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面前的文件都推到一邊去,紀浩雲斜叼著那根已經聚集大半截灰燼的煙,拿下掛在鼻梁上的眼鏡,皺緊了眉頭地望著面前雞皮鶴發的老婦人。
「什麼?」伸手拿起茶杯,浩雲很快地喝了半杯。
「伯利說他不再找保姆了。」
「我沒說要幫他找保姆,我登報找的是看護。」
「我也是這麼告訴他,但是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啊,那能忍受大人管啊,別的不提,就光說你跟浩然好啦,當初你們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打架、蹺課、爬圍牆、約會,我們誰能說得了你們啊?」將長串的念珠擱在腿上,笑眯成線牙的眼楮,沖淡了不少她臉部的嚴厲線條。
將煙輕輕地故進煙灰缸捺熄,紀浩雲朝她湊近了點,頑皮地眨眨眼,「說到這,婆婆,當初你也是我們兄弟的共犯哪!」
「我?去、去、去,我可是對紀家盡忠職守,從小姐過世後,我沒日沒夜,辛辛苦苦地拉拔你們這兩個小冤家長大,我哪兒是你們的共犯來著?」
「嗯哼,婆婆,我跟浩然溜出去後,老爸就會把後門給鎖起來,但總也有人偷偷的把大門打開,讓我們兄弟可以進來睡覺,你說這會是誰干的?」
「呃……呃……這我哪知道啊!我早都睡了,誰管你們這兩個小冤家哪!」支支吾吾地搪塞著,湯婆婆將念珠拿起來開始撥動著珠子。
「嗯,我明白,大概是哪只耗子……」
「去、去、去,怎麼說我是耗子!我最憎那玩意兒了。浩雲哪,這找看護的事,我看你得再跟伯利合計合計。不然,你們叔佷要再鬧起弩扭,我老太婆可沒力氣再管啦!」
望著危危顫顫地走出偌大書房的湯婆婆,浩雲拿起另根煙塞進嘴里,透過梟裊煙霧,沉思地想著遙遠的往事。
筆事得從紡織業巨子紀真昌說起,這位長袖善舞的東北大漢,在混沌時代里,因緣際會地在江南娶到了紡織業大戶的獨生女,也就是湯婆婆口中的「小姐」。那種大戶人家在嫁女兒時,不僅嫁妝如山,在妝奩之外,都還有陪嫁的媵侍,當年的湯婆婆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來到紀家。
隨著國民政府播遷到台灣來,紀真昌也早一步地將他的紡織廠搬遷到台灣,而後在政府獎勵投資及生產的各種獎助下,紀氏紡織在台灣一直穩坐各大產業的龍頭。
湯家小姐只為紀真昌生下個身體十分孱弱的兒子——紀浩然——而後就因病餅世。在她纏綿病榻之際,仍念念不忘要紀真昌早日續弦,但忙碌的紀真昌並沒有當真,直到湯家小姐身故後,他才興起再婚的念頭。
一則以他年近四十的不惑之齡,再者也恐怕後母會虐待浩然,所以紀真昌就一直獨身地守著兒子過日。
後來往某個應酬的場合,空虛的紀真昌在遇到酒國名花的張小雲時,簡直驚為天人。立即有了迎娶這朵花的打算,但這位因環境所迫而下海的張小雲,卻是位風塵中的奇女子,她婉拒了紀真昌的婚約,也離開繁華酒場,隱遁到鄉下,過著清苦的種菜賣菜生活。
當紀真昌找到她時,這才明了她隱遁的原因——她月復中已有了紀真昌的骨肉。
「我不能讓這孩子頂著污穢的名聲出世,嫁給你並不能改變別人對我的看法,這樣對孩子不公平。」當紀真昌一再懇求仍不能打動她的心時,她淚流滿面地解釋著。
「那……你要我怎麼做呢?」
「五個月後,孩子出世時我會通知你,他是你的骨肉,理當讓你帶回去養育、教育。」
「那你呢?」
「我已經決定要出家了。紅塵苦海我已經淌過一回了,人生苦短,佛法浩瀚,從今而後我只想當伴古佛青燈,了此殘生。這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回去吧!時候到了我會讓你知道的。」堅決地將紀真昌摒逐門外,張小雲從此沒有再跟紀真昌聯絡。
