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蘇秉修才剛剛跨進飯廳,他的寡母便利落發話。
「秉修,公主殿下呢?怎麼不陪她一塊兒過來?」她緊蹙翠眉,略嫌圓潤的臉龐依稀可辨認出當年美貌,一雙緊盯著兒子的瞳眸也仍然銳利。
「不需要吧。」他聳聳肩,自顧自地在飯桌主位坐下,但還沒坐穩,便听見母親銳利的叫喊。
「不能坐,那是公主殿下的座位。」
「什麼?」蘇秉修朗眉一軒。
「主位是公主殿下的。」
他眸子掠過一絲怒氣,「誰說這位子是她的?」
「當然是她的。」蘇母理所當然地回應,「她是公主啊。」該死!就連他的親生母親都要他臣服于那女人腳下嗎?
他一抬精銳的黑眸,正要回話,忽然听見一聲清脆女敕喊。
「公主到。」
隨著這聲叫喊,李冰盈盈出現于飯廳門前,她風姿綽約。
亭亭玉立,身旁還侍立著兩名宮女。
這倒好,在他蘇家擺起皇室的架子來了。
蘇秉修眼看著一向勢利的寡母迎上前,竟然便要當廳跪下請安,「公主……」
幸虧李冰及時伸手扶住了她,「婆婆起。」她靜靜說著,朝蘇母微微頷首,「婆婆對天星不必如此多禮。」
「那怎麼行?」蘇母滿面諂媚的看著身分非凡的兒媳,眉開眼笑,連聲音也顫抖了,「你可是堂堂公主啊。」
「我既入了蘇家門,就按蘇家的規矩行事吧。」她語音清清,末了,璀亮的美眸還朝蘇秉修望去。
他沒有反應,內心固然為她方才的話感到訝異,眉目卻維持淡定不動。
「不敢,公主真是折煞老身了。」蘇母顯然認為李冰極為平易近人,笑得合不攏嘴,「來,來,請上座,一塊兒用早膳吧。」她一面說,一面還對蘇秉修使眼色。他知道母親在暗示他讓開主位,卻假裝沒看到,逕自舉箸夾菜,閑閑喝起清粥來。
「秉修!」蘇母低斥一聲,終究無奈,只得轉頭對李冰陪著笑臉,「公主坐這兒吧。」她指了指蘇秉修身旁的座位,一面討好他說道,「不好意思,只是些家常粥小菜,不曉得公主吃不吃得慣?」
「無妨。」李冰平淡應道,盈然落座。
蘇母跟著坐下,才剛要勸她多用些小菜時,只見她身旁侍立的宮女端過一盆清水。
「公主。」
李冰點頭,伸出藕臂,讓一名宮女替她輕挽起衣袖,兩只細婉柔荑就著盆中清水緩緩洗淨,接著由宮女拿著燙得溫熱的毛巾替她拭干。淨完手後,另一名宮女遞上一杯濃茶,她盈盈接過漱了漱口,輕輕往痰盅一吐。
最後,方由宮女奉上一小碗色澤澄黃的上好清茶。
蘇母目瞪口呆地瞧著這一切。
天,用個早膳還有這許多繁復的規矩?她矯舌難下,雖說蘇府在杭州也算得上富豪之家,但畢竟是暴發戶,從來不曉得這些上流階級連吃個飯也有這許多規矩,今日算是眼界大開了。
不愧是皇家公主。她暗暗在心底贊嘆,愈想愈是得意。
沒料到她蘇家竟能攀上這等高貴人物,到現在她都還不敢相信呢。
比之蘇母的贊嘆不已,蘇秉修唯一的感覺只有厭惡。李冰愈是擺皇家架子,遵循皇家禮儀,他就愈是莫名憤怒。
「不是說既入我蘇家門,就按我蘇家規矩行事嗎?」他忍不住淡淡嘲諷。
「秉修!」蘇母連忙斥道,簡直嚇呆了。
她這兒子怎麼如此不懂禮儀,當眾諷刺皇家公主?
