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
慕容瀾
子時已過,濃稠的血色映著淡漠的月光。
現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別離的日子。
我想要和她並肩閑坐在廢園,一道看微綠的渺茫的螢火。暗香的藤花一粒粒落上衣襟,一時無聲,一時簌簌。
我們應該喝茶,抑或是酒。我們許會交談,也可能只是沉默。她會央我吹笛,或者會自顧自地唱歌。
她的笑容皎潔明亮,看不見淚水與悲哀的陰影。
然而我不在我們的廢園,我在十里以外的落梅山。
我的衣上有血,我的雙手也是。我的劍鋒煥發著飲血後妖異的清亮。
池家的人馬已經齊集,死傷者都已抬上了擔架。池家總管池落影向我走來,微微笑著躬身一揖︰
"池某幸不辱命,就此告辭。"
我望見月光下他溫文清逸的臉容,永不沾塵的長衣,殺人都這般寫意從容。他讓我從心底里覺得冷悸,我默默還了一揖。
當他們繞過山崖,我才開始喘息。
決戰終于結束,勝負既分,生死已判,敵"友"都已離去,我終于可以放任自己的疲乏。
我的手下腳步虛浮地清理著尸首。地上半干的血泊仿佛仍有生命,在他們的長靴下發出糾纏咿啞的申吟。無聲無息的是那些流光了血的尸體,他們順從地被人拖拽或抬走,鼓起最後的淒涼風聲飛墮入萬丈深崖。
我看見一名少年抓住一具尸首的左臂用力將它拖走,但是忽然間那截左臂月兌離了尸體。少年緊抓著它跌坐在地上,一時間他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神態迷茫。然後他拋開手上血肉支離的殘肢,開始嘔吐和哭泣。
沒有人理睬他突如其來的崩潰,只有我向他走去,因為我記起了那少年的父親,金安鏢局鏢師張全。三年張全前將張廣義送進慕容府,臨走時與我在門廊相遇,雄豪大漢忽然熱淚縱橫,托我代為照顧他的兒子。不久以後便有消息傳來說他已死在川中的一趟鏢中。
我不知道在以前的歲月中我算不算很好地照顧了張廣義,但我想至少在此刻我可以將手放在他的肩上,告訴他並不是每一次殺人都如此可怕。
一片烏雲就在此時飄過了月亮,我的眼前倏然一暗,而下一個瞬間乍起的刀光卻直刺我的眼楮令我目不能視。我忽然明白發生了什麼,我拔劍飛掠,毫不猶豫地斬落,然而我竟已太遲。
一柄刀深深插入張廣義的胸膛,那只握刀的手臂已被我斬斷,仍不放松,掛在刀柄上猶自晃動。
手臂的主人如今真的只是一具尸首。他的左臂曾被人砍得藕斷絲連,在張廣義一拽之下月兌離身軀。劇痛令他慢慢蘇醒,他奮力一刀砍上所見的第一個仇人,然後他才真的死去,甚或在我斬下他的右臂以前。
我的手下聚攏而來,將他亂刃分尸。
但我們已救不了張廣義。
他臉上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眼神卻已經渙散。
我抱住這瀕死的少年,感覺到他身體劇烈的顫抖。我覺得中了一刀的仿佛是我,萬分絕望地痛。
即使已付出了那麼多,即使我已經窮我所能,我依然無法保全我想要保全的人們,我的屬下,我的家人,還有……阿湄。
我在月夜里策馬,策馬奔回我不惜一切才能夠保住的家園。
我沒有回房,直接去了阿湄住的湄苑。
房門微開,幾榻蕭條,她不在房內。
我知道她一定在我們的廢園。
她果然睡在涼亭,蜷縮得象十二年前我初次見到的小小女孩兒。
我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
看見她我便覺得溫暖,即使我衣衫單薄,而月光正冷。
一瞬間我覺得恍惚,仿佛才是昨日,我答應了那個男子,我會照顧阿湄,我的妹妹。
然而那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她五歲,我十一。
也是秋天,晚上,我在廢園漫無目的地留連。
雖然我已遵從父親的命令搬走,我依然割舍不下我的廢園。
