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家姐妹相擁喟嘆的同時,尾隨紀湘玉走進家門的秦泊因,也面臨了一場抉擇的風暴。
「媽,听我說——」
一入屋,秦泊因想攔住情緒激動的母親,試圖解釋。但,紀湘玉的腳步沒有停,仍疾步地向前走著。
見母親不理,秦泊因干脆早她一步地擋在樓梯前,「媽,听我解釋好不好——」
「事實擺在眼前,有什麼好解釋的,我養的‘好兒子’!」紀湘玉顫著身子,以心痛無比的語氣道。
听到母親已有些哽咽的聲音,秦泊因心頭有點酸,他當然知道楊南筠那番話是如何深深地刺到了母親的痛處。
但,剛剛的誤會若不解釋清楚,肯定又會加深,是以,他急急地安撫道︰「媽,你不要介意好不好,小妹她……不是有心的。」
見一手養大的兒子此刻竟然還幫著外人,一串串揉合了委屈、心痛、不甘的淚水終于奪眶而出,隱忍了一個晚上的情緒在剎那間崩盤——
「為什麼你們一個個都要這樣對我?我紀湘玉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
她激烈的反應先是令秦泊因一怔,因為,他完全沒料到母親的反應會如此激烈。
母親語中的怨嘆他當然懂,父親的離開,大哥的形同陌路,他知道母親內心一直無法釋懷,更把許多直接、間接的不滿與怨恨全轉移到楊家頭上。
但,事實上,把所有事情全怪罪到楊家頭上,並不公平,從很小的時候,他就看清楚這一點。以前,做為一個旁觀者,為人子的他為安撫受傷的母親,他可以不說、不去刺激母親。但現在,情況危及到自己與小妹的未來,他不能再沉默,他不能任由母親的偏見毀掉她自己以及這個家。
是以,對母親的淚水雖不忍,他還是想扭轉母親對楊家的刻板印象,軟言道︰
「媽,放下對楊家的偏見好嗎?所有的事,楊家縱使有錯,也不是全部……」
「對!錯的是我,錯的通通是我,這樣你滿意了沒有!?」紀湘玉歇斯底里地大吼著。
因為楊家,秦倍祥遺棄她;因為楊東箏,秦泊懷不諒解她;現在,又為了個楊南筠,秦泊因竟然反過來指責她……她這一生中,到底要敗在楊家人手上幾次?到底要讓楊家人羞辱幾回?
前愁未解、新仇又至的悲憤讓她一時之間悲從中來,淚水不可遏抑。
得到這樣歇斯底里的答案,一時之間,秦泊因有些啞然。由母親完全不理性的反應來看,他知道自己錯了,他完完全全低估了母親心中對楊家的恨意,也挑錯了時機;又或許,他的解釋只是枉然。
此刻的他頓時有些明了大哥當初不再堅持、選擇妥協的理由。一邊是親情,一邊是愛情,夾雜在兩難之間,那種無法取舍的痛苦……
「你知道我並沒有那樣的意思……」他困難地轉動喉結,思考著要用什麼樣的辭句才能不去刺激母親。
但,紀湘玉卻似充耳不聞,趴在牆壁上痛哭了起來。
她的吼叫聲,終于將樓下的菲佣瑪麗亞、以及樓上的秦家姐妹引了出來。
見一向形象端莊的母親此時像一頭失控的母獅般,披散著頭發痛哭失聲,當下,秦泊莉痛心地斥退了菲佣後,奔了過來,一把摟住母親的肩膀柔聲道︰
「媽,怎麼了?別哭。」
女兒護衛的肩膀,讓紀湘玉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浮板,更加地泣不成聲。
「泊莉,這就是我養的好兒子,我疼了二十幾年的好兒子啊!」
秦泊莉瞥了一旁默立的秦泊因一眼。雖不知爭端為何,但她隱約已可猜到九成,因為,這樣的畫面在秦家已經不是第一次上演……
有了倚靠的肩膀,紀湘玉盡情地發泄著胸中的委屈。
秦泊莉一邊輕拍著母親的肩,像哄小孩般將母親慢慢地帶上樓。
秦泊因一直注視著兩人的背影,嘴唇略掀了掀,似乎想再解釋些什麼,但一直到那兩道身影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他仍舊沒有說出半個字。
不知何時,秦泊欣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情地道︰
「二哥,放棄吧!你跟楊南筠不會有結果的。」熟悉的場景、熟悉的情節,她仿佛又看到兩年前那雙同樣絕望的眼楮。
秦泊因震動了一下,想反駁,卻發現找不到以往的堅定。
秦泊欣嘆了口氣繼續道︰「媽的反應你也看到了,今生今世,她是恨定楊家了。」她的聲音悠悠遠遠的,像一縷輕煙。「當年,她不惜以‘斷絕母子關系’來威脅大哥,大哥最後選擇向親情妥協,你呢?你有勇氣向親情挑戰嗎?你可以為了一個楊南筠舍棄一手把你養大的母親嗎?二哥,勸你還是放棄吧!趁痛苦還沒有擴大以前。」
她這一番話,字字句句都敲向秦泊因心坎的最深處。他轉動著僵硬的頸骨,眼神渙散地望了她一眼,隨即,焦距越過她落在遠方。
放棄……他真的必須放棄嗎?為了這些莫名其妙的仇恨,他真的必須放棄掉好不容易才找到的這段情感?