四個多月後的一天,有通電話急急忙忙地將紀真昌召到那棟小磚房前,交給他的只有渾身通紅、正竭力扯直了喉嚨哭叫的嬰兒和已經冰冷了的張小雲。
鄰人七嘴八舌地解釋挺著大肚子挑水澆菜的張小雲,如何因為滑跤而導致早產,又是如何驚險地搶救了在池塘中載浮載沉的嬰兒雲雲。紀真昌一言不發地將張小雲仍圓睜的雙眼撫蓋上,抱著啼哭不止的嬰兒離去。
沒有人知道他在車上痛哭流涕的哀傷,他厚葬了張小雲,並且將那個嬰兒取名為紀浩雲,用以紀念紅顏薄命的張小雲。
初到紀家的浩雲,立即受到了全家上上下下的歡迎。不只是長他十六歲的哥哥浩然,還有其他的佣人們,甚至連原本嘀咕著老爺為何要接回「外頭女人」所生的小孩的湯婆婆,在見到皺著眉頭哭叫的浩雲時,也忍不住要一把搶過去,嘮嘮叨叨地找著她早就偷偷準備好的女乃瓶尿布。
年齡相距十六年,並沒有給紀氏兄弟帶來任何困擾,頂著紀家長子的身分,紀浩然出入的都是最高級的場合,交往的全是頂尖的人物,其中大部分是像他一般餃著金湯匙出世的紈褲子弟。
听多了阿諛獻媚的巴結馬屁之辭,浩然變得十分敏感,加以他自幼身體就不是很硬朗,因此他反倒喜歡待在家里,跟已經是少年時期的浩雲為伴。
帶著剛踏進尷尬時期的浩雲,浩然結結實實地為他展現出另一種瑰麗的生活方式。蹺課、打群架,為女人爭風吃醋,他們兄弟著著實實地闖了好些不大不小的禍事。因為實在收爛攤收累了,有時,已經老邁了的紀真昌在苦于無法制服兩個寶貝兒子的情況下,他也會來關禁閉的那一套,但這對難兄難弟總在湯婆婆的協助下月兌困。
那年,在某次的嚴重犯錯,導致新聞被炒上社會版後,紀真昌鐵了心的將紀浩雲送到國外念書,至于浩然,則被告誡要負起身為長子天職,成天都跟隨在爸爸身後,學習著經營事業的技巧。
形單影只的紀浩然很快地就在個蓬勃的西餐廳里,認識了駐唱的游慧怡;有著原住民明顯大眼楮的黝黑姑娘。
她像只熱愛自由的野鴿,翩翩地為浩然沉悶的生活帶來另番新氣象。受限于彼此身分的差距,在一次宴會上受到紀真昌那些達官顯貴、俗且勢利的女人們批評之後,游慧怡開始遠離浩然。
原就虛弱的浩然,受不了這個打擊竟然病倒了,並且病得十分嚴重。得知兒子病因後,紀真昌勃然大怒,親自帶著聘金去找慧恰嗜酒如命的父母,幾乎是半買半娶地將慧怡帶回紀家。
在伯利出生後的最初幾年,可能因為紀真昌還拿權的關系,躲在紀真昌的羽翼之下,浩然和慧怡總算還過了幾年愉快的平穩日子。但隨著紀真昌逐漸老邁,將所有大權交到兒子手頭時,保護傘一旦揭開,屬于慧怡過去的那一段歷史又被挑出來翻攪。
經濟型態的改變,使得紡織業在台灣成了夕陽工業,受困于股東們的無情壓力,以及媒體的無理中傷,浩然又再臥病。而在此時,被那些窮追猛打的輿論搞得心念俱灰的慧怡,卻在舊識的穿針引線下,有了重回舞台的打算。
面對又要如野鴿般棄他遠去的妻子,浩然的聲聲呼喚和尚年幼的伯利孺慕心聲,都沒能阻止慧怡離去的腳步。
那時,紡織界的龍頭紀真昌已是風中殘燭,因為高血壓和糖尿病的並發癥,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中,時而昏述,間或清醒,但大部分時間都是陷于無意識的昏迷狀態。
在家庭事業兩頭煎熬之下,某個起霧的夜晚,當浩然駕車載著伯利赴醫院探望祖父的途中,精神恍惚的浩然沒有留意保持安全距離,在林口那個最危險的坡道追撞前面的貨櫃車。救援人員將雙腿被車頭夾住的伯利拖出來時,整個人嵌在貨櫃車底盤下的浩然,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
