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時分他們倆都不說話。餐廳地面上鋪著黃色意大利大理石,家具是威尼斯式的,天花板上描繪著神話人物的故事,在16世紀完工。盡避食物如常可口,塔西婭卻難以下咽。
換做是以前,此刻是她一天中最喜愛的時光。盧克會把他過去的所見所聞描述給她听,並誘哄她多說些俄國的人事。有時他們會討論上流社會的某些習俗,或者互相調侃。有天晚餐時,塔西婭坐在他的膝上,邊喂他邊教他如何用俄語說。
「Yah'blahkah,」她說,並小心地喂他一勺水果,「是隻果的意思。Greebi是蘑菇的意思。這個,Ri'bbash,是魚的意思。」她因他的發音而發笑,搖搖頭指正他,「英國人發‘R’時太靠後了,要抵著牙齒說,ri'bbah。」
「Ri'bbash,」他遵命,引來她的另一陣大笑。
「來,喝點酒有助放松你的舌頭,」她將酒杯舉到他跟前,「這是vino'byeh'lahyeh。抵住舌頭說。要想說好俄語,發音不用太用力。口腔要保持圓形……」她以手指幫助他,最後兩人都笑起來。
「告訴我,吻,用俄語怎麼說。」他說,把她拉近胸膛。
「Pahtsyeloo'eey。」她雙手繞上他的脖子,嘴唇蓋上他的。
塔西婭懷念過去的美好時分。自兩人的爭執發生後已經過去了數小時。她知道自己的確有點取鬧過分。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怎麼會發這麼大脾氣。想要道歉的話已經在嘴邊盤旋,但驕傲迫使她把道歉的話硬生生吞下去。而且,原先那位充滿愛意的丈夫此刻成了個面無表情的陌生臉,對兩人無話可說的尷尬境遇毫不關心。
塔西婭心里的哀痛分秒上升,她灌下三杯紅酒以驅走內心的不適。最後她終于決定獨自回兩人的臥室去。她遣開女僕,月兌掉衣服,果身鑽進被子里。酒精讓她昏昏沉沉地睡得很死,幾乎沒感覺到盧克半夜上床。
她身處紅黑濃霧籠罩的夢中,她在教堂,周圍是正在燃燒的蠟燭,濃煙彌漫氣息嗆人,她無法呼吸,雙手扼住脖子痛苦地倒在地上,抬頭看向牆上的聖像。請。請救救我……聖像們憐憫的臉孔漸漸模糊,她感覺到自己被舉起,放進一個狹窄的箱子里。她手抓住箱子的邊緣,想起身出來。尼可拉斯安基洛夫斯基的臉出現在她上方。他黃色的眼楮像惡狼般盯著她,露出邪惡而得意的笑容,「你跑不掉的。」他嘲弄道,然後蓋上棺材蓋。她因棺材砰然的大力蓋上而尖叫,大聲尖叫。
「盧克!盧克——」
他搖醒她,抱住她蜷縮成團的身體,「我在這兒,」他一遍遍地說,她緊攥住他,因恐懼而喘不過氣似的呼吸,「我在這兒,塔西婭。」
「救救我——」
「沒事了,你安全了。」
噩夢未了。塔西婭顫抖著臉埋入他的頸窩。「尼可拉斯,」她試著拼湊成字,「他……他把我埋到棺材里。我……我怎麼也出不來。」
盧克坐起來,把她摟進懷里,像待孩子般輕輕搖著她。雖然在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臉,但他的臂膀堅硬有力,讓她漸漸放松。「只是個噩夢,」他喃喃安慰,「尼可拉斯離這兒還遠著呢,你在我懷里絕對安全。」
「他就快要找到我,他會帶我回去。」
「甜心,」他低聲說,「沒人能把你從我身邊奪走。」
塔西婭想試著抑制淚水,「今天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自己干嗎要說那些——」
「噓。沒事了,都過去了。」
她突然爆發出壓抑的抽泣,「我快被這樣的噩夢弄瘋了。如果以後再夢到這個,天哪,我都不敢睡覺。」
