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行李。」萍妮大步走過莎拉身旁,進入公寓。「現在,你馬上準備離開這里。」
莎拉關上門,重新鎖好。「我不能離開這里,現在還不能。」
「你必須離開。」萍妮猛一轉身面對莎拉,兩道褐色的眉毛像閃電。「老天!你究
竟是哪門子的天才蠢蛋?今天早上,喬頓到我辦公室來,說明這里發生的一切,我簡直
不敢相信。」
「喬頓告訴你的?他沒有權利這麼做。」莎拉抿緊嘴唇。「算了,反正沒什麼差別,
這是我個人的事,與任何人無關。」
「你錯了,」萍妮粗嘎地說。「這也是我的事,而且也是達文及『世界報導雜志』
社的事。如果你扮演誘餌而遭殺害,我們的大眾形象會演變成什麼地步?別跟我強辯這
樁蠢事與『世界報導』無關。你以為有多少人會相信這不是我們故意安排讓你獲得獨家
新聞?」她搖搖頭。「媒體的宣傳大快,不可能避免這類是非。」
「我會簽一份聲明書,澄清你們一切的責任。」
「如果你被人割了喉嚨,一紙文件就能讓我覺得問心無愧嗎?我是負責任的人,」
萍妮轉身離開。「我不在乎承當自己應有的責任,但是不能容許任何人替我安排這麼重
的罪過。我們要讓你離開舊金山,把你藏在安全的地方,直至警方找到朱利安,重新監
禁他為止。」
「我諒解你的立場,」莎拉努力保持穩定的聲音。「可是,天哪,真難。我也了解
你是我的朋友,關心我,但我不能——」
「別提友誼,」萍妮轉身面對她。「這不是此刻的主題。你是『世界報導』的員工,
而你的行動可能使我們陷入極大的麻煩。我不能讓你這麼做,莎拉。」她停頓片刻,又
刻意加上一句︰「你愛你的工作,難道值得你放棄它,把自己的脖子擱在砧板上?」
莎拉睜大眼楮。「你真要解雇我?」
萍妮遲疑一會兒。「噢,或許不會。但是達文不見得這麼寬大為懷,他听見這個消
息簡直氣得發瘋,極其簡明俐落地交代『救她出來』。喏,我做的就是這回事,『救你
出去』。」
莎拉的眉毛鎖在一起。「這事對我非常重要,萍妮。我信任自己的所作所為。我不
知道是否有任何工作值得讓朱利安游蕩街頭。」
「我就擔心你的反應如此,所以我投了保險。」萍妮苦笑。「也許你太理想化,不
能兼顧自己的工作,但是當我瞄準白萊士警官時,他相當溫和地投降了。警察當局無意
招惹『世界報導』所能產生的熱力。」
「你威脅他?」
「我只告訴他,如果他繼續這種捉迷藏的游戲而使你發生任何意外的話,我們不會
讓他好過。他們寧願放棄冒險。」萍妮的語氣毫不留情。「你會發現他們現在和我們一
樣,急于要你退出這種狀況。如果他派人客氣地護送我們前往機場,確定你安全離開本
城,我一點也不詫異。」
「老天!你是玩真的。」她吁口氣說,突然覺得無比輕松。事情已經不在她的控制
之下,她被迫放棄白萊士警官的計劃,也不必等候朱利安找上門來,或讓死亡侵入她的
領域。
「只有必要的時候才玩。」萍妮的目光與她交會。「沒有其它的爭辯?」
她搖搖頭。「看來你把我關進籠子里,除了接受警察護送,我似乎別無選擇的余地。
你打算把我藏在哪里?」
「我在聖塔芭芭拉海岸邊擁有一座小島。」萍妮扮個鬼臉。「它是海洋中一個荒野
多山的小黑點,但是有個可愛的小農場,六十多年前由一名隱居的作家闢建的。我們從
聖塔芭芭拉機場租一架直升機,把你安頓在那座農場里。然後我回到這里注意事情的發
展。島上沒有電話,不過,他們找到朱利安時,我會回來接你。」
「沒想到你擁有一座小島。」
「偶爾我需要一個屬于自己的天地,而且一直都喜歡島嶼。從我還是個小表時,就
希望有個唯獨屬于我的地方。」她聳聳肩。「我猜,我甚至不想和朋友分亨它,這是我
的天地,我的庇護所。」
「可是你現在卻把它拿來與我共享。」莎拉輕柔地說。萍妮的生活還有多少是她以
往不曾知道的?她好奇地想著。她一直以為這個朋友的生活像一本敞開的書,如今看來
顯然不是這回事。萍妮有她自己的夢想與秘密,她的過去所包含的一切,或許遠超過目
前的事業,莎拉卻以為事業是她最主要的生活動機。
「因為你也需要一個庇護所,所以我願意和你分享。當你需要隱藏或平靜時,庇護
所往往變得格外美麗與美好。」
一股依舊清晰的痛苦突然涌入心頭,難道她那麼迫切需要平靜來治愈內心的創傷?
