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分手,別離
罌粟——遺忘初戀
下午三點,清平把一紙協議書拿給妍嬰看,上面的文字使他們都覺得特別有意義。
「這樣的約定根本不具備法律意義,你可以拒絕。」清平對面的那位律師說,「不管從什麼樣的法律角度來說,你都有選擇配偶的權利。當然,我只是告訴你,法律是怎麼樣規定的,可是具體它是不是適合你,會不會對你有利,那只能你們自己作決定。」
從事務所出來,妍嬰不言不語,清平有點失望,「怎麼了,說句話啊,難道這不是對我們有利的方面嗎?」
妍嬰憂慮地看著他,「我也知道法律規定這種約定是無效的啊,可是,法律有規定說,他不能收購你的房產,不能吞並你的企業嗎?法律既然有利于我們,自然也有有利于他們的一方面。只要他願意,難道你認為他拿這條法律沒辦法嗎?」
他們一邊走一邊對話,妍嬰說︰「我都可以想象得出來他那副嘲笑的樣子,我想他大概比我們都清楚法律是個什麼玩意。」
「只要我們願意在一起,還有什麼外力可以改變呢?」清平說,就在馬路的人行道邊上把妍嬰抓住說,「除非你不愛我了,或者我不愛你了,可是就我來說,不愛你是不可能的。我可以說出一千一萬條愛你的理由來,哪條都無法推翻。」
「我也不會。」妍嬰說,說得理直氣壯。在她心里,同樣是十分愛這個男人的,她雖然才二十歲,可是和三十歲的女人一樣知道何為愛一個人。
「我回去會跟他說,我會讓他同意。」妍嬰說,把那疊法律文件緊緊抱在懷里,好像救命的稻草一樣。
清平看著她,他們在大廈的拐角處,很隱蔽,沒有人看見。清平抱了她,親吻她的額頭。
「我知道很難,但是……」
「我懂。」
妍嬰生出莫大的勇氣,她的目光落到分隔快慢車道的花壇里,沒有什麼人來照看的蒲公英竟然也開得很好,盡情地舒展身軀,零落地佔據花壇的小角落,完全不輸給她養在溫室里的花朵。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她心里的種子開始發芽。
就是初次見面時清平種在她心里面的那一顆。
她知道必然有強如頑石的對手要打敗,他們千方百計阻止種子破土而出。這顆女敕芽沒有生活在她的溫室里,沒有人為它搬開壓在身上的石塊。
他們的愛生長在野地,有數不清的對手。
為此,她要拿出與種子本身成反比的力量,狠狠地回擊他們。
☆
妍嬰回到家里,每一次她進門時都能看到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等待的湛朗,可是今天沒有他的背影。
在樓上嗎?
她輕巧地走上去,打了蠟的木板樓梯踩上去本來就很安靜,根本無須小心翼翼,只是她的心里此刻卻像經歷著閃電劈雷。
我該怎麼開口?他會不會打我?
她很懼怕,但更加憎恨自己的軟弱。
為什麼我不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樣敢愛敢恨,為什麼我不夠心狠?
她狠狠地罵自己,這件事情本來是簡單的,都是因為我太沒用了才會變成這樣。
可是她始終不能對湛朗說出那樣絕情的狠話,那麼要強的一個人,已經低聲下氣到這種程度,被無情地拒絕和打擊後,還親自下廚去做一份精美可口的晚餐等著她。
我真的不想傷害他,為什麼他不能看開一點,成全我和清平?