遠在他鄉的浩雲被緊急召回,由于家里已經沒有可以當家做主的大人在,所以慧怡又想回來接掌紀家龐大的事業體,但湯婆婆卻以一紙離婚協議書及監護更改委托書將了她一軍。
「你跟我們家浩然少爺已經離婚了。」氣呼呼地將渾身穿紅戴綠,絲毫看不出新寡悲傷的慧怡趕到門外,湯婆婆揮舞著手里的拐杖叫道。濃濃的日音,顯得很突兀。
「唉,你搞清楚,當初我們是一氣之下寫的協議書,現在法律已經改過了,只要我們沒有到戶政事務所辨登記,我在法律上都還是浩然的妻子。」洋洋得意地推開堵在門口的湯婆婆,慧怡逕自坐在沙發上,抽著煙打量著客廳里的略顯陳舊的裝潢,「這里的裝潢要全改過,我一直恨透了滿屋子死氣沉沉的咖啡色,我要換上金色跟銀色,紅色、紫色……只要不是咖啡色就好。」
「你想都不要想動我們小姐屋里的東西,我告訴你,老天有眼,教我們老爺早看清你這狐媚子的本性,當初你成天在吵,鬧得咱們一家子不得安寧,老爺已經吩咐律師去幫你們辦好手續了,你,早已經不是我們紀家的人。」
聞言臉上的笑容全部僵成一片冰霜,慧怡眯起眼楮盯著老謀深算的湯婆婆,「你說什麼?我……我……」
看到湯婆婆刻滿皺紋的臉上逐漸晃漾出的笑容,慧怡鐵青著臉,霍然地自沙發上跳了起來。
「你們別想趕我走!就算我跟浩然已經不是夫妻了,但我可是紀家唯一的繼承人伯利的親生母親,現在浩然已經過世了,我就是伯利的監護人,我……」
「這你又錯了,伯利的監護權並不在你手里。從現在起,我就是伯利唯一的監護人。」從屏風後傳來沙啞的聲音,滿頭亂發糾結,于思滿面,一身風塵僕僕的模樣,那個偉岸修身的男子一出現,湯婆婆立即發出高興的歡呼聲,拄著拐杖一顫一顫地向他跑了過去。
「浩雲少爺,你可回來啦,婆婆我正愁要怎麼打發這狐媚子哪!」欣喜地模模浩雲,湯婆婆很快地紅了眼眶,「這世道不好,老爺病了,浩然少爺又過世……現下連孫少爺的腿都廢了……」
「湯婆婆,你別操心,現在我回來了,這些事就全交給我處理就好,你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比較要緊。」安慰完那個興奮得不停喃喃自語的老人家,浩雲走到慧怡面前,「大嫂,如果你想回紀家也可以,但是有個條件,你必須放棄演藝生命,回到紀家當個稱職的母親……」
「要我放棄我的演藝事業!不行,我辦不到。浩雲,我好不容易才闖出一些名堂,你要我就此放棄,對不起,我根本沒辦法做到。」
「大嫂,想想伯利吧,他剛失去父親,雙腿知覺又還不知道有沒有可能恢復的一天,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你,大嫂,看在伯利的份上,請你回來吧!」不顧在一旁大力反對的湯婆婆的怒吼,浩雲姿態放得很低,「如果你願意回來,我可以把紀家在東區的地產全都給你,並且每個月你都可以支領二十萬生活費,明天立刻就去訂輛車,隨便你挑;出國旅游或其他花費另計,如何?」
「浩雲少爺,你腦袋瓜被那些外國金頭發高鼻子的鬼佬給教壞啦?怎麼可以給這個狐媚子……」拄著拐杖氣憤地連連跺腳,湯婆婆的話混著濃濃的鄉音,不仔細听的話,還真听不懂她在說些什麼哩。
「湯婆婆,現在最重要的是伯利,我想他現在必然很思念他的母親……」語重心長地說著,浩雲不由得想起自己孺慕思親的心酸。
「哼,從沒看她照顧過孩子,我們家伯利打小可都是婆婆我一手帶大的,誰知道這狐媚子究竟是什麼玩意兒,絕情絕義!」絮絮叨叨地喳呼著,湯婆婆自鼻子哼著氣地轉回她自己房間生悶氣。
心情沉重地轉向猶自涂著口紅的慧怡,浩雲靜靜地等著她的答案,「不行,我不想放棄我的演藝生活,我熱愛銀幕和掌聲……但,關于東區那些地產的事,我倒是挺有興趣的。這樣吧,我們各讓一半,你把東區的地過戶給我,我呢,有空的時候就來看看伯利。」