她擠出一絲笑容。「這個庇護所怎麼稱呼?」
「只是一個小島,我向來不喜歡替地方取什麼夢幻的名稱,那不屬于我的作風。」
萍妮邁步走向臥室。「現在,讓我們收拾行李。多帶些毛衣、牛仔褲。海風吹上岸時挺
刺骨的。」
小島和萍妮強調的一樣荒涼,從空中俯瞰時,顯得更加渺小。四周幾乎都是岩岸,
只有向風的一面有個小海灣,一道縴細的碼頭像一只脆弱的手指,伸入狂濤巨浪中。
「沒看到任何房子。」莎拉從緩緩下降的直升機往外窺探。
萍妮點點頭。「在山坡後方,松樹及辣椒樹太密,從這里看不到。我想你會喜歡它,
我花了四年的休假時間整理及裝飾。從陸地運家具到這個小島上並不容易。」她做個鬼
臉。「商人用船只或直升機運貨,如果沒特別索取斑價,那才是怪事。你知道嗎?修理
窗戶的女工竟然膽敢要求我賠償,因為她乘船到島上時暈船嘔吐。」
「我可以理解,」莎拉喃喃地說,目不轉楮地望著下方猛擊岩岸的巨浪。「這里的
波濤顯然和我平常所見平靜的浪花不同。」
「的確不同。」萍妮回答。「這里的洋流詭譎難測,與一般海流逆向,所以別靠近
海邊,好嗎?」
「好的。」直升機降落在碼頭旁的岩岸邊緣,莎拉滿懷興趣地四處張望。「我不得
不對你刮目相看,你真喜歡這類荒涼的岩地?」
「我愛它,」萍妮說得很干脆。「也很滿意它。」她轉向飛行員。「雷夫,在這里
等一會兒,我要把這些雜貨送到屋里,弄好之後立刻回來。」
「讓我來幫忙。」年輕的飛行員愉快地自告奮勇。
「不用了,」萍妮很快地婉拒。「在這里等我就好,我們自己可以料理一切。莎拉
只有一個露營袋要扛。」
「真希望你能留下來住幾天。」莎拉抱起她的紅色帆布袋,打開沉重的機門,跳到
地面。呼嘯的海風刮向她時,帶來全身的顫抖,扯亂她的頭發。「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喜
歡在這兒獨居。」
「屋里有架收音機和唱機。」萍妮跨下直升機,反手取出機內的雜貨袋。「還有讀
不完的書籍。你最好放松自己,用心沉思幾天,或許也可培養出獨居的嗜好。」
「我懷疑這種可能性。」莎拉抓緊袋子的提把,隨著萍妮踏上蜿蜒的泥巴小徑。
「這里太孤寂了,我喜歡四周有人來來往往的。」
「我知道,」萍妮投來懶洋洋的一瞥。「與人談話往往比壯闊奇觀更得你的歡心。」
她一臉肅穆地收回目光。「我不認為你在這里會覺得寂寞。」
「那麼你錯了,」莎拉說。「目前我最需要的是孤獨。我不希望時間——」她突然
中斷並加快腳步。「快到了嗎?」
「馬上就到。」萍妮回頭注視篩過樹林枝?的夕陽紅霞。「過了山坡就是。」她直
視前方地說。「我猜你已經改變心意,不再怪罪喬頓了吧?」
莎拉一僵。「我不想談他。」
「我也不想,可是事情總要解決。」萍妮泰然地說。「因為我已經改變對他的觀點。
我信任他,莎拉。」
莎拉迷惑地望著她。「那麼你是個白痴。老天,萍妮!我萬萬沒有想到你也會被他
蒙騙。今天上午他到底對你說了什麼?」
「沒多少,」萍妮溫和地說。「確實沒多少。但我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他飽受創
傷,莎拉。」
「很好,他活該。」莎拉咽口氣,借機舒緩喉頭令人難受的緊張。「他欺騙我,誘
惑我——」
「誘惑。」萍妮若有所思地說。「哇,多麼古老的字眼,幾乎像聖經上的用詞。在
伊甸園里誘惑夏娃的是撒旦,可不是嗎?」她露齒而笑,一面柔聲說道︰「『噢,你為
