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因為出書的事情,我回到原來的出版社洽商,順道去找莉的時候,看到她埋頭用功的樣子,我敲敲她桌子。
她受到驚嚇抬起頭望著我。「你想嚇死我啊?」她說。
「作賊心虛。」我取笑她。
「什麼?」她甩動她的馬尾,閃動慧黠的眼楮。「難得這麼努力校稿,結果還被人說成那樣!」
我笑著望著她那可愛的模樣。
她繼續說︰「我翹班,我們出去玩,好不好?」
「剛剛還說自己很努力的,現在原形畢露了。」我對她搖搖頭。
「我想讓你看一樣很好玩的東西。」她無辜地說。
「什麼東西?」
我一問,她眼楮馬上一亮,十分興奮地說︰「長得像掃把的狗。」
「哪里來的?」
「撿到的。」然後她接著不斷向我形容那只狗的樣子。「它不喜歡隨便听人的話喔!毛長長地蓋住眼楮,好好笑喔!還有……」
「你撿到的?那誰照顧它?」我懷疑地問。
「老虎撿到的,老虎照顧它。」她不好意思起來。
我取笑地道;「你們合好了!」
「才沒有,我只是喜歡那只掃把狗!」她還想強辯。
我發現四周的人都在看著我們。「我不跟你說了,我到外面等你下班!」我準備走出去。
「一定喔!」她回過頭一再叮嚀我。
我在外面胡亂逛了一圈,莉很準時在二十點沖出公司大樓外,我像攔劫一抹燦爛飛奔的陽光一般的攔下她;她載我回到她的住處,一路上我們笑聲不住地在風里徘徊。
她一到家就興奮得推開門,掃把狗卻乖乖地躺在木制的地板上叫也不叫。
她輕輕地把它抱起來,摟進懷里。「它只會和老虎耍脾氣、撒嬌、對我都乖乖的。」
「那不是像你一樣嗎?」我模狗狗的頭對她說。
「才沒有呢!」她害羞起來,然後大眼楮又突然閃動了一下。「我們來幫他綁辮子,這樣就可以看到它圓鼓鼓的眼楮了。」
她把掃把狗前額一大串劉海梳順,還分成三股編成麻花辮。
狽狗始終乖乖的,也不吠叫,到現在,我還沒听到它的叫聲呢!懊不會是啞巴狗吧!
終于听到它的叫聲是老虎回來的時候,它掙月兌出莉的懷抱,像一個看見愛人的女孩一樣,蹦跳至老虎的腳邊,或許還帶著笑意呢!
老虎忙著招呼我,把掃把狗放在一旁,對我們夸口說要煮全世界最好吃的意大利面。
他走進廚房以後,莉又興奮地抱起掃把狗來。
掃把狗乖乖的,但頭卻巴望著廚房里的老虎,看起來非常的不安分。
「我們公司換老板了,你知不知道?」她一邊把手放進狗狗的嘴里一邊對我說。
「知道呀!今天去的時候才知道,為什麼換了?」我拔開一顆擺在桌上的橘子,拿了一點給狗吃,它顯得很高興地吃了起來。
「不知道耶!只知道換了一個更有錢的老板,像是企業家的樣子!」她逗弄著狗狗這樣說。
「頭發長長的……」莉形容地說。
我打斷她的話。「你見過他呀!」
「嗯!」她搶了狗狗的橘子一口吃掉,我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她接著說︰「叫林寅正,全公司的人都好喜歡巴結他,他們比掃把狗還低級多了!」
「沒辦法,因為是哈巴狗嘛!」我笑著拍掃把狗的頭,它的確有個性多了。
莉又把手伸進去讓它好玩地咬著,我想著林寅正的名字忽然覺得很熟悉,好像認識一樣。
我因為陷入自己的冥想,沒注意到狗狗和莉之間的變化,但狗突然跳出莉懷抱的異動卻驚醒了我,它跳到剛走出廚房的老虎旁邊,興奮地提起前腳攀附在老虎的膝上。
莉把雙手藏在背後,咬著下唇一句話也不說,但卻對我投注求助的眼神。
我還在納悶當中,老虎一個箭步沖了過來,硬是把莉的雙手扯向前。
我看到莉的左手覆著右手的食指,但血還是從指縫中流了出來,我不禁感到惡心起來。
傷口應該不小,莉還硬說傷口不大,老虎把她的手高舉過頭,還一邊罵她為什麼一聲不吭。