那晚風清月明,所以我清楚地看見了進園來的年輕男子,以及他抱在懷里的垂髫女孩兒。
我永遠記得那個男子的溫雅和憂傷,仿佛背影都含憂,卻連拂一拂衣袖都是溫和的。
他抱著女孩兒指天上的星星給她看。
女孩兒的大眼楮比星光還亮。
我坐在長草中靜靜望著他們。
我听見他騙她說她的媽媽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她會一直看顧阿湄,她希望阿湄過得快活。
我知道他在騙那個叫阿湄的女孩兒。我知道阿湄的媽媽一定象我的媽媽一樣早已死了。我的父親從不這樣騙我,所以我知道他在騙她。
然而她竟毫不知情。
"如果媽媽不想我傷心,我就會開開心心的。"
她聲音里天真清脆的堅定我聞所未聞。
"而且,"她轉臉望著他,"媽媽對叔叔也是一樣,所以叔叔也要過得快活。"
男子微垂了頭,輕輕一笑,我看不見他的神情,卻看見他微顫的手。
我于是知道他或許可以騙她,但他永遠騙不了自己。
後來男子取出了洞簫,開始吹一支我從未听過的曲子。
那時我已學簫三年,但听了他的簫聲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會吹簫。
他的簫聲令人想起寒階蛩鳴三更淒雨,孤鴻飄渺幽人往來。他的簫聲令落葉聚散寒鴉棲止,風凝月碎天地皆憂。
簫曲在我腦中回旋不去,簫聲停歇時我甚至沒有察覺。
不知多久以後我才抬頭,發覺自己望入了一雙含憂帶笑的眼楮。
男子站在我的面前,臂彎中的女孩兒已經沉睡。
"你是阿湄的哥哥?"他低聲詢問。
我望望女孩兒無邪的睡容,心里生起一陣無由的溫暖。
"是,我是她的二哥。"我說。
"那麼,請你照顧她。"
他鄭重的神情仿佛面對的不是一個十一歲的少年。
我點點頭,沒有猶豫。我會照顧她,不僅因為她是我的妹妹,更因為這是第一次有人真的需要我的照顧。
男子微笑,這一次,他的笑容不那麼憂傷。
"我叫方雁遙,"他說,"阿湄的叔叔。"
那不是我第一次听說方雁遙這個名字。他的荏苒在衣劍法名動江湖,七年以來未遇敵手,人們因此稱他荏苒在衣方雁遙。
但我不知道荏苒在他衣上的究竟是什麼,難道是他的憂傷?
"我記住了你的曲子,"我說,"我會吹給阿湄听。"
他眼中亮起微微的訝異與驚喜,望見我身畔掛著的紫簫。然後他的眸光忽然黯淡。
"不要吹給她听,"他說,"這不是支好曲子。"
他微側了頭,仿佛不想讓我看見他的神情,
"這是別離的曲子,我和一個人生離死別時所吹的曲子。"他靜靜地說。
我想那也是他和阿湄別離的曲子。
因為那晚以後我們再沒有見過方雁遙。
但是我們懷念他。
沒有人能夠不懷念那樣一個男子,連笑意都流淌著憂傷,卻連憂郁都是溫暖的,淡靜的,微微亮著的。
現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別離的日子。
我坐在亭階上,解下了我的簫。
我開始吹奏多年以前我听他吹過的曲子。我奇怪這麼多年以後我竟還記得每一個音律。
"這是別離的曲子。"方雁遙曾說。
也許我听到這曲子,記得這曲子,全不過為了今日的別離。
阿湄不知何時醒來,抱膝坐在我的身邊。
"這是叔叔吹過的。"她輕聲說。
她揚起頭,看著漸亮的天空和漸暗的星星,"那天晚上我听見簫聲",她說,"我知道是叔叔在院子里吹簫。"
"叔叔很多晚上沒睡了,他總是一個人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夜。但是他從來沒吹過簫,除了那天晚上。
听見他的簫聲,不知為什麼我開始哭,我在被子里哭得渾身發抖,我想媽媽一定會發現我哭了。可是她沒有。
後來媽媽起來,開門,走到了院子里。媽媽不能起床已經很多天了,可那天她竟然自己走到了院子里。
她開門的時候,簫聲停了一停,想必是叔叔看見了媽媽吃了一驚。但是媽媽說,不要停。于是叔叔就又吹起來。
我看見媽媽又能走路,心里很高興,覺得媽媽也許好了。