蘇母震驚莫名的表情讓蘇秉修眉宇更加緊蹙他倏地起身,「各位慢用。」冷拋下一句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
「表哥,你用完早膳了?」
急匆匆跨出令他倒盡胃口的飯廳,只想到後面庭園醒醒頭腦的蘇秉修恰恰迎上了正從西邊廂房過來的白蝶。
「小蝶。」他打個招呼,黑眸細細打量她全身,爍著淡淡笑意,「宿醉醒啦?」
白蝶嬌顏一紅,「表哥別笑人家了。」她不依地跺跺小腳,「小蝶昨晚一定鬧盡笑話了。」
「也沒什麼,你別介意。」他安慰表妹。
白蝶凝望他片刻,「你為什麼不陪我?」
「陪你?」
「別以為我醉胡涂了。我可記得你的承諾,你說過一直陪我的,為什麼等我醒來就看不到你了?」
「因為你睡了啊,我不好繼續留在你閨房里。」
「那你去了哪里?」她咬著下唇,「是……回天星公主那兒嗎?」
蘇秉修搖搖頭,「我在書房睡的。」
「你睡書房?」白蝶一陣訝異,又忍不住暗自欣喜,「為什麼?」
「沒為什麼。」他搖搖頭,邁開步伐繼續往後花園走去。
白蝶連忙跟上,「你不喜歡天星公主嗎?」
「為什麼這麼問?」蘇秉修腳步不停。
「因為她好美,是男人都會喜歡上她的。」
「我可不是一般男人。」他迅速回應,語氣慍怒。
「你真一點也不喜歡她?」
他驀地凝定步伐,旋過身,「我是一點也不喜歡她。」他一字一句,仿佛立誓般說道。
「太好了。」白蝶歡呼一聲,細女敕的頰再度染上一抹嫣紅,「表哥,我……你知道我……」她咬著唇,仿佛猶豫著該不該大膽示愛。
「我知道。」蘇秉修截斷她,「別說了,小蝶。」
「為什麼?」她面容一黯,「表哥不喜歡我?」
他輕嘆息,「不是。」
「那為什麼……」她不解,「你不想娶我嗎?」
「我不能娶你。」
「為什麼不能?為什麼?」白蝶慌了,「因為公主不許嗎?」
「不是。」他擰眉,「因為我不想委屈你做妾。」
他確實是想過娶小蝶的。在皇上那紙無理詔書沒下來前,他本就決定了娶表妹為妻,可既然詔書頒了,而他也領命娶了李冰,又怎能讓小蝶嫁給他為妾呢?太委屈她了。
他應當好好為她找一門好親事才是。
「沒關系的,我不介意。」白蝶慌亂地攀住他手臂,「我不介意當妾,只要能陪在表哥身邊,我沒關系……」
「不成!」
「為什麼不成?」紅唇一噘,盈盈美目很快充滿璀亮淚水。
「我不想讓你委屈。」
「我也說了我不怕委屈!」
「小蝶……」蘇秉修苦惱地望著她,實不知該如何勸服她。
白蝶看出了他的苦惱,驀地伸手掩唇,擋住了一聲意欲沖出嗚咽,拔足飛奔而去。
蘇秉修怔怔地望著她背影,直到一陣渭淡的嗓音拂過他耳畔,「為什麼不答應娶她?」
他驀地旋身,訝異她為何如此迅速便用完早膳,更奇怪那兩位宮女竟然沒有亦步亦趨地隨著她。
李冰。」
李冰秀眉一緊,仿佛不樂意他如此連名帶姓地喊她。
「你那兩位貼身宮女呢?」他問,語氣不無諷刺。
「她們?」她仿佛一愣,片刻後才說道,「我沒讓她們跟來。」
「為什麼?堂堂天星公主身旁竟沒有宮女陪侍,這成話嗎?」他嘴角譏諷一彎。
「我……不想讓她們跟來。」她半猶豫地答腔,像是忽然也懷疑起自己這莫名其妙的行止。
「是嗎?真讓人意外啊。」他語氣中嘲諷的意味更濃了,「沒有她們隨著你,怎能端得起皇家的架子來?」
李冰聞言一凜,凝望他好一會兒,「就是你方才心情不愉快的原因嗎?」她靜靜問道。
蘇秉修劍眉一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覺得我讓她們寸步不離地服侍我,是端皇家的架子?」
「不是嗎?」
「我並不是有意,只是——」
「只是規矩如此。」他不耐地打斷她,「我了解,你不必解釋,你是堂堂大唐公主嘛,當然是有些不一樣的規矩。」
「看樣子,你並不喜歡我的身分。」她深思他說。
「哈!我蘇秉修不過一介平民,有什麼資格談喜不喜歡?」他慍怒地應道,一方面是對她生氣,一方面也無法忍受自己如此尖酸的語氣。
他不曉得自己怎麼搞的,尖酸嘲諷向來不是他愛做的事,這只會顯得他毫無氣度而已。但只要一面對她!如此高高在上又冷靜自持的她,他就是無法克制自己的脾氣。
