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海舲看著楊雋在人群中怡然自如的模樣。
他變了。
在聖芳濟時他根本懶得同他人打交道的,現在的他不僅泰然自若地處身在名流間,甚至偶爾還能說一、兩個笑話。
是為了在商場上致勝所以學會了應付人群吧,這樣的社交技巧是每一位世家子弟都該具有的。
他變得仿佛容易相處,但她知道他的本性並未改變。或許他是學會了微笑社交的技巧,但那抹抿在他唇邊的嘲諷卻依舊存在。
他還未對任何人敞開內心。
確認這一點之後,她竟微微感到興奮。
「恭喜季小姐,據說此次盛威與日本技術合作開發生物科技完全是由你一手主導的。」一個男人舉杯朝她一敬,「年紀輕輕卻如此能干,了不起。」
「多謝謬贊。」她盡力使唇邊的微笑溫雅柔美,與他輕輕踫了下酒杯,並且注意到他的眼神掠過一絲仰慕。
這男人並不在她的宴客名單上,她邀的是他的長官,而他代表出席。或許是因為盛威一向不與在野黨多相往來,也或許是因為他的長官不認為有與她一名小小女子周旋之必要。
季家一向與執政黨關系密切,幾個重量級人士今晚捧場蒞臨,但在野黨——他們刻說是政壇新貴,影響力不容輕忽。
為了盛威與季家,以及她季海舲個人的未來,她一向認為有必要與他們打好關系,只是一直苦無適當機會——沒料到楊雋竟成了引介者。
鴻邦與在野黨關系一向良好,幾名政務官及議員都因他的引介而與她相識。當然,余下的得靠她自己經營。但萬事開頭難,只要有線頭,她自能穿針。
她會讓這些年輕新貴們印象深刻。
「季小姐不僅才干過人,還擁有另一個眾所不及的特質。」另一個年輕議員加入他倆的談話。
「你是指—」
「美艷。像季小姐這般才貌兼備的女人在商場上實在少有。「他毫不吝惜地贊美,眼神亦大方流露對她的欣賞。
比起另一個,他個性較富侵略性,眼神生氣勃勃、自信滿滿,是典型的民意代表。
「我可以將此視為一種贊美吧?」她俏皮地眨眨眼,「雖說相貌是決定于基因,並非我本身的努力,上帝既賜我如此厚禮,又何必推拒?多一種迷惑男人的利器,何樂不為?」
兩個男人都笑了,射向她的眸光更多幾分仰慕。
女人,尤其是在事業上獨當一面的女強人,是不太習慣別人稱許她美貌的。一方面惟恐對方將自己當成花瓶,忽略其才干;再者又怕對方只是阿諛奉承,未必安好心眼。
其實何必多心?坦然接受便罷了。
若對方是真心誠意自然好,即使是另有目的也代表對方有求于你,自己既處于上風,樂得接受奉承,只要神清目明就好。
大概是因為她俏皮可人的態度吧,圍向她身邊的男人愈來愈多了。而她依舊泰然自若,毫不顧此失彼。
對付男人,季海舲從小在母親的訓練及環境的教養下,可是頗有一套得的。
她唯一無法掌握的,大概也只有楊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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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邦金融中心
季海舲抬頭仰望著這棟位于敦南商圈,足足有二十五層高的商業大樓。
據說鴻邦在買進這塊土地時是以一坪三百萬的天價讓商界另一大型集團割愛的。
雖然是在泡沫經濟的時代斥下的巨資,但以現今敦南商圈的熱鬧及未來潛力十足的背景,這樣的價碼還可算是物有所值。
大樓的建材是用最堅固的花崗岩,落地窗則使用與潮流相反的透明玻璃。大部分的樓層都在落地窗上裝上厚重的簾幔,只有最底下三層樓使用百葉窗。在沒有陽光的日子,百葉窗會完全拉開,讓外頭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見里面的一切。
這便是鴻邦銀行的總行,徹底標榜透明金融。
四樓一直到十九樓則租給各企業做為辦公室,鴻邦集團管理部則佔據了二十樓以上的樓層。
楊雋的私人辦公室在二十四樓。
季海舲收回評估的眼光,踏進類似一流飯店才會有的雙重旋轉門。
門廳挑高六樓,夠氣派,不愧是台灣最講究氣勢的金融集團。而他們,也確實有足夠的財力做為後盾。
上午十點半,她收到張耀庭的正式報告,包括鴻邦旗下每一家公司的財務狀況,預定的投資融資計劃,巨細靡遺。
說實話,她從不曾懷疑楊雋會是因為金錢的緣故提出與她聯姻的要求,他是一個驕傲的男人,不會如此出賣自己的骨氣。
但她也不會天真到以為楊雋只是單純地想發揮騎士精神——他並非中古時代自以為是的貴族——因此查明究竟是什麼緣故還是必須的。
「沒有任何異常之處。」這是報告的結論,「唯一值得密切觀察的是數月後將進行董事會改組,楊一平在續任執行總裁方面似乎遭到某些阻力。」
「派系斗爭嗎?」她直接切入重點。
「應該是。」
「楊一平已經連任兩屆總裁,還想再續任?」她禁不住搖頭。
連任兩屆總裁的楊一平竟還沒有育出接班人?派系斗爭竟如此激烈?或是楊一平想栽培自己的兒子成氣候?