盧克擁緊她,以甜蜜的情話安撫她。她濕濕面頰下的男性肩部肌肉繃緊,她因他肌膚的氣息而嘆息。他的手在另一邊,觸向她的胸部。「別停下來,」她低聲請求,全然地轉向他,以從未有過的渴望而需要他。
「永遠也不會。」他吻她,舌頭技巧性地探索她的口腔。同時,手指移動到她的頂端。
「我愛你,」她說,感覺慢慢恢復精力。她躺在他胸前,「以前我不敢說。」
他溫柔地摩挲著她的發,「為什麼現在敢說了?」
「我忍受不了,因為心里總有話噎著。而且,我不想我們之間還有秘密阻攔。」
盧克吻吻她的前額,她感覺到他在笑,「沒有秘密,」他低聲,「沒有謊言,沒有恐懼……沒有過去。」
「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至少我們已經擁有彼此,」她說,感到欣喜的滿足,「大多數人都不會如此。我想這足夠了。」
「一生的時間可不夠。」盧克摟緊她,感覺到她脆弱並逐漸回復的內心。雖然他不信宗教,但此刻他在心里默默祈禱。謝謝你,上帝,帶她到我的身邊……
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愛瑪似乎又長高了不少。她跑進倫敦的別墅,紅色的長發揚起,高興地抱住塔西婭,「貝拉米爾!我非常想念你和爸爸!」
「我也很想念你,」塔西婭說,親切地擁抱她,「山森怎麼樣?」
「哦,我們沒辦法帶它來,只有把它留在鄉下,」愛瑪做了個鬼臉,「它叫得恐怖死了。要兩個僕人才能拉住它,否則它就竄上馬車了。它叫起來就像這樣——」她模仿狗兒的吠叫,令塔西婭開懷大笑,「然後我就告訴它,我們會盡快趕回家的。」
「你有堅持學習嗎?」
「沒有啦。女乃女乃從來不追著我學習,只是有時候她會說‘去看本大點的書。’爺爺老是和他的老朋友會面,要麼就躲在角落里吃女僕的豆腐。」
「哦,親愛的。」塔西婭微笑著慢慢和愛瑪走進前廳,看到盧克正和她的母親—公爵夫人私談。
金斯頓公爵夫人,是位舉止高雅的權威女性。高個子,身材縴弱,有著注目的滿頭銀發和鷹般黑亮的眼楮。她穿著珍珠灰和紫色相拼的絲裙,頭上戴著頂顯眼的草帽,帽上裝飾著花朵簇成的花冠。更奇怪的是,帽邊緣裝飾著兩只直挺挺的死鳥。
「是她親自殺的那兩只鳥,」愛瑪一本正經地說,對塔西婭露齒一笑。
盧克和母親站在一起,專注地听著老婦人匯報愛瑪最近的動態。「和在大城市里生活相比,她更喜歡動物和森林。」公爵夫人宣稱,「真是高興愛瑪在這點上得自我的遺傳。她和我在一起過得很快活,你會感到她的進步的。」
「那真是太好了。」盧克說,對走近的女兒眨眨眼。「父親在哪兒?」
鮑爵夫人皺眉,「想必是去找樂子。就像老狐狸獵逐幼鳥一樣,他最喜歡去勾搭年輕小泵娘。他不在反倒更好。小心他會打你新婚妻子的主意。」
盧克微笑著吻吻母親的臉頰,「看來必須提防著點。」
「幾年前你就該這麼做了。」公爵夫人尖酸開口,似乎正在考慮未來的憂慮。她提高嗓門轉向一旁等候的塔西婭和愛瑪,「我來看看是怎樣的女人最終讓我的兒子心甘情願步入婚姻,我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婚。」
盧克驕傲地看著塔西婭向前。「尊敬的夫人,」她嗓音溫和,輕盈地敬屈膝禮。公爵夫人望向盧克,毫不掩飾她的驚訝。不管她先前是怎麼預料的,但決料不到竟然會是這樣一個有皇家風範禮儀的年輕女子。
塔西婭看上去格外美麗,她的頭發梳起,以綴滿鑽石的發夾固定。藍色的絲絨高領衣下露出白皙的肌膚。衣服縴儂合身,襯托出細細的腰身和臀部的優美曲線。