我不再傷心害怕,就開始好奇,那年我才五歲,還很頑皮。我爬到窗口捅破了窗紙,就看見叔叔坐在紫藤架底下,媽媽靠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叔叔喜歡媽媽,從他突然出現開始照顧我們的那一天。可媽媽卻總是對他不理不睬。但是現在媽媽靠在叔叔的肩上,臉上的光彩那麼溫柔,我才明白原來媽媽一直在等的人不是我爹,而是叔叔。媽媽也已經喜歡他很久了,也許已經喜歡了一輩子。
我看了一會兒,開始覺得冷,就鑽回了被子里。簫聲一直都響著,讓我覺得很安心,听著听著,就睡著了。
我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可是簫聲仍然還在。忽然我覺得害怕,好象有什麼事就在我睡著的時候已經發生。
我跳起來,穿好衣服沖進院子,我看見叔叔還在吹,他就那麼吹了一夜。我看看媽媽,她臉朝里偎在叔叔的肩上,一動也不動。
我慢慢走過去,抱住媽媽,她的身子是冰涼的。我想要哭,可我哭不出來。
然後簫聲終于停下來,叔叔張開手臂,抱住了我和媽媽。
……"
阿湄沒有說下去,她在發抖,我伸手擁她入懷。
她從沒有對我講起這些事,就象我從不曾對她提起我的母親。
離別令人感傷而脆弱。因為又要失去,才想起多年前就已失去的人或者物。
我其實也還記得我的母親,雖然她死的時候我才三歲。
我記得她非常美麗,寶光流轉的眼楮,皮膚無比晶瑩。
她最美麗的時候是父親來看她的時候。她看他的眼光如此溫柔,我才知道她對我的溫柔只是她對父親愛的影子。
案親有時也會對她很好,但是我知道父親並不愛她。
案親不愛任何人,無論是他的四個妻子,還是他的十幾名子女。我從不曾在父親的眼中看見過只有愛一個人時才會有的眷念而微殤的溫柔。
我記得母親曾經在一次醉後把我搖醒,哭著問我,是不是沒有人配得上他的完美,所以他才從不愛人?
我永遠記得她那時的神情,這才知道原來極愛就是極痛苦。
但我還是愛我的父親。
他是我的父親。
他那樣完美。
我沒有辦法不去愛他。
我盡我一切所能,只希望自己配做他的兒子。
我希望有朝一日他會望我一眼,以專注以感念,什麼也不必說,我就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兒子。
我努力地讀書,練劍,我學一切可以學到的東西。
我廢寢忘食,我夜以繼日,我學詩詞歌賦書畫琴棋,園藝建築星相醫卜。
我苦練家傳輕功與七大劍法,我研讀祖先搜集整理的三十六派劍法精華,我遍覽借鑒江湖上各種刀法拳經,甚至在夢中我也在揣摩過招。
十六歲那年我創出的幾記劍招令負責指導我們的三叔大為激賞。不久以後父親把我叫去,告訴我他已將之編入他新創的一套劍法。而且,我從此可以開始隨他和大哥行走江湖。
我的一生從不曾那樣快樂過,如果在壓抑了那麼多年以後我還懂得怎樣雀躍歡呼,我想我一定會那麼做。
我去找阿湄,只有她明白我的快樂。我看她代我歡呼雀躍出我所有的快樂,即使我自己懂得的只有微笑。
那年春天廢園里開滿了黃色的連翹,那麼光燦明華,剔透的春意。我給阿湄吹笛,不再吹簫,因為笛聲歡暢而明媚,是我的心情。我用一天一夜畫出了重整廢園的圖紙,我想也許有一天,我可以讓父親看見我重整的廢園,如他早年設計的奚秀園一般成為聞名江南的園林。
我真的以為我一生的夢想就要開始實現。
我在江湖上度過的第一年充滿了新鮮的體驗和驚喜。
第一個月我發現我的劍法遠比我想象中為高,我輕易地擊敗我的敵手,在一招或兩招之間。第二個月我開始迎戰更加厲害的敵手,但是在數招之後,他們劍法中的破綻開始變得刺目地清晰。第三個月,當我擊敗了我踏入江湖後第十五名敵手後,我仍不敢大意。因為父親漠不在意的態度讓我明白以慕容家子弟的身份擊敗這些三流對手實屬應當。對手的破綻令我警醒,回頭反省自己的劍法,我一一修正我可能會有的漏洞。一年時間我獲益非淺。
第二年,我的第一個對手是崆峒派首席大弟子謝淵停。
案親不許我向任何人提起此次約戰,命我自行閉門備戰。