「你什麼時間會有空呢?」
「呃,我正在積極爭取一些機會……反正伯利己經很大了,有沒有我在身邊又有什麼關系哪?再說,即使他的腿不能走路了,那就算天天守著他也沒有用啊!他祖父跟爸爸留給他那麼多的財產,他三輩子都吃穿不完,有什麼好擔心?」不以為然地伸手攏攏滿頭凌散的法拉頭,慧怡猛翻著她那本昂貴豪華的真皮封面記事本,「呃……我這幾天都要跟些導演啦、制作人吃飯,下星期嘛,我要去上有線電視的通告……」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能有哪一點時間,到醫院去看看你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兒子。」雙手抱在胸前,浩雲臉上的線條逐漸地僵硬了起來。
黃昏時分,霞光自客廳向外圓凸出去的大片玻璃窗朝屋內灑下一室金光,佇立在門口背光而斜倚在門柱上的浩雲,更顯得修長幾分。
吞了吞口水,慧怡將記事本塞進皮包,一面目低垂的頭偷偷地瞄著這個她感覺不怎麼舒坦的小叔。她只知道紀真昌是個有錢人,而她狠狠地逮到了紀真昌的兒子紀浩然,總以為可以就此飛上枝頭當鳳凰,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在紀真昌遲遲不將棒子完全月兌手的情況下,她所有的如意算盤都毀了,不上不下的卡在那里,令她惱恨許久。
她想過很多次,她承認當初自己愛浩然的錢是比愛他的人多一些,那又有什麼辦法!就如同當初菲律賓的伊美黛、馬可仕所說的——別苛責我的愛慕虛榮,因為我是來自這麼個貧窮的國家的貧窮地區——從小生活在樣樣缺乏的山上,遇上這麼個機會,當然說什麼也不能平白放掉。
況且紀家父子對她又是如此的信任,將她完全當成是那個來自山上的天真女人,起初,在受到那些閑言冷語的攻擊之後,她窩在浩然為她購置的小套房內向他痛哭訴苦再不告而別,只想從浩然身上再擠出些油水。
因為有自知之明,那些自她懂得利用身為女人的最佳武器——身體——為晉身階後,一個個被她利用為踏腳石而又扔棄的男人們,必然不會放過她。
她考慮了許久,覺得最上策還是向浩然敲筆竹杠,而後大家散伙,各走各的陽關道和獨木橋。誰知紀浩然這情場老手竟然栽在她手里,一頭栽進她所布下的溫柔網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結果還勞動政商關系良好的紀真昌,帶著大隊人馬上山去下聘。
結婚之後,日子其實比起以前是太好過了,但意料之中的漫天閑言閑語,很快地便令她吃足了苦頭,這些原屬于她最鎖鎖進記憶深處的往事,在那些八卦雜志夸張又聳動地炒作下,尤其他們用厚利引出了那些「男主角」們在內容上大加鋪陳慧怡的浪跡事跡,一時之間洛陽紙貴,人人爭閱再加以批評。
每每這個時候,浩然便會不發一言地坐在陽台上,失魂落魄的瞪著遠處的山嵐,「慧怡,告訴我那些都不是真的,求求你,告訴我那些內容都是記者們瞎編出來……」
「浩然,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不談這些事的嗎?」
「我們是談過沒錯,但看著一期比一期更精采荒唐的內容,我幾乎要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真正認識過你。」
「那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你再翻舊帳又有什麼用?我前兩天跟你提的事,你告訴你爸爸了沒有?」
「我……說不出口。」避著她的眼光,浩然囁嚅道。