照說銀行界是最厭惡世襲制度的,楊一平想讓自己的兒子接任總裁必定難上加難。
這就是楊雋提出聯姻的原因嗎?想更進一步鞏固楊家的勢力?
「再來是有關楊雋私人背景的調查。」張耀庭念著資料︰「十三歲以前身世不明,十四歲正式進入楊家,十五歲就讀于瑞士聖芳濟學院……」他抬頭瞥了她一眼,「十八歲離開英國伊頓中學,二十歲得到美國MIT物理學學士學位,二十二歲修完哈佛企管碩士學位。」
了不起的經歷。
尤其他只花了兩年便拿到MIT的學位——出了十數位諾貝爾獎得主的MIT課業之繁重有目共睹,他過人的聰明才智可想而知。
「接著他便被派往日本。」
「到日本做什麼?」
「那一年趁著日本泡沫經濟崩潰,鴻邦吃下了日本一家金融機構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推薦楊雋擔任開發部長。」
「開發部?」她雙眉一挑,「以楊雋這樣一個剛畢業的新人?」
「大概是交換條件吧,據說鴻邦提出的收購價格不低。」
這麼說,楊一平是用錢替兒子買來初登場的舞台。
她禁不住微揚嘴角,「然後呢?」
「當時那家銀行的呆帳資產高達數兆日元,是楊雋帶領整個開發部一家一家拜訪客戶,合作構思投資拯救計劃,據說他挽救客戶月兌離倒帳危機的比例達到百分之八十。」
她的微笑加深,「了不起。」
「接著他又在董事會建言公開銀行貸款客戶資訊。」
「公開客戶的資訊?」她一楞,「你是指公布銀行資金流向?」
「是的。」
「怎麼可能?」
從來沒有一家金融機構能做到如此地步,這等于是將本身與客戶的資金交流狀況完全透明化,董事會及大客戶難道不反彈?
拿她來說,就未必答應這種條件。這簡直是自曝其短嘛!除非——實在需要銀行幫忙。
她禁不住微笑,這大概就是楊雋的交換條件吧。
「可是股東大會通過了這項提案,而此舉也得到了日本民眾對他們的認同與信任,存款量增加了近百分之二十。」
她禁不住咋舌,「真夠大膽,楊雋算是一舉成名了。」
「沒錯,當時那家銀行的員工都說楊雋真正是他們的太陽呢。」張耀庭亦贊同地點頭,「日本方面原有意破格提拔他為副總裁,不過楊一平卻讓他到新加坡去。」
「創立鴻揚期貨?」
「是。同樣表現非凡,去年又在台灣成立了鴻揚投顧。目前他擔任鴻邦銀行亞洲區總裁、鴻揚投顧的總經理,在鴻邦集團理事會佔有一席之地。听說近兩年還有意和幾個集團的少東成立創投開發方面的事業。」
季海舲仔細听著報告,一面微微頷首。
被輝煌的經歷了,怪不得會被譽為鴻邦集團的超級新星!他確是商場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
不過——十三歲以前身世不明?
她想起了曾見過他背上類似鞭痕的傷疤,會是當時受到凌虐嗎?