盧克留心看著母親對塔西婭作何感想。塔西婭有著常人所缺乏的氣質。她的眼神純真而嚴肅,就像黑夜中向天祈禱的孩童。盡避他閱歷不少,但還是困惑自己會被她的天真所吸引。但母親絕對會同意,因為她還以為塔西婭只是個單純的家庭教師。
「歡迎成為這里的一分子,」公爵夫人開口,「雖然你已經進了這個家,但還是有很多人等著看戲。」
「夫人?」塔西婭問,假裝听不懂。
鮑爵夫人不耐地皺眉,「英國的每個角落里都在流傳關于你的神秘事跡和你們倆的婚姻。太倉促了,而且,你們也沒有邀請我和公爵。」
盧克著急地打斷,「我們是想私下舉行的,母親。」
「看來如此。」冷冰冰的回答。
塔西婭往後退縮,記起在婚禮前曾經和盧克討論過是否邀請他雙親的問題,盧克認為他們倆只會給婚禮帶來干擾和一堆意想不到大麻煩。她輕縮的動作引起頸部的項鏈和十字吊墜因陽光反射而發光,也引起老婦人的注意。
「多麼別致,」公爵夫人評價,「我可以看看嗎?」塔西婭點頭,將飾物放在她手中。十字架呈典型的俄國風格,以層層的薄金片打造而成。中間瓖嵌血般鮮艷的紅寶石,及一顆小而精致的鑽石。「我從沒見過這麼精巧的手工。」公爵夫人說著,小心地放下項鏈。
「這是我祖母的。」塔西婭回答,「她一直戴著,直到去世。這是她的最愛。」她突然涌上沖動,將鏈子自頸上再度取下,握住鮑爵夫人的手,把它放到她的手掌,「希望您能喜歡這份禮物,夫人。」
鮑爵夫人因她的舉動而吃驚,「孩子,我沒有想過要拿走你的紀念品。」
「請收下,」塔西婭真誠地說,「您賜給了我比世上任何東西都要珍貴的禮物……您的兒子。我以這個作為回報。」
鮑爵夫人的目光自手中的戒指轉到盧克身上,似乎想在兩者間分個輕重。「也許有天你會感覺自己被騙的。」她干澀開口,「不管怎樣,我接受你的禮物。孩子,幫我把它戴上。」她露出微笑,「我支持兒子的選擇,」她說,「你讓我回想起我年輕時的情形。我會敦促盧克做個好丈夫的。」
「他待我很好,」塔西婭贊同地說,偷瞄一眼丈夫,盧克因先前母親的那番評論而有點不知所措。塔西婭微笑著說,「夫人,請允許我帶您去看看那套淡紫色套房。我特地為您準備的。」
「當然,再好不過。我很喜歡那些房間,淡紫色很襯我的膚色。」
兩位女士並肩離開,留下愛瑪和盧克錯愕地楞在當場。愛瑪先開口,「看來女乃女乃很喜歡她呢。不過爺爺誰也不喜歡。」
「我知道。」盧克突然大笑,「愛瑪,可能她真的是個女巫,可別告訴她是我說的。」
這幾天過的非常愉快,但讓塔西婭困惑的是盧克常常外出。他每晚才回來,身上是濃臭的雪茄味,還有港口的味道,他說只是去參加商務會談而已,「是不是只有男人才能入會?」塔西婭疑慮地問,幫他把靴子月兌下來。
「上年紀的,頭發灰白的,啤酒肚,黃黃的牙齒。」
塔西婭仔細檢查他的襯衣口袋,「哦,天,我真恨我自己,檢查你的衣服生怕上面是不是有什麼香水味。」
盧克因她的醋勁而心里暈暈地高興,他拉起她,「請自便,檢查什麼都行。」他邀請地說,臉埋入她的秀發,「我絕不隱藏。這兒,還有……這兒……」他的手指緩慢攀上她的身體。
白天時塔西婭都和公爵夫人及愛瑪待在一起,購物啦,或者去交際。公爵夫人已將她介紹給自己的幾位好友,這些挑剔的老婦人即刻被塔西婭優雅的良好教養和舉止所折服。真是個溫柔懂事的女孩,她們驚呼。現今的小姐們連針線活都不會,也不懂該行屈膝禮及月兌下手套。塔西婭的禮儀舉止讓她們滿意,她們一致認定,倫敦的社交禮節正在恢復到以往的水平。
這日下午,公爵夫人在房內休息,塔西婭陪著愛瑪復習。讓她高興的是愛瑪居然開始寫劇本了。「我就要成為女主角啦,」愛瑪鄭重宣布,「想象一下,我會在皇家劇院的舞台上演出……我會成為有史來最高貴的麥克白夫人!」她挑選的是麥克白中的夢游一幕,以此顯示自己的悲劇天分。