掃把狗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撕磨老虎的小腿,老虎氣得把它推開,嘴里大聲說著罵它的話。
莉露出可愛又可憐的表情。「是我喂它吃橘子,還把手伸進它嘴里面,它大概認錯了。」她試圖為狗辯解。
老虎大概是覺得又氣又好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听了也不免噗嗤一笑,這才打破沉默,勸他們快到診所把傷口縫合。
我沒有吃到老虎世界一級棒的意大利面,在他們上診所時,逕自回家了。
一直到下午用吸塵器吸著客廳地板的時候,才想起林寅正就是上次看到的那株長頭發的水仙花。還記得嗎?我參加那次他的生日宴會——麥田前任女朋友的男朋友。
我整理完客廳和我的房間以後,舒服地躺在白色的床上,這才想起我幾乎有一個禮拜沒有正眼見到麥田,他似乎仍在生氣,每次見到我,都像走避瘟疫一樣,匆匆逃離。
我無聊地躺在床上發呆,突然腦子靈機一轉,想到前幾天,麥田他們男同事送我的那件睡衣。
反正四下無人嘛!我就來試穿看看。
穿在身上,真的薄得像透明的紙一樣,只不過觸感非常的光滑柔細,我好笑地看著鏡中身材畢露的樣子,還有點像性感維納斯的再生呢!
不禁在鏡前搔手弄姿了起來,因為背後的商標梗在脖子上,很難受,我走到客廳拿出剛才收好的剪刀,正要費力地把手伸到背後剪下商標時,大門卻開了。
來不及躲回房里,想躲在沙發後面又覺得會更尷尬,只好呆呆地拿著剪刀站著。
麥田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兩眼發直,閃現奇異的光彩瞪著我。
我只好泰然自若地走到他面前,故意揮動剪刀對他說︰「沒听說過有閹夫案嗎?」
他這才收回奇異的眼光,但又以好笑的表情斜睨著我說︰「只有听過是因為性虐待,沒听過是因為性饑渴。」
他的話愈來愈毒,我找不到話回他,只好對他做了個鬼臉,趕緊沖進臥室。
月兌下那薄如真絲的睡衣,穿戴整齊,我呆呆地坐在床上,覺得自己真是笨透了,懊惱剛才怎麼會發神經。
听到敲門聲,我忽然覺得不好意思起來,開了門以後,麥田笑著對我說;「要不要吃點東西?我買了小籠包。」
我一臉不稀罕的表情對他說︰「你不是不想理我?」听起來似乎有點埋怨他。
「你表演得那麼生動,我怎麼好意思不理你。」他仍在取笑我。
「誰知道你會突然回來。」我試圖解釋。
「幸好我回來了,否則無人欣賞,不就可惜了!」他還是一樣歹毒。
我想狠狠瞪他一眼的,但這樣一來,不就稱他的心了嗎?于是我挑了一下眉毛,曖昧地笑著對他說︰「你說的也滿有道理的。」
他果然錯愕了一下,接著又說︰「吃不吃?」
「當然吃。」我吃。
他一個人躲在書房里,門房半掩著,不免勾起我好奇的心弦,因為搬來到現在,我都沒有機會進去過。
吃完了小籠包,我站在書房的門旁,對他說︰「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他坐在地毯上,抬起頭來說。
這間書房原本應該像我的臥房一樣,充滿西曬的陽光,他卻把百葉窗完全合上,開著柔和暈黃的燈光,我仿佛進入一個幽暗寧靜,完全屬于他的境地。
他正專心地玩著攤在地上的拼圖,我想起掛在客廳里,那幅巨大的風景拼圖,「這麼喜歡拼圖嗎?」
「嗯!」他連頭也沒抬起來。
「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耐心?」我無法理解地問。
他沒有回答我,可能覺得這也不是一時能回答得出的問題吧!也許就像別人問我為什麼會喜歡馬格利特的書一樣難回答的問題吧!