不!一定可以解決的,一定會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可以解決的……
慢慢地,他的手用力握成了拳頭,渙散的眼漸漸找回一點亮光。
無眠的長夜,無眠的月光,照著同樣無眠的人。
由于補習班有課,一早,當楊南筠帶著一夜無眠的痕跡與楊西籮一前一後出現在門口時,便見形容同樣枯槁的秦泊因等在門口,且似乎已候多時。
一見到他,楊西籮立刻借故到車庫開車,讓兩人獨處。臨走前,她丟給了楊南筠一個復雜的眼神。
那眼神——楊南筠當然懂。昨晚,巧姑媽和大姐在透過楊西籮的轉述之後,連袂來到了她的房間。當時,她們並沒有說太多的話,只以一種揉合了擔憂、關懷及支持的眼眸望著她。
所謂「無聲勝有聲」,那種擔心她受到傷害的關懷眼神——她懂,她也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在秦伯母說出那些侮辱人的話語之後,她知道自己與秦泊因的未來已經渺茫。
「我為我媽昨晚說過的話道歉。」秦泊因疲憊的神情寫著無眠的痕跡。
「有這個必要嗎?」楊南筠的眼神與昨晚並無不同,只不過缺少了那份光與熱。她逼自己忽略他眼底的期待,因為,既然已知不可能會有未來,何不在傷害還未太深的時候離開。
「你還在生氣?」她生硬的語氣,他注意到了。
「我何必生氣?」她反問。「對于一些非理性的話語,我又何必一直放在心上折磨自己。」
她冷峻又疏遠的眼眸,讓秦泊因隱隱感到有些不對勁了。他直起了倚在牆上的身子,正色地望著她道︰
「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你家人給了你什麼壓力?」
「當然不是。我家人從來不會給人壓力,他們只會教我認清事實。」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緊緊地盯著她。
「意思很簡單——」她沒有退縮地迎向他的目光。「我們這場荒謬絕倫的戲碼已沒有再進行下去的可能。」
「荒謬絕倫的戲碼?」她語中的決絕讓他一時忘情地抓住她的肩膀。「你想退縮?你忘了昨天答應我的承諾?」
楊南筠沒有掙扎,冷靜地看著他道︰「這不是退不退縮的問題,不攤開來談,並不表示問題就不存在,這兩個禮拜以來,我們都太感情用事了,沒考慮到事情的後果……」
「會有什麼後果?」秦泊因大聲地截斷她的話。「為什麼你要這麼悲觀?事情並沒有想象中的糟,只要我們有信心,一定可以說動我媽……」
「泊因,你何必自欺欺人呢?」楊南筠苦笑了一下。「你媽昨晚的態度你也看見了,你真的認為,我們還有繼續下去的可能嗎?我猜你們昨晚一定也經歷過一場爭執……」
「昨晚是我太急躁了,沒注意到時機——」他陡地停了口。因為這一句澄清的話,無異已承認了楊南筠的猜測。是以,他立即改口道︰
「昨晚我們大家都太不理性了,你不也說過,對于一些非理性的情況,根本不必在意——」
「我能不在意嗎?」她以一個反問打斷他。「在昨晚那場爭吵之後,請問我們還有繼續的可能嗎?」
听出她的絕望,秦泊因無法接受地大吼一聲︰「不!」
他攫住了她的肩膀,嘶啞地道︰「小妹,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彼此,為什麼你要這麼輕易就放棄?」
相對于他的激動,楊南筠只是靜靜地凝視著他,眼中有著一抹悲哀。
「你還不了解嗎?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是我們沒辦法去改變的,你能改變命運嗎?還是你能讓一切不該發生的事重來?」
「我……」她的每一句話都像針,一字字刺入他的心坎。
是啊!他可以對抗命運嗎?他能夠撇下親情嗎?昨晚,母親歇斯底里的模樣歷歷在目,她對楊家那種根深蒂固的恨……他又能夠砍得掉嗎?
這所有問題背後所潛藏的那個答案,似乎讓他的信心正一點一滴地流失……
但,雖如此,他仍做著困獸之斗,只不過,語氣不再那麼充滿自信。
「或許,我們可以逃得過命運的捉弄。」
楊南筠再苦笑了一下,「你憑什麼認為命運之神會放過我們?我大姐跟你大哥之間的情形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們有逃過命運的捉弄嗎?秦泊因,別傻了,在一切還來得及阻止之前,在還沒有太多人為這件事受傷之前,停止——才是最明智之舉。」
明智嗎?