戰前七天,父親,大哥,和我一同出發時,父親忽然淡淡地說,
此次約戰是以你大哥的名義,謝淵停才肯應戰。屆時你要以你大哥的身份示人。
我怔住,不明所以。
我從不曾與父親爭執,何況這件事如此匪夷所思,爭都無從爭起。
大哥在旁冷笑︰"怕我搶了你的風頭麼?不過輸了的話,還要我來擔待。"
我再無話可說。
我易容改裝與謝淵停決戰。
我與大哥本來體貌相當,略作易容便難以分辯。謝淵停絲毫沒有看出破綻。
我在第八招擊敗謝淵停,令他最為得意的幻雨十七劍僅使了不滿一半。
當我以為這場尷尬終于結束的時候,其實才是事情的開始。
在這一年後來的十一個月之中,我代大哥連勝了十一名敵手。
我們的秘密無人知曉,即使是我們的家人都毫不知情,世人更無從得知。
慕容府長子慕容源因此聲名鵲起,成為江湖後起之秀中最為耀眼的一個。至于次子慕容瀾,早已不復有人記得他甫出道時那些微不足道的勝利。
我心中雪亮。
我至此才明白什麼是我應演的角色。
我不是慕容瀾,我不是他另一個兒子。
我只是慕容源的影子。
我是一個影子劍手。
無名的影子。
然而我還不曾絕望。
至少父親他知道,他看見,我的勝利我的成長。
當我戰勝越來越多的敵手,當有一天,他終于相信我可以獨擋一面,也許那時,他會還給我慕容瀾的名字。
至于世人,他們其實與我無關。如果我想過要世人知道我的勝績,我也只是想讓我的父親為我驕傲。
我這樣地安慰自己。
然而我控制不了我日益無語的沉寂與泄露在眉間的憂悒。
"你要怎樣才能快活呢?"阿湄曾經這樣問我。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最後我說,"也許,當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時候。"
但是,那究竟是什麼時候?
有時我覺得那一天就近在眼前,觸手可及。有時我又覺得那一天似是永遠也不會來臨,渺茫得不能去想。
以後的兩年大哥越來越有資格挑戰一流高手,我的壓力與日俱增。
我開始負傷,有時傷得不輕,但每一次,我總能設法擊敗對手,不負父親的期望,不墜大哥的聲名。
大哥名望扶搖而上,隱隱已可以與江湖三大劍術高手分庭抗禮。
案親對我依舊淡然。
而大哥,我亦看不出他的喜怒。
以他的心高氣傲,應該不會隱忍我越俎代皰這麼長久,但他與父親仿佛早有默契,並無一辭。
我不懂得我的父親和大哥。
我甚至不懂得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這樣下去究竟在等待什麼。
除了一次次應戰,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與未來。
我有時會中夜驚醒,渾身冷汗,無限惶恐空虛,因為我看見夢中的自己面目模糊,在夢里我甚至說不出自己的名字。在夢里我仿佛看見我畢生無法改變的命運。我深深害怕這樣的夢境會變成現實。
我代大哥出戰的最重要一役發生在我二十歲那年的秋天。
挑戰當今三大頂尖劍手中的武當掌門松岩道長。
我對那一役毫無把握。
世人皆知松岩道長的絕招"萬壑松濤"威力無匹,一發難收。曾出手四次,從未有人生還。
我沒有信心我會是第一個自此絕招下生還之人。
決戰前我陪了阿湄三天,那就象是我和她的訣別。
我只需要與她一個訣別,因為除她以外,再沒有人會關心我的生死。
我們離開時,阿湄追來相送。
她不知道也許從此以後她再也看不見她的二哥。
武當絕頂。
數十名武林頂尖高手觀戰。
山下尚有數千等待消息的武當弟子及江湖人士。
我已與松岩道長激戰五百招。
從日出戰至日落,落了雨,又放晴,他仍未施展他的"萬壑松濤"。
我全神貫注嚴陣以待,但當他大喝一聲"小心!"使出那一招時,我才明白無論怎樣防備,這一招依然防不勝防。
那一劍仿佛狂風摧卷,萬壑松濤滾滾撼動連綿浩邈撲面而來。
那一劍其實是霎那間攻出的無數劍,推波助瀾潮涌而至。無可退避,無可抵擋,當者披靡,勢無生理!