何如此誘惑我?』听來相當誘人。你眼中的喬頓是否如此?」
「不,我所見的——」莎拉危顫顫地吸口氣。「嘿,談這些事真無聊,算你對而我
錯。那座火山爆發,並且一股腦地淹沒了我未來的世界。現在我必須拾起碎片,繼續生
存。你在這個時候扮演惡魔的辯護,實在不當。」
「我不是為誰辯護,只是認為應該讓每個人下決心,做出自己的決定。」萍妮停頓
片刻。「就像我也做了自己的決定。我猜,我要設法解釋的是——」她停止不語,彷佛
在搜索適當的措辭。
「你為什麼讓他說服你瓦解白警官的計劃?」
「不,他不必說服我。」萍妮再度遲疑片刻。「我不放心讓你單獨留在這里,你需
要保護。」她已經抵達小山坡的坡頂,停下來等莎拉趕上她。「我相信他,莎拉。」
「你已經說過一次。」
「他向我保證。」萍妮瞧見谷底的某樣東西,趁著莎拉的目光還來不及跟上之前,
匆匆放下手中的雜貨袋。「我必須做個選擇。」
「你在說什麼呀?語無倫次的。」
萍妮對著通往谷底的小徑點點頭。「我的選擇。」
莎拉目光一轉,霎時覺得呼吸中斷。「不!」她無力地說。「你不會對我做這種事。」
喬頓正大步地走上山坡,燦爛的夕陽在他烏黑的頭發上投下一抹紅光,他的臉雖然
看不清楚,充滿無盡活力的步伐則是她異常熟稔的。
她拉回自己的目光,臉面對萍妮,可是萍妮已經勿匆離去。「萍妮!」
萍妮停住腳步回頭遠遠地看她一眼。「你需要保護,喬頓一定可以讓你放心的。」
「好極了,萍妮,他究竟說了什麼,使你出此下策對待我?」
「他說,他寧願為你而死。」萍妮簡短地說。「而我認為他的確會的。」她說完就
跑下山坡,向遠處的碼頭前進。
莎拉望著她的背影,目瞪口呆。萍妮當真丟下她與喬頓獨處。「萍妮,等一等!」
丟下露營的帆布袋,像箭一樣地沖下山坡。「你不能這麼做……」
萍妮跳進直升機,砰地關上機門,對飛行員嘀咕了幾句話,接著直升機離開地面,
緩緩駛離碼頭。
「萍妮,該死!你給我回來。」莎拉幾乎扯破了喉嚨大叫,她可以听出自己聲音里
的驚惶。
萍妮搖搖頭,送給她一個飛吻,然後靠向椅背坐好。
莎拉恨恨地握緊拳頭,目送直升機逐漸爬升。
「你最好現在就隨我回農場,海邊的風凌厲。」
喬頓的聲音很安詳,近乎溫柔,但是她听了卻像中了彈似的全身僵硬。
她徐徐轉身面對他。「你用了什麼手段?」
「你是指我用什麼手段讓你的朋友相信我的確真心誠意?」他的笑容半苦半甜。
「我曾經說過,她是個觀察入微的人,知道什麼對你有利。我擔保,我絕對沒有設法欺
騙她。」
「你不必設法,欺騙是你的第二天性。」
他泄氣了。「我知道和你爭執沒有用,反正你不會相信。」
「是的。」她的指甲幾乎掐入掌心。「我很高興你明白這個事實。」
「噢,我明白。」他不甘示弱地瞪著她。「我不妄想你對我或是對我的作法有什麼
好感,但我接受這兩方面的責任。」
「那麼請你打電話給陸地,要萍妮派一架直升機來接我,我不願留在這里。」
他搖搖頭。「沒有電話。」
莎拉此時才記起萍妮提過電話的事。「簡直是發瘋!我不願意一個人和你住在這里,
喬頓。」
「不會只有我們兩個人,麥隆租了一艘游艇,明天早晨會帶補給品到這里。」
「麥隆!他也參加這次瘋狂的行動?」
「也許他比你想象中的更像我,至少他懂得諒解,並且能夠與我心靈相通。」他把
雙手插入斜紋棉布夾克的口袋里。「也許你認為我連他一起欺騙。在你的心目中,我彷
佛具有撒旦的口才。」
萍妮不久之前才提到夏娃被誘惑的事情,此時突然閃過莎拉心頭。「比喻不恰當,