我把注意力轉到一座他擺在書桌上的建築模型。四周的牆壁,大部分被玻璃窗取代,因為黃色的燈光照射著,再加上玻璃本身折射和反射,整座模型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我好奇地左右打量著它,覺得它的模樣像極了以前在畫上翻到的西方哥德式的教堂,只差沒有尖頂和高拔的建築型態。
我坐在書桌後柔軟的椅上,雙手趴在黑色的桌上,著迷地望著它。
「那是一座游泳池的模型。」他打破我們之間靜默的氣氛,也望著那座模型說。
「我還以為是座禮堂呢!」我覺得它是座游泳池也不錯。「在這里面游泳,會不會像在藍色的天空中飄浮一樣?」我如是幻想地問。
他微笑地望著我。「也許吧!」
「陽光穿透玻璃,照在水面上的樣子一定很美妙!」我突然十分向往能見到真的建築物。「是你做的嗎?」
「不是,是一位建築師送我的。」然後他又向我解釋。「濟南大學末來的游泳池,不過因為還有水土方面的問題,這個計劃未必能實現。」他一定覺得我的眼神黯淡了下來,又補充說︰「我最近做了調查,再提出更完整的計劃,就可以實現了。」
他走到書桌旁,拿起一根煙,點了火以後就抽了起來。「要音樂嗎?」
「嗯!」我望著那逐漸上升的白煙,用力點著頭。
他叼一根煙,蹲在音響前,不到片刻,房間就充滿著醉人的旋律,當然又是古典音樂,但並不知曉是那位大師的音樂。
「要喝咖啡嗎?」他轉過身對我說,望著我的仍是那雙令人著迷的黑眸。
我眯著眼楮,笑著對他點頭,看著他走出房門的背影,心里很高興我和麥田之間,終于恢復結婚以前那種和諧又溫柔的狀態。
我盯著那座玻璃的模型,突然想到高中時候,歷史課本中說到加爾府亞的人那一段。
迸代,加爾府亞從淒荒的北方移居到兩河流域來。不但承襲了古巴比倫文明,也創造了獨特的文化。
其中最著名的是空中花園的建立,那時候,我無法想像它的樣子,覺得應是加爾府亞人幻想的結晶。
人都有尋找空中花園的本能吧?然而真正能落實到生活中的人,是少而又少。我想。
麥田的生活對我來說,是稀有的經驗。
「咖啡好了。」他打破了我的冥想。
望著他端咖啡的模樣,我忽然發覺,對著他笑是件極容易的事!
與麥田過了三天平靜生活之後,第四天的早晨,我又去莉的出版社一趟。
是抱著很煩而不得不去的心情出門,因為要和無聊的人談論無聊瑣碎的事,我想任誰都無法打起精神來吧!
以前工作的時候,就和主編常發生不愉快的事,這次為了出書,難免必須和她接觸,這也許就是我心情不好的緣故。
以前的主編,是長得像老處女一樣古板的人,雖然沒有帶著黑而厚的塑脈眼鏡,不過,也是那種穿著打扮,都會選擇灰色或土色套裝的人。
之所以和她有過節,是源于一件荒謬的事情。她的先生在新聞部擔任主編,是很害羞內向而有文才的人,在他妻子身旁,老是一句不吭、膽怯得有如老鼠。
我翻譯了一篇美國黑人民權的文章,因而能有機緣結識他。
我一直認為我和他之間,就像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樣來往。完全沒有料想到,我會成為他們夫妻爭吵的焦點。
他們後離婚了,理由是他有外遇,而外遇的對象……
沒錯!就是我。
我原本應該埋怨他怎麼可以用小人心機設計陷害我!
