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在夜風里,向對方吼去,話已出口,才遲緩地同時意識到,已經沒有相互說這樣的話的立場了。然後,悲傷地把頭扭向了一旁。
「我送你回去……」沉默了很久之後,我听到自己的聲音這麼說。
「不必了……」壓抑著情緒的櫻子,這樣回答。
但是,就像是命運要阻止她就這樣離開一樣,櫻子腳下的高跟鞋,因為急轉身的動作發生了清脆的喀嚓一響。
櫻子一個踉蹌,倒坐在了地上。
鞋跟斷裂了。
透過垂下的黑發,咬著唇瓣的臉孔充滿不甘心的表情。自青絲間瀉出的眼神,也帶著憤憤的幽怨。
我把手遞過去,她半天也沒有搭上來。
最後,才恨恨地像要打人一樣,死命地捏著我的手指站了起來。
一瘸一拐地以我的手為支點向前走著,明明可以把重心放在我身上,卻故意隔著一段距離,逞強地不去看我,相互也擺出不交談的態度。
櫻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強硬倔強啊。
一路上,我的大腦一直亂糟糟的。像風灌了進去,不停地呼嘯。
本來打算這輩子都不再見她的,再也不想和吉野櫻子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了。但是看到曾經交往過的女人,在路上一副狼狽的模樣,難道真能絕情地裝作視而不見的樣子嗎?
「幫我叫計程車。」她冷冰冰地說。
「我的車就停在前面。」
「我說幫我叫計程車!」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兩個人不知不覺,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說著說著就激動起來。然後,像是陡然察覺這樣的氛圍更詭異,而相互陷入了噤口不言的狀態。
打開車門,櫻子熟練地坐了進去。
隨即,把臉轉向右側,也許只是不想看到我,而緊盯著反光鏡。
我也刻意地不去注意身側的櫻子,只專注地開車。
車子內部的空氣沉滯得像僵硬住了的水泥,我打開收音機的按鈕,卻只能听到雜亂的信息。酒的氣味混合櫻子衣上的香氣刺激著我的嗅覺,我抓過放在置物櫃里的薄荷糖,胡亂地倒出一顆像心髒病人吃救命的藥那樣急急塞入口腔。
東京的霓虹倒映在車前鏡,像水紋一樣快速地浮上再消失。
我听得見心髒跳動的聲響,感覺從指尖開始的焦躁。
在狹小的車壁內,我和櫻子像在承受著來自相互的折磨。雖然看著不同的地方。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已經分手了,還是會在意對方?哪怕一個轉身的動作,撩起頭發的手指,只是這樣輕微的舉動,都要用全部的意志來對抗不要被牽動了注意力呢。
「到了。」像逃出被燒紅的鐵爐那樣,車子停下的瞬間,櫻子匆忙地說了一聲,便打開了車門。
「櫻子!」我下意識地伸手拉住她的手肘。
回過頭來的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明眸。
「……沒什麼……別再喝酒了。還有……替我問良屋好。」
口中吐出虛弱無力的言辭,以及最後說出的名字,像煞車失靈前的保險裝置。
夜色的背景中,櫻子了然地看著我,很快別過頭,跑向了她的公寓。我坐在車上,看著櫻子因為斷裂的鞋跟而變得笨拙的步姿,握緊了拳頭,然後伏倒在方向盤上,期望那冰冷的溫度讓我的大腦恢復清晰。
掏出鑰匙,打開房間的門。
屋內開著走廊上的一盞小燈,客廳的桌上擺著做好已經變冷的飯菜,用咖啡杯壓住的字條上寫著︰我先回去了,飯要記得熱來吃。
是晴美來過了。
我看向瓖在正廳對面的鏡子,里面映照出我略帶歉疚的表情。
完全忘記了。
之前在電話里和晴美約好了的,要慶祝她就職的二人晚餐。
立刻打電話過去。
「抱歉。我被志村纏住了。」我說了謊言。
「沒關系。」話筒,傳出晴美溫軟的音色,「反正,隨時都可以見面嘛。」
「嗯。明天補償你好了。帶晴美去晴美喜歡的地方吧。」我反轉身體,靠在鏡台上,垂下眼,幽幽望著窗外的月亮。
「明天?不行呀。」晴美歉然地拒絕了,「工作室的事,才剛剛開始。有很多事,大家都要親力親為呢。」
「那就等到晴美有空的時候吧。」不知為何,我松了口氣。
「不能去給雅也做飯了呢。」