「為什麼?」從椅子上彈跳了起來,慧怡張牙舞爪地逼近浩然,「我已經答應我舅舅,說好了拿五百萬去投資他開的賭場。」
「賭場在台灣並不是個正當的行業,再說,你那些舅舅們三番兩次的找你投資,先先後後的卡拉OK、酒家、酒廊,到夜總會,沒有一次是做得成功的,倒是要你投資的金額一次比一次大,慧怡……」
「你是在懷疑我舅舅坑你的錢?紀浩然,別以為有幾個錢就了不起,我舅舅他們只是運氣不好。開酒家有人在里面被槍殺;酒廊三天兩頭被臨檢,弄得坐台的小姐都嚇跑光了,叫你找你爸爸去警察那邊疏通一下你又不肯,你這分明是故意要看我舅舅他們笑話嘛!」
「慧怡,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我只是覺得……爸已經打算將事業的經營權交給我了,我認為以後你應核要更加的謹言慎行。」雙手抱著頭,浩然垂頭喪氣的模樣兒,仿佛他肩膀上扛著千百噸的重槍。
一听到這消息,慧怡立即自梳妝台前跳了起來,而手摟住浩然的脖子,將臉貼在浩然頰上,「已經決定了嗎?我就知道你爸爸一定可以把董事會那些討厭鬼擺平,現在,你就是新的董事長,而我是董事長夫人……」
「慧怡,我並不是董事長,爸安排我當副董事長,他說我連家庭都還管理不好,要學的事還很多……」
「你爸爸的意思是說我羅!」沉下臉,慧怡氣呼呼地轉身就要奪門而出,但浩然一把拖住她。
「別這樣,慧怡,他總是長輩,你也知道老人家都是比較頑固的。這樣吧,我找人安排一下,你前陣子不是吵著想到巴黎采購時裝嗎?我們可以順便去倫敦找浩雲那小子,真是的,連我們結婚他都沒回來,這下子可要好好的修理他一頓了。」
就這樣,當慧怡在陰雨蒙蒙的倫敦,第一眼見到英挺略帶陰郁氣質的浩雲時,心里那股不甘心的氣泡又開始醞釀且汨泊地由靈魂的最深處浮現。
不同于略微矮胖的浩然,長得較像媽媽的浩雲,有著修長得如天鵝般優雅的頸子,四肢也比常人來得長,寬厚的肩背逐漸下縮,結實的臀連結著堅硬弧韌有力的長腿,怎麼看都十足是運動員般的身材。
像剛從被窩里爬出來般凌亂的長系發被粗率不羈地撥開後,慧怡得低下頭連喝幾口咖啡,借以掩飾自己的驚呼聲。就像某次同台的某位女諧星說的——
「這個男人長了一雙屬于臥室床上的眼楮。」
的確,在浩雲炯炯有神的逼視下,連慧怡都要差點忘了自己的身分,忘形地與他調起情來了。
濃眉大眼尚不足以形容他給人的驚艷,如同時尚雜志內那些表情酷勁,卻足以令女人血脈噴張的男模特兒,他幾乎連成一線的粗眉,隨著他說話的表情而上下挑動,也似挑動了慧怡心底某根不知名的弦。
或許是因為久居歐洲,或者是他本身的氣質即兼具了東西方含蓄與知融。總之,看到他,再轉身看看身旁只會拿著電話,喋喋不休地向台北的公司查詢狀況的浩然,對浩然的不滿又加重了幾分。
幾分是出自對浩然的不滿,幾分也是對紀真昌的反抗,更多的恐怕是出自她血液中那抹奔故的因子。她開始對浩雲發出不同于嫂子該有的訊息,借口浩然太忙,死纏著浩雲帶著她四處游蕩。
當然,聰明如她,自然不會放過任何賣弄風情的機會,然而,無論是她有意的勾搭樓抱,或是露骨的言辭挑逗,都在浩雲一句句「你醉了」而推卻千萬里外。
現在,浩然已經死了,她找不出有任何可以阻止自己再接近他的理由,想到這里,她唇畔忍不住錠出朵別有含意的笑容。
但浩雲並沒有理會她的要求,他只是冷冶地表達出自己的看法,而後要佣人「送」走了喋喋不休的慧怡。
現在最棘手的莫過于伯利,想到他那標準紀家式的倔強個性,浩雲用力地擰熄了煙蒂,嘆口氣走出書房。
交出那份足足有七大張的「簡」歷表,緹瑩長長地喚口氣,老天爺啊!依他們這種甄試的方法,別記找個小小的看護,即使是各家航空公司招考空姐,也不見得比這里嚴苛。況且,從問卷堯洋洋灑灑,涵蓋智力測驗跟情事問題,再加上鉅鈿靡遺的身家調查,難不成是考中國小姐,或是哪家達官顯要在選媳婦。