妍嬰已經站在了湛朗的房間門口,對著把手發呆。
她在心里找了無數個叫自己強悍起來的理由,但都在自己伸出手去時潰不成軍。
小小的一個門把手,競然真能做到一夫當關。
她站在那里躊躇,完全沒注意到樓梯上的腳步聲。
「有事?」
妍嬰回過身,湛朗站在樓梯口,單手插在褲兜里,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穿著隨意,不像是去了什麼正式的地方辦重要的事情。
湛朗看了看表,他一只腳還沒邁上最後一級台階。臉上的表情有點兒興奮。
「還來得及,帶你去個地方,走吧。」
他直接欠身,把妍嬰拉住,咚咚咚往門口走。
「等、等一下啊!」妍嬰急急地叫道,突然轉念一想,在他高興的時候告訴他這個消息,總比在他沮喪的時候雪上加霜來得溫和些吧。
「什麼事情都留到去過那地方以後再說,好不好?」
初秋的陽光不見得比盛夏溫柔多少,可是走在樹林里,卻是涼風習習,完全不覺燥熱。
「手給我,踩這塊石頭,踩突出的部分。」
他的動作干練利落,一人高的石頭,輕松地翻了上去,然後趴下把手伸向妍嬰。
雖然湛朗照顧得很周到,但是妍嬰的裙子上還是沾上了泥土和青苔留下的痕跡。爬了將近兩個小時崎嶇的山路,平時幾乎不怎麼運動的妍嬰累得撐著膝蓋。
「別那麼沒用嘛,我們已經落後了喲。」他笑著,回頭來拉妍嬰,「我開玩笑的,你已經很厲害。就在前面,我們快到了。」
走出樹林的那一剎那,妍嬰幾乎驚呆了。她忽然就奇跡般地忘記了疲勞,忘記了發軟的膝蓋。眼前,五彩繽紛的波斯菊開得漫山遍野,好像一條無邊無際的毯子,把整座山坡都鋪了起來。
妍嬰吃驚地往前走了兩步,想確定這不是夢里的情景。
「只有這個時候開得最盛。」他說,把妍嬰的手拉起來,搭在自己手腕上,「要不要到中間去打滾?」
妍嬰轉過臉,她想拒絕,她不想被收買,一路上她想的都是這一點,不管他做什麼,不管他帶自己去哪個地方,她都必須做出冷冰冰的樣子,但是這時候腦子里早就忘記了這回事,「嗯!」她高興地喊道。
于是他喊︰「一二三!」兩個人就步伐一致地撲進這彩色的山澗……
☆
藍天,浮雲,開滿了波斯菊的草地。
「知道嗎,波斯菊對牧民來說是莫大的災難。」
湛朗躺在彩色的花叢中,筆直地望著天空說︰「因為這種花生命力極強,會大片大片地繁殖,把草皮侵佔光。牛羊沒有草可吃,牧民只好遷徙。」
坐在旁邊的妍嬰采了一朵,仔細地端詳著那層疊的花瓣,「是嗎……這麼美麗的花……」
「我喜歡生命力頑強的東西。」他說,面對藍天那樣率性地懶洋洋地躺著,「可以盡情地在上面打滾,一點也不用擔心它們會死。」
妍嬰望過去,「你今天不在家,就是到這里來了嗎?」
「啊。這幾天一直開車在轉悠,沒想到會踫到這樣的地方。」
湛朗拆了兩朵菊花,把睫外面那層皮剝掉,穿過妍嬰的耳洞,很有技巧地打了個結。
「還不錯吧。」他笑了一下,拍拍手上殘留的草睫。
妍嬰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耳垂,有些驚訝地觸模著柔軟細小的花瓣,湛朗忽然說︰「再等一下……」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繞到她背後,她覺得有一雙手輕柔地把她披在肩上的卷發撩起一部分,頸子微微有些發涼。
湛朗他在給我編辮子嗎?
她忍不住模了模鬢角,矜持地想拒絕,話到喉頭又硬住了。
發梢傳達給頭皮輕柔的拉扯感,癢癢的,酥麻的,很舒服。她不由得想起他的耳光,雖然沒有落到臉上,卻能強烈地感覺到上面凝聚的力量。是同樣的一雙手嗎?此刻專心致志地在給自己編頭發,用這麼溫柔的、甚至稱不上是力量的力。
她緊緊地捂著口袋,里面是那份協議書。
為什麼我和清平的幸福必須建築在他的痛苦之上,我怎麼能這麼自私……
「妍嬰,我現在知道什麼叫天生麗質。」
背後,湛朗的聲音淡淡地響起來。
「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穿禮眼。我以為你這樣的大家閨秀,就只適合這樣的衣服;第二次見你,你穿T恤和短褲,木屐款式的拖鞋,竟然也那麼漂亮,我小小地吃了一驚;再之後,不管你做什麼樣的裝扮,我都覺得無可挑剔。我一直認為女人分各種類型,有高貴的,自然就有相對的野性,我並不喜歡嬌氣的女孩,也早就在心里決定了要找一個堅強獨立的女性做伴侶,可是……」
他沒說下去,「可是」後面是一句什麼樣的話,他們兩個都知道。
良久,她干澀地說︰「是因為我漂亮吧。」
「什麼?」
「我只有這副外表有可取之處而已。」
不知道是這句話刺激了他,還是他已經完成要做的事,湛朗又回到她的對面坐下,她不敢看他。
「是的。」他平靜地說,「人都有各自的長處,你的長處就是美麗,天生的美麗。」
她苦笑一下,「真諷刺啊。」
「有什麼不好嗎?」
妍嬰漫不經心地抬起眼,「在你眼里我只是個花瓶呢。」
「可你知道多少女子的最終夢想只是成為花瓶嗎?雖然嘴上不承認。」
他笑看她詫異的眼神。
「你是不是在想‘哪會有人想當花瓶’的?不要被世俗言論誤導了,女人聰明是好的,美麗也是好的,長相平凡智慧過人的女子有她的魁力,漂亮卻笨的女人也不見得就乏人問津。」
他端詳著妍嬰,左看右看,像打量一件藝術品般,隨手摘朵野花稍微撥弄一下,靠近她,插在耳鬢上。
「看過《律政俏佳人》吧,典型的低成本高回報電影,制片商完全沒想到有這麼多人捧場,可見美女威力之大,人緣之廣啊。你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人會條件反射地以貌取人。」
妍嬰有些惘然,清平他也是嗎?如果她是尋常不起眼的樣貌,他不會跟上來,找她搭話。她的愛情就是通常人所稱的那種廉價的速食戀愛嗎?