後來,在我仔細思考之下,我想他一定找不到其他人選,才會出此下策,選擇一個和他從來不算親近的我。
一想到他是鼓起極大的勇氣,才會和老古板對抗的,我心中對他的埋怨也就煙消雲散了。
然而自此以後,我便成為老古板的眼中釘、肉中刺,直到我辭職為止。
如今,當我又來到她的辦公室門前,心里不免忐忑不安,正心想這麼久沒見面,不知會發生怎麼樣的事時,眼前的門卻應聲打開。
我嚇了一跳,退後一步,隨即換上笑容,才發現不是老古板,而是那株長頭發的水仙花。
他銳利的眼楮掃射了我一下。「沒想到這麼巧,你在這里上班嗎?」
我感到意外,他居然沒有忘記我。
「不是,我……」剛要解釋,老古板走了過來說︰「她是將來要出書的作家。」
她還客氣地向我介紹水仙花,她說︰「他是我們的新老板。」
我們彼此禮貌地微笑,並客氣地點頭,說些客套話以後,他走出去,我則走進主編辦公室內。
和老古板聊了一會兒,我十分慶幸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刻意刁難我,說些苛薄的話。
她對待我,就像客人一樣的尊重,我還以為是她的個性改變不少,心里正要稱贊她嫵媚多了時,她卻自己掀出底牌。
她說︰「你以前就認識林先生?」
「間接認識的,朋友帶我去他的生日宴會。」我這麼回答,心中懷疑她是否是莉口中說的哈巴狗之一。
後來.她雖然沒有再提起有關那株水仙花的事,她的眼神卻一再地告訴我,對我客氣只不過是看在我認識林先生的分上罷了。
走出公司以後,我不禁能松了一口氣。但天空這時卻下起雨來,我猶豫該等雨停,還是不顧一切沖回去好。
最後決定先離開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再說。我把西裝外套月兌下,蓋在頭上,準備以跑百米的速度沖到對街。
行經馬路的一半時,奇跡似的有人幫我撐傘,我們一起跑到對街的騎樓,我拿下西裝外套,正要對他說些感謝的話時,卻驚愕地發現原來是那株長頭發的水仙花。
我把懸在嘴邊的「謝謝」說了出來,拍了拍有點濕掉的裙子和上衣。
「既然要等雨停,我們到那間咖啡店坐坐,怎麼樣?」雖然是詢問的語句,但從他口里說出倒更像命令。
我望著滿布烏雲天空,明白雨一時不會停,但心里卻不願和他一起喝咖啡。
我一定是把我的感覺寫在臉上,因為他接著笑一笑地說︰「我以為兩個人一起等雨停,總比一個人有趣多了。」
「但有人喜歡一個人等雨停的氣氛,最好不要旁人干擾。」我月兌口反駁他。
他臉上閃現一絲驚奇的色彩,隨即又恢復常態,像一只尊貴的獅子般,拍掉他藍色西裝上的水珠。「你說得很有道理。」他說。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想到他剛剛幫我撐傘,我改變語氣溫和地對他說︰「現在似乎不是一個人等雨停的時機。」
我跟著他走進那間咖啡廳,里面彌漫著咖啡的醇香和巧克力餅干的味道。
我們選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都點了卡布基諾咖啡;兩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流瀉下的雨。
他首先打破緘默地說︰「听說你與陳重濂結婚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十分驚訝,懷疑地問。
他嘴角牽動了一下,理所當然地說︰「秋華告訴我的,她還埋怨你們怎麼沒邀請她。」
卓秋華就是麥田前任的女朋友,那位窈窕嬌柔的女士。
「我們沒有宴請任何賓客。」我說,心里卻納悶麥田是怎麼跟她說起我們的婚姻的。
「我對文藝界一直是陌生的,買下出版社以後,就希望能跟這方面的人士多聊聊。」他轉移話題,要求我談談我的工作。
「我只不過是小小翻譯員,這方面的事,不應由我來告訴你。」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無意談論自己的工作。
「你這麼謙虛,那我不就成為土財主了嗎?」沒想到他還滿有幽默感。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
「你似乎一開始就對我懷有莫大的偏見,直覺地討厭我,是嗎?」他直視我的眼楮,銳利的眼神讓我來不及閃躲。
我只有露出無辜的模樣,瞅著他說︰「有嗎?」
「和你談話真的很有意思。」他收回目光。「不過,我還有事情要辦,無法等到雨停。」他站起來對我說︰「我先走一步。」
微笑地對他點點頭,看著他走出咖啡廳的背影,我心想,他也許並非是那麼自以為是的家伙吧!
他撐著那把黑傘走出騎樓,在雨中回過頭對著窗內的我揮揮手。
也許,他才是那個喜歡獨自等雨停,而不希望旁人干擾的人呢!我心里這麼想。
如果遇見林寅正是純然的巧合,那麼回家以後听到卓秋華的電話留言,算不算是巧合呢?我並不想分析。
好不容易雨停,趕回家以後,發現電話答錄機紅燈閃爍,放出來听,才知道是卓秋華的留言。
內容不是單純問候的話,而是和麥田約定時間地點。
「有要事詳談。」她這麼說。
我心里感到有點沮喪,好像麥田背著我做出我不知道的事一樣。
然而,就算是又能如何?畢竟我們之間已約法三章互不相侵,就算他們暗通款曲、舊情復然,也不干我的事呀!
然而,心里沮喪的程度,卻沒有因為這麼想而有所消滅。
後來,麥田知道她的留言以後,並沒有特別對我說什麼,直到約定的時間來臨,麥田並沒有出門,我內心那種不可言喻的沮喪,才因而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