她蹙著眉,「他是楊一平的私生子嗎?」
「是。根據調查,可能是楊一平在一次出國洽公時和當地女子一夜風流生下的孩子。」
「查清楚他十三歲前的一切。」她指示著,繼續問道︰「私生活呢?」
「女人多如過江之鯽。」
聞言,她輕輕一扯嘴角。
張耀庭盯著她,「業界傳言——」他有些吞吐,「首席最近跟他走得很近。」
「是嗎?」她淡淡地。
「有人認為正是一對壁人,也有人等著看一出好戲。」
「什麼好戲?」
「看會不會因為年輕人的戀愛游戲傷了兩大集團的和氣。」
「他們以為楊雋跟我還是小孩子嗎?」她半嘲諷地道,「會把私人社交弄得呼天搶地、人盡皆知?」
他抿緊唇,「顯然他們對楊雋的花心早有所聞。」
「他們未免小看了我季海舲。」她冷冷地撇這嘴。
張耀庭臉色驀地刷白,「難道首席真的考慮跟他認真交往?」
她微笑,「你為我擔心嗎?」
「楊雋不是一個合格的好男人。」他失聲喊。
「我也未必是個好女人。」她語調放柔,「放心,我自有分寸。」
「首席——」
「庭叔不信任我識人的眼光嗎?」
「你確實一向識人極準,但——」
「那就相信我。」她自信滿滿地打斷他。
泵且不論她是否能看透楊雋的眼神,但她敢斷定楊雋是個人物,在某方面來說,他也是她季海舲一生難求的良配。
並非她勢利,但她認為婚姻就是這麼一回事。兩個家世、背景、品貌、學識都相互匹配的人物,才最適合在一起。至于愛情……她微微一牽嘴角,抿著般嘲諷笑意。
互不相愛的人確實不宜締結婚約,但若不是和自己相當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產生愛意。總不可能一位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會愛上一個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吧?光兩人的氣度及生活習慣就是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所以他們這些出自豪門世家的公子小姐一向習慣在同樣的社交圈里找對象,成功的機率高些不說,而且也不必擔心對方是否只是看上自己的身家。
至于楊雋跟她之間有愛情嗎?目前看來像是沒有。但將來呢?
要愛上他似乎是一件不難的事,但讓他愛上她好象就難了點——倒不是她對自己沒有信心,她相信自己在各方面都絕對配得上他;只是要掌握一個人的感情並非容易的事,要掌握楊雋的感情更是難上加難。
她已決定接下他的戰書。
她讓私人秘書接通楊雋,和他約在這里——在他的私人辦公室一同用午餐。
一進門廳,一位秘書模樣的女人便迎上來,在確認她的身份之後,直接帶她踏進鴻邦高級主管專用的電梯,直達二十四樓。
「季小姐,請這邊走。「出了電梯,女秘書禮貌地在前面引路。
季海舲不著痕跡地打量她,一個容貌相當不錯的女人,全身散發著精明干練的氣質,想必能力也十分過人。
她會是楊雋的情婦嗎?不,不會。她知道許多男人都喜歡納女秘書為情婦,但她相信楊雋不會這麼做。他是個聰明冷靜的男人,不會選擇糟蹋這樣一個人才。
「請進。」女秘書在一扇黑色玻璃門前停下,將手掌印向門邊一方凹下的掃描器,電腦在取得她的掌紋後,玻璃門便向兩側滑開。
鴻邦的保全做得真徹底。
她對秘書微微頷首,跨進揚雋的辦公室,眸光流轉。
室內以黑白兩色為基調,辦公桌、書櫃、沙發、地毯、一面直直落地的透明窗,甚至掛在壁上的幾幅畫作,全透出一股冷冷的氣息。
就像他本人給人的感覺。
季海舲感到有些不舒服,比起她偏好把私人辦公室當成另一個享受自我的空間,他似乎只把這里當成純粹辦公的場所。
太冷了,她覺得。成天擁著這樣冰冷的氛圍——
「你來了。」他自寬大的辦公桌後起身,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微笑。
「你還有事待辦?「
「沒什麼重要的。」他走向依著牆的黑色檀木酒櫃,「喝杯酒?」
「GinTonic,謝謝。」
他點點頭,專注地調著酒,然後將酒杯遞向他。
「你有事與我談?」他仿佛察覺到她的異樣,身軀閑適地靠著牆,無意識地搖晃著手中的酒杯,冰塊發出輕微撞擊的響聲。
「不先用過餐再說嗎?」
他扯嘴角,「有必要嗎?」
是沒必要。
「OK,那我就直接挑明來意。」她自低伏的眼簾看他,「我同意與你聯姻。」
是她的錯覺嗎?有半秒的時間,他面部肌肉似乎稍稍動了一下,但當她再仔細瞧,他已然面無表情。
「為什麼你會答應?」
這話問得可笑,是他提的建議,不是嗎?