前陣子沃福夫人邀請愛瑪參加她女兒的生日宴會,愛瑪斷然拒絕,「我肯定是那里最高的女孩!肯定比所有的男孩還要高的,所有的人只會看到我的頭發,而我只能低頭看他們的鼻子,太糟糕了,我才不會去。」
盧克以父親的立場和她談了一次,結果只讓她做出上述結論。當塔西婭問起會談的結果時,他看上去感到困惑無奈,「她不想參加,」他簡短說,「強迫她的話恐怕會適得其反。」
塔西婭嘆氣,「爵爺,我覺得您不理解——」
「你說的對,」他臉色陰沉,「她7歲那時,我就已經不了解她了。這事你來處理。」
「好的,盧克,」她說,盧克是個盡職的父親,可當問題棘手得不能用禮物和吻來解決時,他就變得不知所措。
塔西婭走進愛瑪的房間,輕輕敲門。因為听不到答應,她推開門向里張望。愛瑪坐在地板上,擺弄著女圭女圭秀,臉上的表情非常不開心。
「我猜你是來勸我參加舞會的吧。」她低噥著。
「是的。」塔西婭坐在她身旁,「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你可以結識很多年紀相同的朋友。」
「我不需要朋友。我已經有你,有爸爸,還有聖蓋特堡的每個人,還有山森——」
「而且我們都非常喜歡你,」塔西婭微笑道,「但這些還不夠,愛瑪。我是過來人,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過朋友,所以我不希望你像我那時一樣的孤單。」
愛瑪皺著眉頭說,「可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和他們說話。」
「練習一下就行了。」
「爸爸說如果我不想去,他不會勉強我。」
「可是我堅持,」塔西婭靜靜開口,看到女孩的臉上露出吃驚,她趕在她開口前繼續說,「我們會給你做一身漂亮的衣服,我在Hodding先生的店里看到過一塊上好的絲料,漂亮的粉紅色。這和你的發色非常相配。」
愛瑪搖搖頭,「貝拉米爾,我不能——」
「試試,」塔西婭誘哄,「最糟糕的情況會是什麼?」
「我會過的很糟糕。」
「我想你絕對能熬過那個晚上。萬一……也許你會很喜歡呢?」
愛瑪戲劇化地大聲申吟起來,雙臂摟住所有的女圭女圭。塔西婭微笑,知道她不再反駁就意味著她同意去參加舞會。
盧克走進臥室關上房門,如釋重負般地嘆氣。整整一天他都和銀行經理人、律師、生意場上的人聚會。他對砍價討價厭倦至極,不僅要為鐵路公司和啤酒廠策劃市場,還不得已接受了保險公司的咨詢顧問之職。
他不喜歡這銅臭的世界,更願意做個居家紳士,有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傳宗接代過一生。股票和分紅激不起他的興趣,而種種地、養養莊稼,有個好收成的主意倒還不錯。可他現在不能再單靠收租一項,為了佃戶的利益考慮,他得投資于城市工廠和鐵路股票,希望獲得紅利來盡最大可能減少佃戶需要上繳的稅收。
守舊的鄉紳都嘲笑盧克的舉措。但他看到的是,貴族的資產和租金收入呈日趨下降的趨勢。隨著工業的發展,城市變的越來越繁華,貴族式的生活方式已經走下坡路。他親眼見到很多過去富可敵國的貴族家庭,此刻窮途潦倒,因為他們無法適應社會的變化。盧克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他不會讓自己的土地荒草遍野,他的女兒也不必被迫嫁給有錢人。綜上理由,雖然經商這個名稱不怎麼的,但至少是個微本萬利的行業。
盧克因看到自己的妻子而露出微笑,塔西婭穿著頸脖處綴滿蕾絲的白色睡衣,頭發披著,在燈光下散發出耀眼的光澤。她坐在床上,膝上放著本書。「你沒和我們一起用晚餐。」她說。