坐在偌大空曠得有些嚇人的長廊長椅上,緹瑩百般無聊他盯著長廊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的表面上看不出絲毫的污漬,可見這實在是棟管理得很好的豪宅……
「丁小姐?丁緹瑩小姐?」老管家福叔推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鏡,看到緹瑩那緩緩回過神來的樣子,他根本一點都不想掩飾地搖著頭,「請進來一下,我們少爺想見見你,丁小姐。」
將緹瑩留在大大的辦公桌前,向那個仍然埋首于成堆公文中的男人通報過後,福叔深深地看了緹瑩一眼,很快地退了出去。
枯立在大辦公桌前,緹瑩漫不纓心地瞟瞄著四周,乖乖,大戶人家就是不一樣!扁看那些雖然擦拭得很光明,但已可看出斑駁的年代痕跡的老式家具,那種氣勢就挺攝人,更何況是在一個充滿了威權感的家伙面前,這樣的壓力還真令人不舒服哩!
等了許久,那個低垂著頭的男人仍一逕地翻閱面前的文件,從緹瑩所站的地方望過去,只見他濃密的頭頂心,早已夾雜了無數灰白發絲。
暗暗地以腳拍點著地毯,緹瑩在心里考慮要不要開門見山地走上前去;直截了當地向他介紹自己。是嘛,這樣也比較干脆,起碼一拍兩瞪眼,若是彼此看不順眼,早這早了,也不必在這里浪費時間了。
就在她打定了主意,正打算出聲時,那個男人卻突然抬起頭,像是很訝異地盯著她看。
「請問有什麼事嗎?」緩緩地將筆套進蓋里,浩雲揚起眉,以公式化平淡的語氣問道。
睜大眼地反瞪回去。他還問我有什麼事?難道他忘了面試這回事?感到情況有點失去控制般的突兀好笑,緹瑩忍不住噗啡一聲地笑了出來。
被她唇畔那兩朵如漩渦似翩翩飛舞的雲彩的梨渦所吸引,浩雲放下筆,整個人往身後舒適柔軟的椅背靠去,眼尾掃到一旁的簡歷表,他揚了揚他手上的簡歷表,朝她做出了個詢問的表情。
「很高興你終于注意到這件事。」徽微地一點頭,緹瑩抿起唇,變成優雅的弧。
「抱歉,我可能太專心在其他的事情上了,呃……」他看了看簡歷表上的姓名欄,「丁緹瑩,丁小姐?」
「嗯,我叫丁緹瑩。」將皮包的帶子扯了扯,緹瑩在他那有神的眼光直視下,感到有絲微微的不安。
「請坐,丁小姐。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為什麼要來應征這個工作?呃,從你的簡歷表上看來,你並沒有護理人員的資格,也沒有看護的經驗……事實上,你根本沒有任何的工作經歷?」他幾乎是非常訝異地叫了起來。
「是,我是沒有任何的工作經驗,但我在念書時曾參加愛心隊,我們每個月都定期到孤兒院、療養院跟老人之家去服務。」雖然挺心虛的,但緹瑩可不想就此退卻。
「但是,丁小姐,你有沒有想過,那畢竟是學生時代玩票性質,跟現在你所應征的工作有根本的分野,這是個全天候的工作,你沒辦法將它推給任何人,必須負責到底,依你的年齡看起來,我懷疑你能撐多久?」
「先生,我是個很有耐心,也有責任感的人。」
「唔,請恕我失禮,很冒味地想請教一下,是什麼原因吸引你來應征這份工作?據我所知,現在絕大部分的年輕人找工作的條件,不都是——錢多、事少、離家近、最好老板天天都不在——所以人力都往服務業流通。對你的反其道而行,老實說,我很好奇。」雙手交抱在胸前,浩雲看著這個白皙得有如搪瓷女圭女圭的女郎,雙頰先是升起兩朵淡淡緋紅的雲團,而後變成絳酡了整個臉蛋。
「呃,我是為了高薪而來的。」雖然很不自在,但緹瑩仍抬起頭,挺直腰肢地面對他。這沒什麼好羞恥的,起碼我是想憑自己的勞力換取金錢,沒什麼見不得人!