「看來是不錯的策略,不是嗎?」她聳聳肩,「對我們彼此都有利。鴻邦在金融界的地位,還有你們楊家與在野黨良好的關系,都是我們盛威——不,該說是我們季家想倚重的。而你……「她半嘲諷地舉杯向他,「也需要我助你穩固在鴻邦的影響力。」
他一雙微微帶著諷意的黑眸凝住她,「你調查過了?」
「當然。」
「有沒有想過——或許還調查得不夠清楚。」
她禁不住逸出一串清朗笑聲,「你是在警告我嗎?若不是這建議是你親口提出的,我會以為你萬分不願娶我呢。」
他回她一個敬酒的動作,水晶杯內金黃色的液體綻著璀璨的光芒︰「你難道不懷疑我另有目的?或者,」他微微一頓,「你對自己太有自信?」
季海舲收住笑聲,他的眼神似乎在向她挑戰。「我對自己是有信心。」她靜靜地說,「雖然不是百分之百,但我準備冒這個險。」
「冒險?」
「我當然明白自己事實上完全不了解你這個人,也無法參透你想娶我究竟有多少復雜動機。我之所以答應聯姻是因為……」她坦然直視他,「想嫁給你。」
終于,她在他眼中看見一抹訝異,「你想嫁給我?」
「我想得到你,因為你是萬中選一的男人。」
他仿佛呼吸一緊,唇角半勾,似笑非笑,「不愧是公主說出來的話。」
「任性的公主。」她微笑加了一句,「還是不願陪我這個千金大小姐玩游戲嗎?楊。」
楊雋沒有立刻回答,將威士忌一口飲盡,就著燈光玩賞變化多端的水晶杯。
「我想,我們是絕配。」
季海舲驀然松了口氣。一直到他那句話出口後,她才醒覺自己竟有些緊張。她是怎麼了?難道還真怕他拒絕她?
但楊雋十五年前撕碎她邀請函的一幕仍歷歷在目。
為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平靜,她流轉眸光,打量室內的一切。
她發現偏間竟有一個小小廚房,「我們今日的午餐該不是由你親自下廚吧?」她半開玩笑。
「當然不。不過——或許你願意為我倆張羅?」
她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這算是對我的某種考驗嗎?評估我為人妻的能耐?」
「看樣子公主不會烹飪。」楊雋微揚唇角。
「公主只負責品嘗和挑剔。」她一本正經。
接著,她忍不住瞪向他那張俊逸容顏。
他竟笑了。
她沒料到隨便一句玩笑話竟讓他不由自主灑落一串愉悅笑聲,那清脆聲響敲擊著她的心。不知怎地,她竟有一種拾得珍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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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他們誰也沒有下廚,楊雋將展示廚藝的機會讓給了鴻邦高級主管餐廳的主廚。
「如何?鴻邦特聘主廚的廚藝還令你滿意嗎?」用罷主菜,楊雋一面替季海舲斟上紅酒一面問道。
她優雅地以餐巾拭嘴,「很棒的一餐。前菜的魚子醬是伊朗的Beluga吧?香檳是有香檳貴婦之稱,八九年的LaGrandeDame,波士頓潯龍蝦味道鮮美,水果起司沙拉以及酒凍甜點都讓人印象深刻。我還是第一次嘗到如此道地的法國風味呢。「她微微一笑,「請務必代我向主廚表達謝意。」
他似乎有些訝異她頭頭是道的評論,「看樣子你是個美食專家。」
「還好。應該及不上你吧?難道你每日都享用如此佳肴?」
