「你在外面怎麼玩我不管,反正月霓正室的地位沒人可以取代。」
齊夫人當然知道自個兒的兒子在外頭的「豐功偉業」。
不過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尤其齊府又是富豪之家,得多些子嗣才能人于興旺,只要兒子別玩得太過火,她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且她很清楚,他一向有分寸,對那些煙花女子不會太認真的。
「姨娘……」
「乖,听姨娘的話。」齊夫人拍拍趙月霓的手。
「月霓,收下吧!」喝著僕人遞上的甜品,一直沒開口的齊老爺忽道。
「是的,老爺。」知道無法拒絕,趙月霓只好順從地點頭。
「你瞧,這支金簪手工之精巧,款式也很適合你呢!你可喜歡?」齊夫人拉著她挑選。
見狀,覺得無聊的齊耀豪離開了大廳,而齊老爺仍在品嘗著甜品。
沒有人察覺到屋檐上有一人從頭到尾都將他們的對話一字不漏的听進耳里,一雙美目卻閃著困惑和不解……
「耿姐姐,你住的是蘭苑,里面包括一間藏書閣,是客院中最大的一幢屋。」
齊雪妍心想,齊家對她這位女師傅十分禮遇。
趙月霓領著她走出蘭苑,順著種滿桂花樹的小徑走去,由于還不到八月,幽徑內只是青蔥一片。
「我都喚這條小徑為桂花巷,每每到花開時節,這兒美得就像人間仙境哩。」趙月霓說得眉飛色舞。「喜兒,你說是不?」她順口問跟在後頭的丫環。
「是啊,小姐。」喜兒笑著應了聲。
在齊府,她們兩人不只是主僕,更是相依為命的好姐妹。
走到小徑的盡頭,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一大片湖泊上建構了一座拱橋,從橋這頭看去,瞧不見拱橋的另一頭,除非站在橋上才看得見。
「這座拱橋是前年所建,站在橋中央,可以將宅院內的景物一覽無遺,不過很少人有這興致,要走這麼一趟可真會累煞人,又陡又長的……」
她們登上拱橋,微陡的石階讓趙月霓走得喘吁吁。
「耿姐姐,你不累嗎?」看齊雪妍大氣也沒喘一下,她吃驚的問。
「我從小習武,這點路難不倒我。」
「我真羨慕你,早知道當初該叫爹娘請個師傅來教我武功才是,現在就不會走幾步路便喊累。」
走到橋中央,趙月霓停了下來。
「風景不錯吧?」她一看到美麗的景色,心情頓時開朗,又蹦又跳的。
「那是……」齊雪妍不經意地掃過橋身左側四間相近的屋子問。
「那是主院。」她介紹著,「從左邊數過來第一間是我的閨房,第二間是那頭種豬住的地方,第三間住的是齊老爺,而第四間是姨丈和姨娘的屋子。」
「你姨丈不就是齊老爺嗎?為何他睡兩間房?」
「不,齊老爺指的是姨娘的表哥,也就是現今手握齊家大權的主事者,他也姓齊,所以大家稱他為齊老爺,這些年他代姨丈經營齊家的生意,許多外人還以為他是姨丈呢。」
「難怪……」齊雪妍低喃,緊接著她又問︰「齊老爺……我是說你姨丈呢?我來這麼久了還未曾見過他……」
「姨丈長年臥病在床,需要靜養,所以姨娘不許大家去打擾他。」
「原來如此。」她心中已有了譜。
「對了,第三和第四間主屋,沒有姨娘和齊老爺的準許,旁人一律不準進入,耿姐姐來找我的時候可別走錯了,否則會受罰的。」
「我明白了。」不準人進出?其中必定有鬼。
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哎喲,本少爺還以為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奴僕在這里模魚打混呢,原來是表妹你啊!」
真是冤家路窄!