她的嗓音有點不一樣,透著略微的緊張。他在想她是不是因為最近老是看不到他而生氣。「我也想趕回來,」他回答,「可是我整晚都在和一幫人談論事情,小麥的市價,還有股票經紀的收益。」
「你們得出什麼結論了嗎?」
「老觀念有所改變,農業將會帶來不錯的收益。」盧克沉思地皺眉,邊聳起肩把外套月兌下。「我不可能再有我父親和祖父那樣的生活了,至少不會像他們那麼悠閑。我的父親一生都在追逐女人,打獵,或者瞎侃政治。他覺得我做生意是辱沒門風。」
塔西婭走下床,幫他月兌衣服,「可是你在為這個家著想啊,不是嗎?」她扭開他襯衣的扣子,在他堅實而平滑的胸膛上印下一個吻。
「是的。」盧克微笑著把手指埋入她的發中,抬起她的頭,「我痛恨和你分開的每一秒鐘。」
塔西婭手臂繞上他的腰,「我也是。」
「我最近都回來很晚,」他問,「你是在擔心這個嗎?」
「我沒有擔心。一切都很好啊。」
「不許撒謊。」他輕聲提醒她,她臉刷地紅了。
「我是在擔心一件事……」她吞吞吐吐地說,「那個遲了。」她說,臉漲紅。
盧克困惑地搖搖頭,「什麼東西遲了?」
「我的……月事,」她艱難開口,「一個禮拜前就該來的。因為一向都……很正常,可是……從來沒有這樣過。不會有事的,我確定。我覺得應該不是因為有了……一個……」
「寶寶?」他柔聲詢問。
「好像太快了一點。我都沒感覺到有什麼不一樣,如果是因為那個,我應該有所感覺呀。」
他靜靜地以手指梳理她的發,溫柔地撫弄她的耳朵。
「你在意嗎?」塔西婭小聲問。
盧克專注地看她,直到她迷醉在他蔚藍的眼眸中,「這是我一輩子里最高興的事,」他的額頭靠住她,「無論發生什麼,我們都將一起面對,好麼?」
她點點頭,「那麼,你想要個寶寶了?」
他皺眉深思這個問題,「我沒有太想過這事,」他承認,「我以前從沒想到除了愛瑪以外我還會再有個孩子。一想到這個念頭……」他停頓,微笑著繼續,「一半的我,另一半的你……是的,我想要寶寶。可我本還想乘我們還沒孩子前多相處一陣。你自己還是個大孩子呢。我想讓你多享受些自由,因為你過去缺少的就是這個。我想讓你忘記過去經歷的事,我想要你快樂。」
塔西婭依偎進他懷里,「那就帶我上床去,」她說,聲音壓抑,「我就會感到快樂了。」
他驚訝地揚起眉毛,「怎麼?斯柯赫斯特夫人……這可是你的第一大進步,我真是受寵若驚。」
她急忙地要解開他的長褲,「希望你不會太驚過頭了。」
他大笑,「要是我整晚不放你睡覺,你可不許埋怨哦。」
「做夢也不會。」她低語,他的唇蓋住她。
「真可惜爸爸不抽煙,」愛瑪透過玻璃櫥窗向里查看,「這是我見過最漂亮的雪茄盒。」
「我可是很高興他不抽煙,」塔西婭說,「我從來不喜歡雪茄。」
陪她們倆去逛哈洛德百貨的艾麗西婭在旁邊開口,「我也希望查爾斯抽煙,看,這個盒子真是太漂亮了——」
銀制的雪茄盒上瓖刻著黃金和晶玉石。當她們三人在觀賞時,一個店員走過來,露出熱切的表情。「夫人們想就近再看看嗎?」他客氣詢問。
塔西婭搖頭,「我想給我的丈夫買件生日禮物……但不要這個。」
「也許他會喜歡以真皮包裝的黃金剃須刀?」
「他的刮胡刀夠用了。」
「買把傘?傘柄以象牙或純銀制作。」
塔西婭搖搖頭。
「意大利手帕禮盒?」
「不實用。」
「一瓶法國科隆香水怎麼樣?」
「太臭了,」愛瑪插嘴。
塔西婭對不安的店員露出微笑,「我們還得再看看,」她說,「我想會找到合適的東西的,遲早問題。」
「好的,夫人。」店員失望地離開,去招呼其他顧客。
