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被打開。莉兒放下正在照的鏡子抬起頭,是山姆,他帶來兩枝長而粗的竹竿。
「我帶這個來給你。」他走到榻邊俯視著她。
她自覺像只渺小的螞蟻,便急急坐高一些,一方面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一方面至
少能感覺自己不那麼弱小。
「腳踝好些了沒?」
「還是一用力就痛。」
「所以我才帶這個來。」他遞出竹竿。「葛麥茲為你做的拐杖。」
「葛麥茲做的嗎?」
他點點頭。
「為我做的?」
「對啊,為你做的。」
「哦。」她為那些入還會想到她而頗覺驚訝。
他俯身拿起鏡子,接著審視她好半晌、她原以為將看到憐憫、不屑或其他類似的表
情,但他的瞼上沒顯露出任何思緒。
她伸手欲拂開臉頰上的發絲,指頭卻在觸及燒焦、參差不齊的發梢時僵了一下。她
尷尬的視線迎上他的,心想將看見一抹嘲諷的微笑,而它卻不見蹤影。她立刻把發尾塞
到耳後。
他把鏡子擱在曼莎的空棲木旁的桌上,直起身子。「你要在那兒坐一整天或是要試
試這個?」
她足足瞪著它們一分鐘之久。
「看你的表情,想必是沒用過拐杖了。」
她搖頭。
他把它們擱在床邊,伸出一只手。「站起來。」
她抓住那只手站起來,小心地把重心放在沒受傷的腳踝上。他用一臂環住她靠著他
身側,她立即感覺到他身上的溫熱。她的右臂環在他的腰際,左手扶著他的胸膛穩住自
己。他猛吸口氣的聲音劃破一室的沉默。他伸手將她的手移下肋間,俯身拿起拐杖。
「來,」他遞給她其中一枝。「把這個放在那邊腋下。」
然後他一手抬起她的手臂,將另一枝拐杖置于她的右腋下。「抓好這兩個小把手。」
他把她的手伸到竹竿約一半長處嵌著的小竹片。
「現在舉起拐杖向前移動。」他的嘴離她的耳朵好近,她不禁打個哆膜。為了避免
它再度發生,她把拐杖伸到前面一呎遠處。
「就是那樣……現在把你的重量移到把手上往前進。」
她依言而行。「成功了!」她笑著回頭看著山姆。「看好哦!」她又做了一次。
「挺簡單的,不是嗎?」然後她轉身要走向他,跨了一大步——太大步了。
左邊的拐杖滑掉,她失去平衡。山姆趕緊接住她。「謝謝。」她仰望著他說道。
他以令人不安的方式久久地凝視她,臉上雖沒有一絲笑容,卻也沒有每次她做了什
麼傻事時總會出現的冷嘲熱諷的神情,而她不知道該不該為此擔心。這時他伸手踫踫她
參差不齊、燒焦的發尾。
「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她避開他的雙眼。
他伸出一指置于她的顎下把她的臉轉回來面對他。他仔細端詳著她,八成是在看她
的瘀青吧,她想道,她已經在鏡子里見過自己黑青的臉頰、割傷的臉和紅腫的嘴唇了。
「是啊,的確。」他用手心捧住她的臉頰,拇指掠過她腫脹的唇。
誠實的山姆。她該覺得被冒犯了,但卻沒有這種感覺,反而完全被他拇指的觸覺迷
住了。他開始慢慢俯下頭來,眼楮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他要吻我了,她想道,胸臆間
充滿一股純然的喜悅。她的眼皮沉重得直要合上,她命令它們打開,看著他等待四唇相
接,他溫暖的鼻息拂過她的嘴的剎那。
在相距僅僅一吋時,他突然打住。事情快得令她只能眨眨眼。他退開深吸呼一次,
接著轉身拾起拐杖塞回她的腋下又走了開,任她獨自品嘗淒冷空虛的感覺;她深吸口氣
望向他處,腦中混亂地猜測著他停住的原因。她的視線掠過鏡子,想起自己的模樣,然
後她就不再怪他了。她的樣子甚至比吉姆和山姆打過架後還糟。