他茫然地望著她,「你真的割舍得掉這段感情?你真的能拋得下?你真的認為‘停止’是最好的結果?」
一連串的問題令她內心閃過一絲猶疑,雖然他眼中的茫然令她心痛,但她忍住了。
「沒錯。這樣做對大家都好。」她逼自己硬下心腸。
望著她那張決絕的臉,秦泊因一顆心慢慢被打入漆黑冰冷的海底。
又是周末,楊家面館仍是一如往常的忙碌。
癟台內的楊南筠機械化地敲著收銀機,動作雖一如往常般利落,卻少了一份專注。
才一個禮拜吧!為什麼她好像已喪失了那處對生活的動力與熱情……
自門口的談話以後,她沒有單獨再見過秦泊因,甚至躲著他……因為,她怕再我看他深情的眼,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仿佛是知道她刻意的逃避,這幾天,秦泊因修長的身影不再像先前般出現在她視線範圍內,他就像在空氣中蒸發一樣,消失得無影夫蹤。
這樣的結果卻令她更加地黯然。原本,她以為超理性的自己並不會為這件事感傷多久,畢竟,感情才剛萌芽,她不認為自己有投下多少的感情。
然,一個星期下來,她發現自己錯了,她低估了自己的心陷落的程度。
這些天來,她的腦中總充斥著他的身影,充斥著這兩個星期以來的點點滴滴。只要腦子一空下來,他霸道的舉動,伴隨著小時候兩人斗嘴斗得面紅耳斥的回憶,更是清晰得仿佛昨日才發生……而最後,種種畫面總定格在一道吊兒郎當的笑容中。
很奇怪,當初,她最討厭的,就是他臉上那抹永遠對萬事毫不在乎的輕浮笑容。然而現在,牽絆她心的,竟也是他那抹吊兒郎當的招牌笑容,她不懂,這是諷刺,還是折磨?
有好幾次,她總忍不住想打听他的消息,但,那一晚,秦伯母那雙鄙視又充滿恨意的眼楮,總讓她的沖動隱忍了下來。
八點了,又接近打烊的時刻。刻意讓自己忙碌的結果,雖提高了工作效率,卻也換來了更多胡思亂想的空間。
她的視線不經意地落到了一旁、鐫著S、K、C三個英文字的活頁記事本。S、K、C是謝貫中英文名字的縮寫,前幾天,由于腳痛得厲害,從不蹺課的她還是破例了,而為了補上這幾日缺席的課程,剛才謝貫中好心地將筆記送來借給她。
想到謝貫中,她的內心便涌起一股歉意。對于他的表白,她始終沒有作出正面的回應,而他竟也不問,就當沒發生過一樣,跟她與胡靜寧之間還是像哥兒們般笑笑鬧鬧的。
表面上,一切與往常並無不同,但從他有意無意望著她的深情眼眸中,她知道,一切已無法回復到以往泰然自若的相處了。
無意識地打開筆記本,一疊照片隨即跌了出來,她下意識地拾起。
這些照片,是本月份「法律劇場」的劇照。這個劇場是由法律系學會所創辦,借由演戲的方式帶出一些相關的法律條款,是個兼具趣味性與知識性的劇場。
本月,由于他們大四生已畢業在即,法律系學會籌畫了一系列相當輕松的畢業劇展,分別由他們大四生擔綱演出,其中一場,她和謝貫中分飾其中的男女主角,角色是一對至死不渝的苦命鴛鴦。
看著一張張與謝貫中親昵相擁的劇照,她苦笑了一下後將它們重新收進記事本中。直到此刻,她才想起自己從來沒有認真去思考過不接受謝貫中的理由。他高大挺拔、才氣縱橫、殷勤體貼、幽默風趣……這些條件,是許多少女夢寐以求白馬王子的條件,但,她竟想不出可以說服自己接受他的理由?
或許,在這之前,她的心早已陷落在一抹不在乎的自信笑容中。
想著想著,思緒卻愈飄愈遠,忽地,謝貫中白皙俊秀的臉竟被一張剛稜有型的性格臉龐所取代,她一驚,差點握不住手中的筆。
「三姐,爸要你回家前再到吳師父那兒推拿一次。」
楊北憐突如其來的聲音讓她的筆終于跌落在地面。她胡亂地應了一句後,隨即掩飾性地彎下腰拾起筆。
她的掩飾,楊北憐並未看出。傳達後,她轉身正想回去幫忙收拾碗盤的同時,已翻上「打烊」牌子的玻璃門應聲被推開,走入一位穿著光鮮華麗又入時的女人。
她一踏進面館,所有在里頭忙碌的人兒立刻停下了手邊的動作,將目光焦距移到了她身上。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與楊家老死不相往來的紀湘玉。
一見到她,楊西籮立即怒氣沖沖地向前,「喂,你來干什麼?這里不歡迎你!」
「楊西籮,來者是客,不要這麼沖動。」楊老爹斥住了女兒。
「客?」然,紀湘玉卻冷笑一聲。「對不起,我擔當不起。」她高傲地環視一下眾人,最後,目光落在櫃台內的楊南筠身上。
「楊小姐,我可以和你單獨說幾句話嗎?」雖是請求的問句,但她的氣勢、表情卻有著不容他人拒絕的咄咄逼人。「小妹,別去!」楊西籮立即阻止道。「誰知道她安什麼心眼?」所謂「善者不來」,她當然不相信這老巫婆真的只為說幾句話而來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