艾麗西婭看到了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她朝那邊的展台走過去,台面上布放的是綴滿珠片的手提包,籃子里鋪設著紗制刺繡而成的圍巾和四方包裝的手套禮盒。塔西婭則被一匹油彩馬吸引,馬兒的身旁是一排支架。她小心地以腳尖輕觸馬兒,引來它輕微地蠕動。她露出微笑。日子一天天過去,她越來越肯定自己的確是懷孕了。她老是想象孩子的模樣,黑色的頭發,藍色的眼楮……
「貝拉米爾?」愛瑪跟在她後面,注意力放在兒童玩具那邊,「現在和你爸爸睡在一起了,你們有想要個寶寶嗎?」
「我希望如此。」塔西婭手搭上愛瑪的肩,「你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太好了。」女孩敏捷回答,「最好是弟弟,這樣我就可以給他取名字了。」
塔西婭笑問,「什麼樣的名?」
「特別點的。比方說,里昂波特,要麼金頓。你覺得怎麼樣?」
「恩,很高雅的名字。」
「要麼叫吉迪昂,」愛瑪專心地想著,邊繞著櫃台走,「或者蒙哥馬利,對,就是蒙哥馬利……」
愛瑪還在那里絮絮地談名字,塔西婭的笑容消失,一種怪異,冰冷的感覺涌上來,她手撐在櫃台上以穩住身體,恐懼襲來,這是怎麼了,怎麼回事——
她的頭快要爆炸,她看到了噩夢的鏡像,拋不掉的鏡像。米哈伊……可那不是米哈伊,死掉的那人是黑發,但這個男人,頭發是黃褐色的……但是有著同樣的眼楮……扁平的如狼一般的黃眼。塔西婭像被迷惑住般望著大廳中間的那個金黃色的身型,他就像英姿而無情的死亡天使。他即不是幽靈,也不是幻境。
尼可拉斯.安基洛夫斯基公爵已經找到了她。
他們竟然在這樣的場合見面,身邊是忙碌的店員、導購和來來往往的女士。他穿著深黑色的外套,本想掩飾自己的外國人特征,但效果適得其反。他是她一生中見到過的最英俊但也是最殘忍的人,肌膚金黃色,黃褐色的頭發像太陽般耀眼,雕鑿出的臉部,身軀完全是猛虎的人版。
塔西婭手中的玩具女圭女圭嘎嘎地晃動腦袋,她慢慢地把玩具放到展櫃上,女圭女圭露出笑容,她努力控制住自己,「愛瑪,」她聲音輕柔,「我想,你該買副新手套了。」
「是啊,山森把我的手套偷了,咬成碎片,它對白色的新手套總是不放過。」
「你去找艾許伯恩夫人,讓她幫你挑一付好嗎?」
「好的。」
愛瑪離開後,塔西婭再度抬頭,尼可拉斯不見了。她急速地掃視整個大廳,不見他的蹤跡。她的脈搏狂跳。她離開大廳,穿過食品售賣部,經過冰凍的鮮魚、懸掛起的肉制品、小百貨堆、疊成金字塔型的酒瓶堆、巧克力櫃台和國外食品櫃。人們都回頭注視著她,她意識到自己的呼吸粗嘎,迅速閉緊嘴,臉色因潮紅而泛干。
愛瑪和艾麗西婭在一起會很安全,至少這點會讓她放寬一點心。我首先要避開尼可拉斯,找到安靜的容身處,然後捎訊給盧克……她大步穿過食品廳,向出口走去。一旦她能出去,就可以混在嘈雜的人群中,即使如Nikoas的敏銳直覺,也不可能在茫茫人海里再找到她。
她走向門口,準備融入倫敦的夏日。她的腳還沒踏上門廳的地板,就被人粗魯地摟住,戴了手套的手捂住她的嘴。兩個男人悄悄而又有序地把她架走,抬進路邊一輛等候的馬車中。尼可拉斯冷冷地在車前等候,他年紀很輕,不超過25歲,但青春和仁慈早就不復存在,他的眼楮是圓圓的,如金盤般閃亮……無情……
「Zdrahstvuyti,堂妹。」尼可拉斯低聲說,「你的氣色不錯。」他伸手逮住她睫毛旁的一滴眼淚,小心地仿佛對待稀世珍寶。「你本可以沒那麼容易讓我找到你的,你知道的。你可以打扮成鄉下姑娘躲在村里,這樣我也許得花好幾年才能找到你。但你選擇做全倫敦的議論對象—神秘的國外女教師嫁給了富有的侯爵。一听到這個傳聞我就知道一定是你。」他輕蔑地上下瀏覽遍她的衣服,「看來你的品位倒是進步不少。」他溫柔地執起她緊地泛白的手指,「你的丈夫長什麼樣?我想大概是偏好年輕女孩的富有老頭。真該有人告訴他你的真相。」