他暗暗憤怒,「你究竟找我有什麼事?」
李冰靜靜望他,靜靜把一開始的問話重復一次,「為什麼不答應娶她?」
「娶她?」他倏地揚眉,「你要我娶小蝶?」
她頷首。
「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當然知道。」她菱唇一抿,不明白他為什麼老是把她當傻子似的,「你當初在御花園拒絕父皇提議,不就是為了想娶她?」
「你知道那件事?」
「我就在一旁啊。」
「你知道我拒絕的原因是為了心有所屬?」
「嗯。」
「那你還要我娶你?」他再也忍不住地吼,黑眸射出兩道怒焰,「你明知我有想成親的對象還強迫我娶你?你該死的怎會如此自以為是?你以為自己身為公主就可以無端拆散他人嗎?」
「我沒有要拆散你們。」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生氣,「你還是可以娶她為妾啊。」
「我為什麼要娶小蝶為妾?她為什麼要委屈自己當妾?」
為什麼?李冰不解地望他,「因為我是公主,不能——」
「是啊,因為你是公主嘛,當然不該為妾。」他截斷她,語調憤怒而嘲諷,「所以別的女人就活該為妾嘍?因為你是金枝玉葉絕不能委屈,所以只能委屈他人嘛。」
委屈?李冰一震,當妾很委屈嗎?
她從未深思過這問題,當時只想雖然要蘇秉修娶她,可也不好拆散他與心上人,但一想,他大可以再娶心上人為妾,遲疑也就釋然。
她從沒想過這樣一來會委屈了他的心上人。
李冰呼吸一緊,驀地想起一年多前九堂哥李琛也是為了這個問題不借冒犯聖顏,回絕父皇為他定下的親事。
他說不願委屈心愛的女人做妾,要一心一意待她。
九堂哥這樣想,他……也這麼想嗎?
她揚起眼瞼,眸中勻上淡淡驚慌。
蘇秉修未察覺李冰異樣的神色,繼續怒吼道︰「你憑什麼自作主張要讓二女共事一夫?你不曉得一個人一心一意愛一個人時,也希望那人一心一意愛他嗎?你不曉得人一旦愛上了某個人,心里眼底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嗎?」
她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怎能如此自私,如此自以為是?」
「對,對不起……」她蒼白著臉,生平第一次語音發顫。
那盤據她心中的陌生情緒是什麼?她仿佛極度慌亂,負荷不了突如其來明了自己犯下錯誤。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我不了解……」她連續兩句對不起倒讓蘇秉修驚怔了,炯然有神的黑眸凝定她。
這是他第一次察覺她也有情緒,她原來不似李琛說的那般無情無感,那極端的冷靜也有失落的時候。
瞧她現在的模樣,細致的臉頰蒼白若雪,連總是紅潤的唇也刷白了,縴麗的身子微微顫著,沉靜深邃的星眸亦初次染上淡淡驚慌。
她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
蘇秉修驚愕莫名,心底不知怎地泛上一股奇特的滋味。
仿佛是後悔,又像是憐惜,微微地揪痛了一下。
她默默地、微微慌亂地凝睇他片刻,驀地一轉身,再度翩若驚鴻般地離去。
※※※
怎麼辦?她無法面對他,生平第一遭不知該怎麼面對一個人。
她不知該怎麼面對他,當她驀然明白自己竟扮演了拆散他與心上人的角色,便再無法保持心海平靜無瀾,再無法直視他一對蘊著驚怒的湛深黑眸。
那眸子——她初次見時,是那般溫文和煦,既謙和又堅毅,為何每回一對上她便只有憤怒與厭惡?
她一直不明白,現在終于恍然大悟。
原來是因為他恨她硬生生拆散了他與白蝶的緣故。她怎會天真地以為只要讓他娶白蝶為妾就好了呢?九堂哥不是告訴過她,一個男人要真愛一個女人的話,是會一心一意待她的!
既此,他怎能甘願娶白蝶為妾,怎舍得委屈白蝶二女共事一夫?
她是不是做錯了?她真錯了嗎?