「我去志村那吃。」
「那怎麼行,你呀,以前不是也會自己做飯的嗎?」
「現在變懶了嘛。」
交換著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我的思緒卻越飄越遠,有點心不在焉。
「雅也,很累了吧。」晴美體貼地察覺了我的困頓。
「嗯……不好意思啊。」
「沒關系啦,那……再聯絡哦。晚安∼∼∼∼CHU!」
晴美俏皮地利用電波給了我一個吻。
「好的……」我澀澀地笑了,「CHU!」
有點生硬地模仿著。
其實我搞不懂晴美「CHU」的游戲。
那種年輕人喜歡的東西,總覺得有點浮淺的印跡。
從高中沒畢業,就跑來混東京的我,和在東京念完大學按部就班開始工作的晴美之間,好像有一條用肉眼看不見的裂縫,無法跨越地存在于那里。
只是晴美天生善于粘合一切的微笑,暫時掩蓋著它。
說得明白一點,晴美……可以融入我的生活。我卻無法融入晴美的世界。美術設計一類的事……听起來像天書一樣。但微妙的是,我所從事的職業,晴美卻似乎可以理解。
翻轉過身,看著瓖在牆壁上的鏡子,伏低身體,把頭埋入枕頭。
我,變得好奇怪。
只是見了一次櫻子,就變成這樣子了。
接下來的一周,CD順利上市的緣故,我和志村開始進入宣傳期,工作量陡然加大了。已經不用在小型的LiveHouse里駐唱了。相對的,上電視的場合和次數增加了。
「這真是麻煩啊。」志村不勝煩擾地說著。他戴著造型師要求的銀制手鏈,五根手指上戴著四枚指環,彼此用銀色的長鏈子作著串連,看起來很酷的樣子。
「有人這樣彈吉他嗎?」他口吻惡劣地向我吐槽。
「有。」我面無表情地舉起情況相同的右手,「荻雅也,你的伙伴。」
「哈哈哈。」他被我逗笑了,「搞什麼,要我們走VR風?」
「你應該看看我的臉被涂成了什麼樣。」
「是你老媽也認不出的模樣。」
「接生護士都會為此哭泣的。」
「完蛋了,小芹一定又會借此嘲笑我。」
「那是一定的。」
「晴美會說什麼?」
「……唔。」我的舌頭打了個突。
「要不要問問。」他促狹地把手伸進我懷里,模走我的手提電話,擅作主張地跳到我的手控制不到的位置,撥通固定號碼,「晴美嗎?我是志村。要不要看看荻的臉?快點打開第三頻道。我們五分鐘後會上場哦。」
「喂喂!」我終于擺月兌障礙物的糾纏,上前奪走手機,「不要看啦!很丟臉!」
「怕什麼嘛。」晴美帶笑的軟軟的聲線在那邊傳來,「傻瓜,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喜歡你。」
那一定,是咒語。
也一定,是謊言。
胸膛急倨起伏,我握緊了電話。暖暖的聲音自然的態度,她說無論我怎樣,都會喜歡我。
耳根一陣發熱,我,第一次听到這麼熱烈的告白。
晴美她,真的很喜歡我。
所以、所以、所以我也必需好好地對待晴美才可以。
不可以去想惡劣的事,不可以背叛,不可以想要從這份溫柔中逃走……
「喂!伙伴!我們該上台啦。」志村用力地在我耳畔喊著。我抱著吉他登上了舞台。
燈光非常的刺眼,站在中間,我看不清四周。
就好像在這個龐大得可以吞沒一切的東京,除了自身,我別無所有。
志村微笑著在旁邊唱著,帶著一絲窘迫表情的他,看起來也許沒有我瀟灑自若,但是他有自己的風格,而我則被稱為東京的風格。
我,大概已經被這個城市所吞沒了。
內心越來越覺得迷失,變得搞不懂自己。變得無法理解自己。啊啊。我所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麼呢?我所愛的人,究竟是誰……
快要溺斃了一樣,想大口呼吸些什麼。
我,借口身體不適,逃月兌了慶功宴。
暫時遠離喧囂的樂曲,意興闌珊地被腳步牽引,連臉上的妝都沒有卸下,不顧街上的人會怎麼看我,為了排解苦悶一般地步行著,走回我的公寓。
陰暗的樓梯口,站著某個人。
縴細的身影,看到我轉了過來。
「你?」
我腳步一顫,用手扶住了樓梯的扶手,嘴唇嚅動,突然發不出聲音,變得只能注視著對方。
用手撩起披在肩上的黑發,像為了鼓起勇氣那樣的前奏動作,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後垂下了視線,又再鎮定地抬起雪白的面靨,「不歡迎我嗎?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