尼可拉斯準備引她入馬車,但他沒有注意到塔西婭警示的眼神。他被一把傘傍擊中,象牙傘柄擊中他的頭,又掃到他的肩。他迅速反應過來,閃過武器,抓住始作俑者,那是個小泵娘,她張開嘴準備尖叫。
「你要是出聲我就扭斷她的脖子,」他說。
女孩沉默了,警惕的藍眼瞪著他。因憤怒和恐懼而臉緋紅。和她粉色的臉龐相比,她的發色是極其鮮明而又少見的琥珀紅色,非常動人。
「又一個危險的女孩,」尼可拉斯安靜地笑,拉住她瘦長的身軀。
他的俄國隨從開口,「殿下——」
「沒事。」他溫和開口,「也請你一起上馬車吧。」
他懷里的女孩大叫起來,「放我媽媽走,你這個混蛋!」
「恐怕辦不到,有趣的小暴君。你從哪兒學到這些髒話的?」
女孩奮力掙扎,「你要帶她去哪兒?」
「回俄國,她要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價。」他放開她,她踉蹌後退。「再見,小泵娘。謝謝你—我很久沒像今天這麼高興了。」
她轉身沖進百貨店。尼可拉斯站著注視她好一會兒,然後進馬車,命令馬夫離開。
查爾斯.艾許伯恩坐在書房里,他的妻子在一旁眼淚汪汪。愛瑪坐在皮質椅上,雙膝縮在胸前,安靜地臉色蒼白。盧克站立在窗邊,注視著河上的景色。下午他在北布里墩鐵路公司開會,突然接到通知讓他馬上趕回家,他到家時只看到艾許伯恩兩口子和愛瑪,塔西婭不見了。
在查爾斯的示意下,艾麗西婭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我留她在原地,自己去看絲巾了。」她結結巴巴地說,「然後她和愛瑪都不見了。後來愛瑪突然沖進來,說有個黃眼楮的俄國男人把塔西婭綁進了馬車—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她的,除非他一直跟我著——上帝,我們再也見不到她了!」她嗚咽著哭泣,查爾斯安撫地輕拍她的背。
除了她的哭聲,房間里一片寂靜。盧克轉向艾許伯恩,他全身顫栗,狂怒的神情令人以為他即將爆發。但他只是沉默地壓抑,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銀鉤,好象掌握著可以利用的武器。
查爾斯焦慮地開口,「現在怎麼辦,斯柯赫斯特?我想可以通過外交渠道想想辦法—畢竟,聖彼得堡有英國大使館,可以請大使幫忙——」
「我不需要什麼該死的大使,」盧克說,大步走向門口,「畢德!」他的聲音像霹雷一樣在房子里回響。
侍從急忙出現,「我在,爵爺。」
「馬上安排下午和外交部長的會面,告訴他有緊急情況。」
「爵爺,如果他拒絕——」
「告訴他,無論他到哪兒我就跟著他。他最好答應和我踫面。」
「還有其他事嗎,爵爺?」
「訂兩個到聖彼得堡的艙位。如果24小時內沒有船班,那就派一艘。」
「先生,請問您和誰一起去?」
「你。」
「可是爵爺,」侍從咕噥著,「我可能不——」
「快去。處理完剛才的事你就幫我行李打包。」畢得遵從了,咕噥著離開。
查爾斯走近他,「我能幫什麼忙嗎?」
「我走後好好照顧愛瑪。」
「那是當然。」
盧克看了一眼女兒,臉色放柔了點。他走過房間,坐在她旁邊,擁她入懷。愛瑪壓抑地哭出聲。
「爸爸,」她悲傷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跟著貝拉米爾,然後我就看到了一切。我應該去求救的,可是我無法不去想——」