「你錯了,李冰,真的錯了。」她顫然長吁一口氣,螓首低俯,一手扶著栽在人工翠湖邊的青樹,低低望著翠綠色水面。
水面雖不清澄,卻仍可隱隱辨清她窈窕的身形,美秀的容顏。
她明白自己是很美的,從小,身邊的人就不斷告訴她這一點,他們稱贊、仰慕、欽羨,眸光一與她容顏相接便無法逼視,卻又舍不得轉開。
她出身高貴,容顏又極清艷,眾人總以天際璀亮寒星形容她。
天宇星辰轉世,這樣的傳言她自然也听聞了,听聞眾人對她的評價是耀眼逼人卻高不可攀。
這樣的她,這樣清絕出色的她,從不懷疑會有人不想要她,不想娶她。而他竟然拒絕了她!
當父皇主動要將自己許配給他時,她真沒想到換來的是斬釘截鐵的拒絕,當時從來波瀾不興的心海確實微微蕩漾了一會兒。
或許便是那樣蕩漾,促使她一想到自己命不久長時,第一個浮現腦海的面孔便是他。
是某種不甘、氣憤或怨怒嗎?否則她為何堅持要蘇秉修娶她,甚至在明明得知他有心上人,且愛之甚深後?
她是有意的嗎?有意要介入蘇秉修與白蝶之間,有意要拆散他們?
她真是有意的嗎?從來就不想與人爭什麼、奪什麼的她何時染上了這可怕的性格?
何時有所欲,有所求的?
眾花雜色滿上林,舒耀綠垂輕蔭。連手蝶躞舞春心。
舞春心,臨歲腴。中人望,獨踟躇。
中人望,獨踟躇!
她想著「江南弄」,想著這首曾經促使她下定決心的小詩,想著最後一句話,想著父皇曾說過想一輩子把她留在宮里。
為什麼父皇想一輩子留她在宮里?莫非因為他早知她命不久長的事實?他說過在她剛出世時就有隱世真人斷言她天生帶來一股寒氣,這寒氣……應該就是讓她活不多久的原因吧。
她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活不久,更不想弄明白自己還能活多久,她唯一想要的,是在臨死前過一番不一樣的生潔,領略一番不一樣的滋味。
她不想一輩子躲在宮里,沒有情緒,不動情感;永永遠遠是一顆高不可攀的天際寒星。
她是個人啊!
李冰悚然一凜。
這就是原因嗎?因為她想當個人——當個女人,所以才強迫他娶她,期望領略一個女人受疼受寵的滋味。
是這樣嗎?
李冰惶然不解,平靜的心海第一次翻騰著如許大的波潮,這波潮如此強烈,震撼得她呼吸不勻,連身于也站不穩。
「你想什麼?」蘇秉修沉郁的嗓音突如其來地在她身側揚起,更激得她原先就不穩的身子一陣搖晃,縴足一滑就要向湖里倒落。
李冰吃了一驚,腦子還不及思索該如何應對這危機時。
身子已然偎入一個寬廣結實的胸膛。
她足足愣了好一會兒。
這是……怎麼回事?
身子有片刻是呈現完全的軟倒狀態,等到迷惘的腦子終于清醒,她才警覺該是有人及時伸手拉住了她。
她微微慌亂地轉頭,柔軟冰涼的唇輕輕擦上某樣物體,那觸感——有些粗糙,又奇異地讓她心跳失了速。
她連忙別開臉頰。
揚起眼簾,她並不意外映入眼瞳的是蘇兼修那張五官分明的好看面孔,他似乎也為方才的踫觸驚呆了,黑眸氤氳淡淡煙霧。
觸及她的眸光,他仿佛終于醒覺了,眸子深處點燃一簇小小火苗。
「對不起。」她直覺地又是這麼一句。
「你已經是第三回向我道歉了。」他語音沙啞,是嘲謔又半正經,「我從沒想過一個公主會向平民道歉,還連續三次。」
「你不是說過……」她屏著呼吸,嗓音同樣喑啞,「做錯事就該道歉?」
「你做錯事了嗎?」
「我剛剛……」她想說自己的唇方才不小心踫到他,但不如怎他說不出口,臉頰的溫度還莫名升高了。
「你的臉……」他一直默默盯著她,微涼的手背忽然揚起,輕輕撫過她灼熱的臉頰,「好紅。」
她倏地一顫,「是嗎?」
「是的。」他微微一笑,那溫煦的微笑令她有片刻失神,「你曾經臉紅過嗎?」
臉紅?那是什麼?就是現今臉頰這股燒燙的感覺嗎?