「怎麼可能?」他笑,「今日是為了招待貴賓才特別費心,平常我常是兩個三明治就打發了。」
「似乎和我听說的不太一樣。「她若有深意地望著他,「據說楊家太子很少一個人用餐。」
他端著酒的右手在空中微一停頓,「業界的傳言?」
「是。」
「業界的傳言十有八九是假。」他淡淡一句。
「無風不起浪。」
他慢條斯理地酌一口酒,「你介意?」
「我很好奇,楊。」她將話題挑明,「與我結婚後,你打算如何處置那多如過江之鯽的情人?」
「很簡單,」他答得干脆,「全數斷絕往來。」
楊雋明快的答復讓季海舲的心振奮起來,不自禁地開著玩笑,「恐怕台北會因此鬧水患了。「
「你太高估我的魅力了。其實和我相連的名字大多數是空穴來風。」
季海舲沒有回應,端起酒杯,靜靜地品著。
確實,她相信名列他情人名單上的女人八成以上是一相情願;不過單只那兩成,數量也夠驚人了。
「倒是你,」楊雋忽然開口,「我听說有不少男人排隊想贏取美人芳心。」
「我?」
季海舲忍不住輕啟唇瓣,逸出一串笑聲,「你是指那個最近逢人就炫耀他訂到一輛林寶堅尼新款跑車的中年男子,還是那個剛剛從學校畢業、一點社會歷練也沒有的小毛頭?」她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敬謝不敏。」
他唇角挑起一抹微笑,「不是還有一個網球名將嗎?」
網球名將?季海舲先是一怔,繼之一陣搖頭︰「那可能真是空穴來風了。記得九四年的美國公開賽吧?那一年踫巧我到美國出差,順便去欣賞了幾場他的比賽,和他一塊兒吃過一頓飯,就有人傳我對他有意……「她翻翻白眼,「真是天曉得!」
「那一年他連砍五名種子球員拿下冠軍,你不覺得印象深刻?」他似笑非笑。
「印象深刻是必然,可非關風月。何況我也比不上他那明星妻子漂亮。」
「這可不像公主會說的話,「他似有意揶揄,「太過自謙了。」
她只是淺淺一笑。
「除了這些謠言,難道你不曾真正的談過戀愛嗎?」
她沒料到楊雋會對她過去的戀史有興趣,不禁迅速瞥了他一眼。但他黑眸平靜無痕,看不出是何用意。
「我是有一段過去。」她一面抿著紅酒一面沉吟,「我想我不會稱之為戀愛,頂多是一個不經事的女人必經的陣痛罷了。」
那真的談不上什麼戀愛,現在的她甚至無法憶起自己究竟看上他哪一點。當時的她二十歲,是瑞士洛桑國際管理發展學院企管碩士班同期中最年輕的一位。那時班上每一個女同學身邊都有個伴,唯她獨來獨往。
西方國家觀念開放,像她這般已年屆雙十的漂亮女孩卻不曾和男孩交往在周遭人眼中簡直是異類,若還是處女,就更加傳奇了。
偏她到哪里都是眾所矚目的焦點,所有人都忙不迭地為她尋找對象。
他就那樣被推入她的生活。
斑大、帥氣、笑起來像陽光、學業與運動都一吧罩——他就是那樣一個風雲人物人人都說白馬王子該配白雪公主,她也就自然而然與他走在一起。
結論是王子與公主的搭配未必幸福。
她與他的思想簡直無法溝通。他看事物太過浮面,而她又似乎太過深沉了。于是,他換了另一個清純可人的女孩,她則再度恢復自由身。
縱然她自己並不特別遺憾這樣的結局,但旁人的議論紛紛卻令她難堪,他們說王子甩了公主。
她想,或許是因為當時還年輕吧,有一陣子她幾乎失去了一向的自信。她以為自己必然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但她畢竟是個季家人,不折不扣的季家人,這點小傷一下子便可平復了。
季家人,尤其是季風雲的女兒,天生就是要有一番大作為的,為這樣的小事失去自信簡直可笑!