「沒事了。」盧克緊緊抱住她,「無論你做什麼,都阻止不了這一切發生。這是我的錯,和別人無關。我早該加強對你們倆的保護。」
「那男的為什麼要抓她?她是誰?她做了什麼事?我一點也不明白——」
「我知道,」他低聲說,「她犯了錯事。她因為一個男人的死而受到不公平的判決,俄國人要處罰她。你今天看到的那人就是要帶她回俄國。」
「你要帶她回來嗎?」
「當然。」他喃喃,「不用懷疑,愛瑪。」他的嗓音柔和,但表情冰冷嚴酷。「尼可拉斯安基洛夫斯基還沒意識到自己犯了什麼錯,沒人能搶走屬于我的人。」
東明號是艘體積雖小但一應俱全的商務船,主要輸送英國產的小麥、上好的瓷器和紡織品。海上天氣寧靜,一切跡象表明此次船班會一帆風順,也許不用一周就能到達目的地。作為一船之長,尼可拉斯大部分時間都在甲板上度過,確保全體船員以充足的精力堅守崗位。他能領導這艘船並非因為財大氣粗,而是他熟知航海技術,並有天生的領導才能。他預計的路線是沿路北海,往東到波羅的海,進入內瓦河口,聖彼得堡就巍然屹立在那兒。
航海第一天晚上,尼可拉斯走進監禁塔西婭的船艙。塔西婭半靠在窄小的床上,看到他進來,她起身。她穿著被綁時穿的那件衣服,琥珀色的絲裙,點綴著黑色天鵝絨緞帶。自從被他帶離倫敦,她就一言不發,也不流淚。擔心的事最終還是發生了,噩夢般的過去再度讓她心生寒栗。她沉默地看著尼可拉斯,留意他的舉動。
他面無表情,只有嘴角掛著諷刺的微笑,「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會拿你怎麼辦吧,很快答案就揭曉了。」
他從容走到牆邊的銅制箱子旁邊。塔西婭緊張地後縮,背抵上船艙的牆。但她困惑地看到,他從箱子里拿出幾件衣服。
他攥著衣服問她,「認得出這是什麼嗎?」
塔西婭搖搖頭。他松開手指,把衣服撐起,她的喉嚨抑住尖叫,緊盯著那件米哈伊死時穿的白色上衣,衣服是傳統的俄式風格,衣領上有長長的金線裝飾,袖口寬大,衣身上沾染著幾點褐黑色的血點……是米哈伊的血。
「我一直保存著它,就是為了等今天,」尼可拉斯柔聲說,「我要你明明白白告訴我,堂妹,我弟弟死的那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最後說的話,他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這是你欠我的。」
「我不記得了。」她斷斷續續說。
「那就好好看看這個,說不定你就會記起來了。」
「尼可拉斯,請你—」
「看著它。」
塔西婭看向沾血的衣物,她的胃開始扭結。她努力壓抑惡心感,但衣服上干涸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我要吐了,」她無力地說,感覺口中充斥酸味,「把它拿開……」
「告訴我米沙的事。」他把衣服遞得更近,整個遮住她的視線。她申吟著,以手捂住口,開始干嘔。他出乎意料地拿過個盆放到她床前,她開始激烈的嘔吐,眼淚奪眶而出。她混亂地接過他遞來的毛巾,擦拭干淨臉。
她再度抬頭,卻恐懼地發現尼可拉斯已經穿上了那件血衣。米沙正是穿著這件衣服,刀子插進他的喉嚨,眼里充滿痛苦和驚恐,他踉蹌地走過來,對她伸出手——
「不————」她恐懼地大叫,看著尼可拉斯慢慢逼近。噩夢降臨現實—走開走開走開——她的叫聲充斥整個房間,她的腦中充滿亮光、爆炸、然後是仁慈的黑暗。回憶如潮水般涌來,「米沙,」她低泣著,綴入無邊的黑暗,沒有人聲,沒有光線,只有她的靈魂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