「我對炊事房的事很抱歉。」她對著他的背說道。
他雙手插進口袋。「反正它也得換屋頂了。」
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們兩個只是無言地站著。他一旋身仿佛要說什麼要緊的事,門
卻砰地打開,吉姆帶著站在他肩上的曼莎走了進來。
「強——奸!炳哈哈哈哈哈哈!」
山姆炙熱的目光投向她,她頓時憶起曼莎上一次尖叫出這蠢話時所發生的事。她感
覺到自己額生紅暈,也看見山姆臉上的回憶。
「我很抱歉教了她那句話。」吉姆開口道。
「我也一樣。」山姆直勾勾地盯著她。
屋內的溫度升得比滿月時的潮汐還快。她知道自己該看向別處,但她不想。
「信到了。」
「什麼信?」山姆心不在焉地問道,一退端詳著她,使她不禁希望吉姆快點離開。
「她父親的信,四天後他會在聖克魯茲和你們踫面。」
她看向吉姆,他說的話終于進了她的腦海︰她要離開這里回家了。發生了一件最奇
怪的事,她的胃竟然因這個念頭而下沉,就像每次搭船時那樣。她轉向山姆,想看看他
的反應。他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那抹渴望的眼神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她最討厭的嘲諷。
「這敢情好,我猜賴大小姐終于能回她爹的身邊去啦!」話一出口,山姆便不再看
她一眼地掉頭離去。
「你很清楚酒瓶是沒法拉起掉在里頭的人的。」
山姆對吉姆大皺其眉。「你到底是什麼鬼意思?」
「意思是我了解你,而你有了麻煩。」
山姆舉瓶就唇,咕嘻嘻吞下幾大口灼人的酒。「能請閣下略加說明嗎?」
「女人的麻煩。」
「那女人的確是個麻煩沒錯,再四天她就回她老爹身邊,煩不到我了。」
「那你干麼猛灌那玩意兒?」
「我在慶祝。」
「那我就是大天使加百列。」他喃喃道。
「你是打哪時起成了我的管家的?」
「打你像是需要一個管家時開始啊!」
山姆一腳跨上旁邊的椅子,直瞪著威士忌瓶口。「你沒別的地方可去了嗎?」
「啊,我想我可以溜到莉兒房里,給她一個臨別的刺激興奮。」
山姆的靴子砰地落至地面。「你敢踫她,我發誓—一」他頓住,明白自己泄漏了秘
密。
「怎麼樣?」吉姆一副心照不宣的笑容。
「沒什麼,就是不許踫她。」
吉姆吹著類似結婚進行曲的口哨。
「閉嘴!」
吉姆乖乖照做,微笑地替自己斟杯酒坐下,隔著杯緣打量山姆,那眼神像極了把獵
物逼到角落的吸血蝙蝠。他不喜歡那種眼神,于是又拿起瓶子灌了幾口酒避免看吉姆。
「她真的那麼火熱嗎?」
山姆一口酒足足噴了有三尺遠,他嗆咳著以足以令人雙膝落地的目光瞪著吉姆。
「我要宰了那只死鳥。」
吉姆笑著向前拍拍他的背。「得了,山姆老兄,你的幽默感都上哪兒去啦?」
「從你養那只饒舌鳥那一刻起我就把它弄丟了。」
「錯,你是在迷上那個金發小美人蜜糖般聲音的那一刻丟掉它的。」
山姆詛咒,一分鐘後他說道︰「就算你說的是事實——」見他朋友翻翻眼珠,山姆
舉起一只手。「當然那不是真的——也沒有任何關系了,因為明天我就得帶她回她那聲
望顯赫的父親身邊去了。」
「我還真是沒見過這一面的你呢。」吉姆又給自己倒了另一杯酒。
「什麼?」山姆低吼道。
「嫉妒嘛!」
「我?嫉妒?狗屎……」
「你的話听來就像是嫉妒,對她父親。」
「我這輩子還沒嫉妒過誰。理由之一,還沒有任何東西會令我產生嫉妒的。」
「隨便你怎麼否認,反正我有一只黑眼圈可以證明。」
「傻瓜和作白日夢的人才嫉妒,」山姆又灌下更多威士忌。「只有那種人才會笨得
去渴望不可能擁有的東西。而我既非傻瓜也非作白日夢的人,孩提時期我就學到這個教