趙月霓心中直犯嘀咕,臉上的不悅在見到來人之後馬上隱藏起來,露出虛應的笑容。
「表哥。」
「我說表妹啊,站這麼高可要小心些,若失足掉落湖內,這麼小的個兒可沒人會發現你唷。」齊耀豪身旁跟了群手下,前呼後擁的顯示他的尊貴。
「不勞表哥費心,表妹自會小心暗箭和小人。」她也不甘示弱的回擊。
「你……」他氣得牙癢癢的,眼角瞄到自始至終站于一旁背對他們的陌生背影,他問趙月霓,「這位是你的朋友?也不打聲招呼,怎麼,見不得人嗎?」他故意提高音量且話中帶刺,「果然物以類聚。」
聞言,齊雪妍轉過身,漂亮臉上的表情莫測高深。
她沒有兄長,僅有兩個弟弟,但他們在她被趕出齊家那年全都夭折。若是之後娘親再懷孕,所生的弟弟應該僅有八、九歲,更別說還訂下了一個小媳婦。
這位齊少爺到底是誰?
「你……」齊耀豪不敢實信地瞪著她,「賤女人,上次打傷了本少爺,現在還敢私闖齊府,你好大的膽子!來人,將她拿下!」
他呼了聲,身旁的手下準備一擁而上。
「慢著!」趙月霓挺身擋在齊雪妍身前。
「表妹,這不干你的事,退到一邊去。」
「耿姐姐是姨娘請來教我念書的師傅,如果你敢動她一根寒毛,我就告訴姨娘。」
「你……」這小丫頭竟然威脅他,他氣憤得說不出話來,一股壓抑的怒氣無處發泄,他只好轉身對齊雪妍放話,「好!算你有本事,本公子暫且饒過你,你給我小心點,不要有什麼把柄落入我手中,否則到時我會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臨走前他瞪了趙月霓一眼,「咱們走著瞧!」
他氣沖沖地拂袖而去,一千手下緊跟在盛怒的主子後頭不敢多發一言。
「怕你啊!」趙月霓朝他的背影扮鬼臉,沒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小姐,少爺已經走遠了。」喜兒拉了拉她的手。
「哼!紙老虎一只。」她再次哼了聲。
她看向齊雪妍,一臉崇拜,「耿姐姐,原來上次表哥是叫你給打傷,真是為民除害!只不過是個小傷口,那天回來他還在那邊呼天搶地的,活月兌月兌像被人捅了幾十刀似的,真受不了,虧他是個男人!」她愈說愈不齒。
齊雪妍被她生動的表情給逗笑,喜兒也跟著笑了。
「算了,別讓那只種豬掃了咱們的雅興,咱們再去別的地方繞繞。」趙月霓率先步下拱橋。
她拖著齊雪妍蹦蹦跳跳地朝西側走去,一張嘴忙得沒空停下。
「這是奴僕、雜役們住的地方,左邊是男子的住處,右邊是女子的住處。」
越過下人的住所再往前走,又進入另一條小徑,夾道兩旁種滿灌木,樹叢內偶有昆蟲鳴叫,交織成天然的樂曲。走到底,又是另一座頗大的別院。
「這是‘天武園’,里頭有百余間房,府內的武師們就住于此。」
有錢人家常會養些足智多謀的食客或武技高超的江湖中人來護衛宅院的安全,齊家自然也不例外。尤其齊耀豪惡行惡狀,結下的仇家不少,自是需要打手來保護他。除此之外,另有一批武師是專職負責齊家商行的貨物運送。
在天武園旁邊,有一處用鵝卵石鋪成的小天地,上頭擺了石桌、小椅,不遠處還有個小池子,池中數尾鯉魚正優游著,好不快活。
此時,石桌旁正坐了個人,由于背對著她們,所以看不清楚面貌。而桌子上頭擺著齊全的茶具,男子優閑地沏茶,白煙裊裊,似乎對這方天地突然有人加入不以為意。
這景象好像有點眼熟……
一股不祥的預感自齊雪妍心中油然而生。
「一起來喝杯茶吧。」男子沒回頭,但出聲邀請。
「你是……」趙月霓好奇的走向前。府內的每個人她大抵都跟他們說過話,但這聲音太陌生,她認不出。
不待她走近,男子瀟灑地站起身面對她們,露出翩翩笑容。
「表小姐,在下耿毅桓。」
「你……是你!」她驀然羞紅了臉,想起昨日還躲在大廳後偷窺過他,現今他竟近距離地站在她眼前,恍若做夢一般……
捕捉到他唇邊的賊笑,齊雪妍在心底暗咒了聲,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