對她的答案大出意料之外,洽雲原以為她會像那些已經折騰掉他近一天時間的面試者般,說些自己懷有史懷哲、南丁榜爾般高尚情操,或一味的吹噓自我的愛心豐沛,經驗十足雲雲。憑良心說,他倒沒有料到會听到這麼誠實的回答,這使得他不由得對這個叫丁緹瑩的女孩多看一眼。
遠遠地吹來陣不輕的燻風,拂動厚重的緇質窗簾,伴著清脆的風鈴聲,飄進滿室濃郁的花香。
趁著她伸手拂掠襲撲臉上的長發的瞬間,浩雲將蹺起的二郎腿放下,看著翻到底的簡歷表。他啞然失笑地搖搖頭,原來如此,既然這樣,那我也沒什麼好堅持的了,只是,這位丁緹瑩並沒有任何護理經驗……念頭一轉,他抬起頭望向緹瑩。
「丁小姐,原則上今天的面試就到此為止,如果我們有任何需要你服務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我沒有得到這份工作!」
「呃,因為我們需要的是有醫護人員背景的人,很抱歉浪費了你的時間,我們會根據你留下的地址,寄上車馬費,謝謝你丁小姐,再見。」簡潔地解釋完自己的立場,浩雲走到桌邊按下一個小小的銀鈴。
「叮鈴,叮鈴!」鈴聲乍響起,福叔已經出現在門邊,垂著手地等著主人的吩咐。
「福叔,麻煩您送丁小姐出去。」說完後,浩雲立即又埋首進桌上那堆龐大的文件陣里,絲毫沒有感覺緹瑩的存在似的。
雖然很失望,但緹瑩也不好說什麼,只好怏怏地隨著福叔走出那間古色古香的書房。
來到大門口,福叔自鵠立在一旁的女佣手里提過一袋東西交給緹瑩,「丁小姐,這是我們自家公司出產的毛巾跟浴巾,送給你當紀念品,還有這袋點心是我要廚房預備的,謝謝你來參加面試,再見。」
看著兩扇重重的大門在身後關上,還有手里捧著大包小包的「紀念品」,緹瑩啼笑皆非地往外走。
早記嘛,如果我的條件不符合他們的要求,為什麼不一開始在初時的開宗明義早就告訴我?害我坐在那里傻傻的等,從日正當中等到現在遠處炊煙紗紗、倦鳥歸巢的時候,才三言兩語的打發我!
牽著腳踏車走在可能剛澆過水而顯得濕潤的草地上,緹瑩的滿肚子氣,直到現在才發作出來。從一大早就為了這個面試而緊張兮兮,模模發出巨響的肚子,她才想起自己根本還沒吃任何東西。
看看車前籃子里的袋子,想起福叔的話,她索性將腳踏車停在一棵大的菩提樹下,找到一個大理石做的石椅坐下,好奇地打開那個漂亮的漆器食盒。
嘩,真漂亮!看著里頭排列得如一幅畫的燾司跟其他煮物或炸物,緹瑩再也顧不得其他的事,拿起個用豆腐皮包著的壽司送起嘴里,嗯,真不賴!既然資格不合那就算了,我還是再找別的工作好啦!反正來日方長,再說人家不是說債多不愁,再試試別的機會好啦!
坐在菩提樹下大快朵頤,她抬起頭看著遠處絢燦五彩的萬丈霞光,只有很阿Q的安慰安慰自己。
住在這麼大的房子不知這會是什麼樣的滋味。邊吃著精巧可口的壽司,她如此的問著自己。回答她的,只有頭頂上娑娑起舞的樹葉奏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