電光石火間,他輕點的劍尖已刺入我右胸。
我盡力避讓,隨即又中兩劍。
山風驟起,我幾乎立足不穩。忽然間,靈光一現,我不及多想,凝聚畢生勁力,無視撲面劍影,一劍直刺他的手腕。
萬丈松濤霎那歸于無形。
我死里逃生,氣血翻涌。抬頭,見松岩道長面如死灰。
"為什麼,你為什麼能破?"
"樹欲靜而風必止",我說,"你的手就是摧動萬壑松濤的風。"
松岩道長忽仰天長笑,拋下手中長劍,
"我本來憐才之心已起,不願你死在我的絕招之下。可惜一時好勝,終于忍不住出手,卻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勝負尚未分出,道長何出此言?"
他搖頭嘆息,
"絕招已為人所破,尚有面目再戰麼?"
轉身欲行,忽又回身,
"公子資質非凡,于劍術一道前途不可限量,五年以後將無人可敵。保重!"
我知道他要我保重是要我盡早醫治那三處劍傷。
那三劍快得旁人難以察覺,傷口卻不淺。血流很急,只不過在黑衣上看不出血跡。
但我不能就此離開,我還有沒有演完我的角色。
案親攜我與那些上前祝賀的人應酬寒暄。將近半個時辰後我才月兌身回到客棧,已近虛月兌。
我的衣服已被血水染得盡濕,大量失血令我感到頭暈目眩。
我自己要來熱水,處理了傷口,換好衣衫。還未及收拾,已有人敲門。
我開門,看見父親。
他漠然掃視我屋中零亂,卻只是說,
"晚間的慶功宴你一起去。"
我啞然。
他明明已發現我受了傷,他明知我受了傷。但他一句也不曾問我傷勢如何。
他關心的只是這樣的場合,我做為慕容源的弟弟如何可以不到場祝賀。
他提醒我即使演完了大哥的角色,我依然需要演回我自己。
霎那間我萬般心灰。
"我會去,"我說,"既然你要我去。"
那晚我敬父親,敬大哥,敬很多人酒。
我知道我的傷勢不該喝酒,但是我想要醉。
可我是這樣的不快樂,不快樂到竟然無法喝醉。
我應該很快樂吧,因為我听見那麼多人贊揚我破掉萬壑松濤的那一劍。
但即使我破盡天下所有的絕招,我也得不到自己父親的歡心,不,談什麼歡心,是連關心都不曾有過。要我憑什麼快樂憑什麼快樂?