她一那次感情的不順做為原動力,一口氣拿下畢業成績首獎及最佳論文獎。
一畢業,她便被父親召回台灣,囑咐她上香港去挽救一家汲汲可危的公司。那原是盛威與日本一家財閥合資,準備參與中國大陸基礎建設的電器電纜公司,由于日本方面財務危機宣布撤資,父親決定讓盛威獨資,派她去整頓當時亂成一團的生產線,安撫人心惶惶的員工。
一年半的時間,她奔波于香港總公司及深圳工廠,不時還要上廣州與大陸官員打交道。
身為女人,她相信自己遭遇到男性兩倍以上的困難,但她也明白自己必須咬牙撐下去。因為那家公司將是她的跳板,只要她有辦法做出一番傲人成就,父親絕對會將她自邊疆召回中土。
兩年後,她讓那家公司的盈余成長將近五倍,每股稅後淨利達到港幣五元,在香港證交所掛牌上市時還造成搶購風潮,連續數日跳空漲停。
案親立刻派人接替她的職位,將她調回盛威總管理部擔任他的私人特助,接著命她為盛威核心事業——盛威加電制造的企業執行副總,入集團理事會,擔任首席副總,一步步將她培育為他的接班人。
這其間自然也遭受一些阻力。
比如她兩位叔叔便對她年紀輕輕就如此深入決策核心頗有微詞。尤其二樹季風華,一直怕她搶了堂哥季海平的風頭。季海平三十多歲才得以在集團理事會佔一席之地,而她一介女子竟不到三十歲便有此成就。
但她不介意。
自古以來,有大能力者向來招忌,她不會奢求自己是個例外。樂觀一點想,正因為她季海舲有才,才有資格成為眾人茶余飯後的話題,不是嗎?何況爭權奪利總是上一代人,他們這一輩反倒早已形成某種默契︰海奇一心一意遠走雲南研究基因組,海藍、海玄對家族事業一向興趣缺缺,海平性格淡泊,更早已認定她是未來集團主席的不二人選。
說實話,將來季家由她季海舲掌舵是遲早之事,她唯一要務只是使這一切名正言順而已。
季海舲微微高舉酒杯,假意欣賞透過水晶綻出的酒紅光芒,實則悄悄觀察對面那個十五年前就讓她迷惑不已的男人。
她人生的藍圖有一大部分輪廓已清晰顯現,惟獨關于他的部分仍是霧里看花。
「對我的戀愛史有興趣嗎?楊。」
「你希望我感興趣?」他不答反問。
她發現他似乎從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總將她的問題以某種曖昧的形式丟回給她。這是他對女人一貫的態度,或只針對她?
「女人總是這樣吧,討厭現任情人喋喋不休地追問過往的戀史,但若對方真從不追問,難免有不受重視的感覺。」
他微笑︰「包括你?」
「我是女人,楊。」她從容回道,「就算我出生世家,繼承數十億財富,終究也只是個普通的女人。」
他手一顫,杯中的酒甚至灑落幾滴,射向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間綻出難以形容的光亮,接著又迅速陰暗下來。
她心一緊,說不清是何滋味。
原先融洽的氛圍霎時僵凝起來,甚至透著讓人呼吸不順的詭異。她幾乎可以听見自己逐漸失速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
第一次,季海舲覺得自己陷入完全無法掌握的境地,甚至軟弱得祈求有人救她。
救她的人果真出現了,卻是出乎意料的人物——楊一平。
「平叔。」她掩不住訝然。
「小舲?」他仿佛也頗為驚異,唇邊卻立即浮現深深的笑紋,「我曾听說你們正在交往的傳聞,沒想到竟是真的。」
他的語氣帶著長輩善意的嘲弄,她卻依舊禁不住雙頰發起燒來。「只是一起吃頓飯而已。」
「海舲答應我的求婚了。」楊雋突如其來地拋下一句。
季海舲怔呆了,雙眸反射性地望向他,後者並無多余的表情,只淡淡地微笑。
他竟然用這種方式——當然,她明白他們之間算是有了聯姻的共識,也不排除立即舉行婚禮的可能,但這麼突然的宣布……
楊一平震驚的程度似乎不下于她,他轉頭瞪視自己的兒子良久,好不容易才回首看她,「你真答應嫁給我這個陰陽怪氣的兒子?不後悔?」他是帶著玩笑的語氣問她的,面上亦恢復愉悅的神情。但照例,他的眸光總讓她有一陣奇特的不舒服。
沒等季海舲回答,楊一平激動地緊捉住她的肩,眉開眼笑的模樣像是非常滿意她這個未來的兒媳,「這可是一大喜事呢!小舲,我們這幾個糟老頭每回討論起來總在猜將來到底哪一家公子能幸運地娶你為妻,沒料到竟是我這個傻兒子撿到便宜!」他驀地仰頭大笑起來,「大伙兒這下可羨慕我楊一平好福氣了。」
「平叔太夸張了—」
「不夸張,一點也不夸張。」他笑望著她,眼眸閃閃發光,「相信我,小舲,沒有比能讓你當我楊家的兒媳更令我高興的事了。」
他正試圖表現他樂見其成的欣喜,她知道。但當她凝視著他那張因極度的欣悅而牽扯起許多皺紋的臉龐時,竟覺得全身上下驀地竄過一股冰涼的血流。
然而當她定楮一看,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位老人,一位因得到無雙佳媳而得意洋洋的老人,一切又仿佛只是可笑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