訓了。」
「我認為你是想要自以為不能擁有的東西,而它正是那個女人。」
「你愛怎麼想都行,但那不代表你是對的。」山姆又喝口酒,心想自己大概得承認
的確在上想要她,但話說回來,從在市場那天起他們便被迫要部在一起,故而他對
她的反應——例如那種想保護她的沖動——也只是一時的錯覺罷了。他一定能做些什麼
來消除這種感覺及沖動。想必她就是那種讓男人身不由己的女人吧,雖然直到目前他還
未見過這種女人,但她們確實是存在的。他八成是老了或什麼的,而且當然不是在嫉妒。
最好的辦法就是送她回她歸屬的地方,那他就不必再擔賴小姐的心了。他們越早出
發,他就能越快擺月兌她繼續這里未完的工作,而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完成這里的工作後他要回美國休息一陣子,找個安靜而且能讓他的身心都放松的地
方,可能是舊金山或西北部吧。對,西雅圖應該行得通,那里可是美國境內離南卡州最
遠的地方了。
隆隆的雷聲驚醒了莉兒。那既非打雷也不是大象,但不論是什麼,那聲音都幾乎震
垮木牆。門像是暴風過境似地猛然砰地大開,一個黑暗的身形跌進門內。
莉兒尖叫。
「噓!」
「山姆!」她驚喘一聲。
他黑暗的身形坐起來,盡避看不見他的臉,她卻知道他正看著她。「老天,你一定
得停止那樣尖叫,莉兒。」他搖搖頭。「我的耳朵受不了。」
「你在干麼?」
「站起來。」他撐著膝蓋搖搖晃晃地站直身子。
「我是說你來這里干麼?已經很晚了。」
「我來告訴你明天我們就走了,一大早。」
「那麼快?」
他關上門笨拙地走向臥榻。「怎麼啦,賴小姐?難道你不想見你的小老爹嗎?」
「我當然想,只是我以為會有更多準備的時間。」
「我們得走山路,雨季快來了。」
「山路和雨季有什麼關聯呢?」
「洪水。」
「喔,我懂了。」至少她自認為大概懂了,他是從不把事情解釋得太清楚的。「就
只有那樣嗎?」
「沒錯。」
「你是不是喝了酒?」
「我?喝酒?我干麼喝酒?」他俯身靠近,蒸天的酒氣令她霎時淚水盈眶。
「你喝醉了!」
「萬歲!」他拍拍手。「頒給這女人一張大學文憑吧!她的腦筋真不是蓋的!」他
的手對著一片漆黑中想像的來賓一揮。
「我想你該離開了。」
「我想我聞到煙味啦!」
「抱歉?」
「想一想呀!」他倒在她身旁的榻上。「不太容易是吧?」
「山姆!快下去!」
「別想了,只要感覺就好,這樣容易多了。」他的嘴湊上前來,她連忙避開,他的
臉踫上床板。
她嘗試著從另一邊溜下床,他卻伸臂奮住她。
「啊啊啊,」他的鼻息拂過她耳際。「你以為躲得過我,嗯?」他抬起一條腿壓住
她。
「山姆!住手!」她再度躲開他的臉,但她還沒來得及猜測他的意圖,他的手已經
罩上她胸前。
「你不平板嘛,莉兒。」
「不要!」她試著撬開他的手。
「你不謝謝我嗎?我剛剛贊美了你吧,一個吻就行了。」他的嘴湊上她。
她扭頭避開他搜尋的唇。「別這樣,山姆,求求你。」她的聲音顫巍巍地,他這種
滿口酒氣、肆無忌憚的模樣嚇壞她了。
他停下來俯望著她,仿佛要理清腦子似地搖搖頭,再次看著她,只是這次她覺得他
是「看到」她了。他跳下床站在那兒,她本以為他要道歉,但他沒有。他只是站著,一
手抹過他的嘴,然後轉身步履顛頤地走向門口打開它。「我們一早就走,準備好。」
她未發一言。
「你听見了沒有?」他背對著她咆哮道。
「听見了。」她低聲道。
「很好。」他跨出門外,又停下腳步。「還有。」
「什麼?」
「我不是嫉妒,我從不嫉妒,也永遠不會嫉妒。」他砰地摔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