那晚我沒有喝醉,我開始發燒。
在三天的歸程中,我一直在發燒。
我手腳冰冷,然而我的心和身體象有火在焚燒。
我不相信父親看不出我的異樣,除非他從不曾在意地看我,除非他刻意地忽略。
這一刻我才終于發現自己的可笑。
多麼可笑,那個自欺欺人的應戰者。他一度以為只要他可以一次次擊敗越來越強的對手,總有一天他會爭回自己的身份。他甚至隱約覺得戰勝了松岩道長就是這樣一個扭轉一生的契機。
然而他全盤皆錯。
他戰勝越多的人,他就越無法月兌身。就象一把劍,它越是戰無不勝,削鐵如泥,它的主人越不肯放手。
然而即使是一柄劍吧,也該偶爾擦拭,稍為珍惜。
但這麼多次生死關頭,重創輕傷,父親卻連問也不曾問過一聲。
如果我曾令他關心,那也只是我的成敗。至于我的生死,他甚至懶待皺眉。他永遠冷冷旁觀,不動聲色,他任由我自生自滅,自傷自棄。
我想起那個曾經無比歡欣的十六歲少年,在無邊黃花中吹笛微笑的少年,僅僅四年,卻已恍如隔世。但他在我的記憶里鮮明如畫,永不可忘懷。雖然他那樣天真,天真得得可悲又荒唐,他依然帶給我一生之中絕無僅有的蓬勃狂喜與歡樂。那竟是我一生短短最為快樂的時光,然而它已飛逝而去,永不重回。
家中迎接我們的是另一個慶功宴。
我不需要父親的提醒也知道我自己該坐的位置。
我一杯杯地喝酒,喝不醉也好,至少還有喝醉的希望。
但是突然間,一根竹筷擊碎了我的酒杯。
一個聲音冷淡地響起,
"一人向隅,舉座不歡。既然不高興坐在這里,就回房吧。"
我沒有抬頭。因為不必。
我知道是他。
我本以為我的心已死了,現在才知道不是。已死了的心不會痛得讓我覺得它又死了一次。
酒杯的碎片割傷了我的手。我將顫抖的手藏在衣袖中,慢慢站起身來。
我走出賓客雲集的大廳。走過眾目睽睽。
那些異樣的眼光已再不能傷我,因為我已被另一個人傷入膏肓。
我走到廚房,抱了兩壇酒。
我去了我的廢園。
阿湄後來來陪我。我的阿湄。
她陪我喝酒。
她陪我一起不快樂。
然而連她也救不了我的心。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開始咳嗽,恪血。我全身燒得如火如荼。
我已經掙扎了四天,不,我已經掙扎了二十年。
我再也沒有足夠的心力。
我想我甚至支撐不到天明。
但是阿湄她不肯讓我死。
在我深沉的昏迷中,我依然知道她在我身邊,她陪著我,象我從前每一次受傷。當我的咳嗽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當我覺得生不如死,我總能感覺到她的手緊握著我的,仿佛死也不肯松開,永遠也也不肯松開。
我是不能不拋下她的吧,留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樣的世上,這樣一個家里。
我是他的二哥,我答應過要照顧她,在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
我還沒來得及給她吹那支曲子,我們還不能輕言別離。
我要活著,為了阿湄。
為了在這樣的蒼茫人世,還有我們兩人,可以冷暖相呵,相濡以沫。
我醒來時是晚上,燭火暗淡,遠不及她憔悴長睫上成串墜落的淚光。
我們那一次沒有分離。
然而今天我為阿湄吹了那支曲子。
因為我知道我們將不得不別離。
一番風雨三千里。她將要遠嫁到塞外的池家。
從此分兩地。
曙色清明,我望著阿湄的臉。
那麼熟悉的眉目與神情,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我輕輕撫模她的頭發,"阿湄,"我說,"照顧好自己。有一天,我會去接你回來。"
阿湄輕笑,雖然只是強顏。
"也許我會喜歡上那里,不願意再回來。"
"那麼,就由你,"我輕輕說,"我只要你快活。"
我這一生已經再也不可能快樂。
如果可以,我希望阿湄,她可以連我的那份快樂都一起擁有。
浩蕩的迎親隊伍慢慢穿過蘇州城的鬧市。人們夾道觀看江南慕容與塞北池家再次聯姻的盛況。
十年前,我最美的姑姑慕容寧由同一條路跋涉千里嫁到池家去。三年以後,池家來信說她已染病筆世。卻有傳言不翼而飛,說她被池家逼瘋,在紅蓮峰頂自焚而死。
阿湄她當然听見過這樣的傳言。
她只有十八歲,她怎麼可能不會害怕。
但是她仍堅持。
我說過要照顧的人,結果卻為我犧牲了自己。
我的阿湄,我的阿湄。
我送她到長亭。
棒著車窗,我們對飲一杯別離酒。
酒里映著長天枯雲,愁腸離索。我們一飲而盡。
阿湄很快放下了車簾,我想她是不要我看見她哭泣。
我對池落影臨別一揖,上馬飛馳而去。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中,我已付出了太多。
總有一天,我要要回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阿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