等我老了,不漂亮了,你們是不是就不會再看我一眼了?
她心頭閃過一絲驚懼,因為曾經把最好的那麼牢牢抓在手中,才特別害怕失去。
「今天出來得也夠久了,回去吧。」湛朗看妍嬰戀戀不舍的樣子,加了一句,「想來,隨時都可以的」
隨時都可以嗎?
不見得吧。
花期一過,滿山谷的凋零殘景,還有人會留意這片曾經的璀璨?
☆
湛朗把車停在大門前。
「你先進去吧,我去停車。」
「等等。」妍嬰輕聲喊,頭低著。
她把協議書遞過去,湛朗只是掃了幾眼。
他把紙揉成一團。紙團擦著妍嬰的面頰飛出窗外。
她大氣也不敢出。
「你該不會還妄想我會簽字吧?」半晌,他偏過頭來冷冷地問。
妍嬰瑟縮了一下,搖搖頭。
「那為什麼還要拿給我看。」
「你就答應我吧……」她哀求地說,「我什麼都可以放棄……」
「你休想!」湛朗吼一聲,打開車門大步走了出去。
她默默拾起眼,她已經不像從前那麼容易掉眼淚,那麼容易怕。她現在猶豫,是因為她看到了後視鏡里耳垂上戴的花。
她曾經非常恨他,但是現在不了。只是覺得很愧疚,甚至有一次惋惜地想,為什麼愛上的不是他?
人生是不可以重來的。
愛情一樣不行。
妍嬰推開車門,四處找那個紙團。
湛朗用的力氣真大,不知道把它仍哪里去了。
她不氣餒地貓著腰,一寸一寸地找。
棒著窗戶冷冷望著她一舉一動的湛朗,嘴唇抿得緊緊。
妍嬰從花壇里撿到那個紙團的時候他拉開門,一把奪過她展開到一半的協議書,撕個粉碎。
「你是我的!如果你能證明你不是個洋女圭女圭,就誰也不要依靠,自己生活!」他說,「否則,只有我能要得起你,懂嗎?」
她吃驚地望著湛朗。
心里一陣酸楚。
沒有生氣,只有酸楚。因為他說的是事實,只有被觸到痛處,人才會酸楚。
她轉身朝大門走去,一邊走,一邊把耳垂和頭發上的花拔下來,拿在手里。
湛朗沒有攔她。
☆
清平為她端來剛榨好的果汁和新烤的蛋糕,放在地板上。新家還很簡陋,家具什麼的都沒買齊全,清平說過要等她一起選,那就是一起選。
「他為什麼要這麼說?實在很過分。」
「他說得對呀。」
妍嬰注視著那杯檸檬黃色醇醇的果汁,「我並沒有挑選別人的資格。」
「你很重視他的話。」良久,清平說。
她怔了怔。
「他在你心目中,絕對不止朋友這麼簡單。」
她把這句話想了又想。
「我好像根本沒有我說的那麼討厭他。」妍嬰盯著果汁,「清平,怎麼辦?我好像沒那麼堅定的決心要離開他了。」
「那就回去吧。」清平抬起手,模著她的頭發。
妍嬰趕緊搖頭,「那怎麼行,那對你太不公平。」
「姑娘,」清平笑道,「我是成年人了啊,而且是比你大十來歲的成年人,難道我會像小孩子一樣鑽牛角尖嗎?」
「更何況,」他說,「這種事情,你的感覺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感覺?她心亂如麻,不能分辨。
「晚上不是還有課嗎?」清平看在眼里,明白三分,轉移話題。
「六點半到九點。」妍嬰胡亂點點頭。
「我送你去學校,好不好?」
清平的車一直開得很平穩,他的車用了好幾年,還是嶄新。車里飄著淡淡的檸檬香味,妍嬰一直最喜歡坐他的車的副座。
一坐上去,就祈禱不要開到終點。
「要我去附近的停車場停車嗎?陪你上去。」
她跳下車,清平頭伸出車窗,含笑問。
她搖搖頭,「我自己走上去,你開車回去要小心。」
分別之後她才發現,這是頭一次,清平沒有親自送她上去。
她又回頭去看,他也沒有悄悄地跟上來。
我是最差勁的人,不但軟弱,而且搖擺不定,傷害了兩個最關心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