「我……」她深吸口氣,搖搖頭,「我想應該不會吧。」
「那你現在為什麼臉紅?」他低問她,眸子一逕緊緊扣住她不曾松開。
「我不知道。」她再搖頭,翠眉微微一攏。
「會不會是因為我抱著你的關系?」他語氣輕柔地提供答案。
「抱著……抱著我?」她倏地一驚,低首一望,這才發現自己整個身子都偎在他懷里,他有力的手臂輕環住她縴細的腰,線條剛毅的方唇正微微揚起一個帶著三分戲謔,七分有趣的弧度。
她驀地驚呼一聲,急著跳開,卻差點又要跌入湖里,他連忙伸手一拉。
「小心。」他轉過她的身子,直直面對她清麗容顏,語氣微微帶著責備,「別慌慌張張的。」
慌慌張張?他說她慌慌張張?
這四個字何時與她李冰扯上關系了?她一向鎮定如恆啊。天?
「放開我。」她輕輕咬住下唇,不敢看他,眸子又不知定住哪兒好,只能盯著他胸前的衣襟。
他凝望她好一會兒,仿佛考慮良久,最後才不情願地放手,輕輕將她推離自己。
兩人的眸光在空中相會,相交許久。
李冰有好一陣子茫然,為那雙深不見底幽瞳里隱隱跳動的一簇火焰微微心悸。
終于,她找回自己的理智與聲音。
「我想,我必須向你道歉。」
「這是第四次了,」他輕輕揚眉,語氣听不出是嘲弄是玩笑,黑眸一逕緊緊圈住她,「在下真是受寵若驚。」
她不理會他捉模不定的語調,「我向你道歉是因為我不該請父皇下詔要你娶我。」
「哦?」他語氣平淡,不置可否。
她深吸一口氣,「我為自己……自私的行止道歉。」
「自私?」
「嗯。」
「究竟為什麼想要我娶你?」他問,語音微微沙啞,「我蘇秉修何德何能?」
「因為……」她猶豫片刻,細白的貝齒輕輕咬著下唇,「我想是因為我不甘心。」
「不甘心?」他皺眉。
「因為你沒答應父皇的提議,我心有不甘。」
「那是什麼意思?」他其實已捉模到話中含意,一股無明火開始在心底緩緩燃起。
她閉了閉眸,凝聚體內的勇氣,然後一揚眼瞼,星眸直直凝定他,「因為我從不懷疑有人會不要我,我很訝異你竟然會拒絕。」
「你該死的——」蘇秉修驀地住口,深深呼吸,阻止自己更進一步粗魯詛咒;不知怎地,李冰總能激發出他最暴躁的一面。
他暗暗握緊雙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憤怒。他早該明白的不是嗎?這些皇家公主一個比一個任性自傲,他等于是當著李冰的面砸回皇帝的賜婚,她焉能不氣?焉能心無不甘?
他期待什麼?除了一個總是高不可攀的公主借此報復他的不識抬舉外,她之所以決定下嫁給他還能有什麼其他理由?
他早該料到的不是嗎?為什麼听她親口說出會是如此讓人不悅的感受?為什麼他會突然如此狂怒?
他不明白,總之自己就是不希望听到她如是回答,而且還該死的照舊冷靜異常!
「你……」他緊緊咬牙,「總是要什麼有什麼吧?」
她頷首,「當然。」
當然!好一個當然啊。
蘇秉修瞪著眼前衣著華貴,容貌絕美的女人——她是公主啊,自然是要什麼有什麼,他蘇秉修也不過是承她青眼看上的玩物而已。
玩物!
他下頜一陣緊縮,厭惡地想著這個忽然竄過腦海、絲毫不受歡迎的名詞。
他——一個堂堂男子漢,竟淪落為一個女子的玩物!
真好志氣!蘇秉修,這就是你十年寒窗,苦心孤詣所求得的理想嗎?
成為一個公主的私人玩物?
他驀地用力甩頭,射向她的眸光有狂烈憎恨,席卷心海的怒潮更夾雜著極度的自我厭惡。
怒視她好一會兒後,他忽地轉身,大踏步離去,頭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