因為只有別人願意听的時候,口才才有作用。昨晚那通電話鈴聲響起時,我就已經放棄
听你說話的權利。」
「我知道,所以我才去找你的朋友萍妮。你必須跳出那個陷阱,若不是我自己無能
為力,否則我是不屑利用其它有影響力的人。」他的嘴角揚起悲哀的笑容。「當然,這
又恰好證明你對我的觀點。不過,你對我的看法如何並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你在這
里絕對安全,而我要確定你繼續保持在安全的情況下。」他轉過身。「我要回到屋里準
備晚餐,你想通了就來吧!」
他從莎拉身旁走開,轉眼已經在半山腰上。莎拉望著他的背影,覺得憤怒與挫折匯
集成一條滾燙的熱流在體內沸騰。「沒那麼簡單。」她在他背後大喊。「如果我讓你為
所欲為,不如去死。我永遠不會再落到你的手掌里。」
他轉身面對她,表情反映無限的疲乏。「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以為萍妮沒有獲得確
實的承諾會隨便同意這種作法嗎?我告訴她,我絕對不會強迫你。如果你信得過,我向
你做同樣的承諾。」
「我不會相信你。」
「我也這麼想。」他的表情變冷。「反正,這也不重要。」他頓了一會兒,隨即突
然大聲吼道︰「去他的!不錯,你的信任是很重要,但是少了它我也活得下去,只要能
保住你的性命,我可以忍受任何事情。你不能離開這個島嶼,直到朱利安不再構成你的
威脅。你在島上的期間,我會比你的影子更靠近你。」
「你拚死也會的。」
他點點頭。「也許我們兩人都相當靠近死亡。」他轉身再度開始爬坡,長腿邁出大
大的腳步,飛快縮短他與山頭之間的距離,頃刻之間,陰沉猩紅的天空,已櫬托出他頎
長有力的身軀。接著他開始走下山坡的彼側,逐漸消失了蹤影。
莎拉佇立原地,感覺孤寂萬分。海風似乎突然更加噬人,海浪撲擊岩岸的沉悶聲響
更加猖狂。她轉身凝望大海,覺得自己此時像風、像浪一樣的凶暴。如果萍妮在這里,
她會企圖勒死她。萍妮怎敢讓她陷于這種處境?喬頓與萍妮都把她當作小狽般看待。
呸,她不是小狽,她要運用腦力對抗他們。她唯一的弱點就是過于信任他們兩人,
如今他們已粉碎了這份信任。喬頓曾經說過,失去她的信任無異使他獲得自由,然而,
她卻感受不到自由,只覺得苦惱、寂寞、內心空虛。她會克服的,她會學到與萍妮及喬
頓一樣頑固。她要留在這里一會兒,凝望波濤洶涌的大海,設法忘卻內心的狂亂,重新
振作自己,面對喬頓。
她一走近紅瓦屋頂的農舍時,立即聞到蔥與胡椒的撲鼻香味。她順著香氣穿過磨石
子地的門廳,走到屋子後方。喬頓正在煎鍋里的拌料,他抬起頭瞥她一眼。「你的手提
箱放在樓上的臥室里。」然後微微一笑。「它不比另外兩個房間大多少,但是有私人的
浴室。晚餐十五分鐘內準備好。」
「我沒有投降,你知道嗎?」
「我知道。」
「但是我也不會蠢到一整夜在外面盤桓,就為了躲避你一個人。」
「你真敏感。」
「我打算離開這個島嶼。」
他繼續攪拌洋蔥與胡椒。「等安全的時候。」
「不,我不願被人當作白痴小孩般看待。我不知道哪一點使你和萍妮認為我總是逆
來順受,但是——」
「不是逆來順受,」他低頭注意煎鍋。「是信任。我曾經說過,你太信任別人。即
使你認為我曾背叛過你,你仍然必須信任別人。你好歹得信任某個人,莎拉。」
「不,」她斷然地說。「我已經獲取教訓。我會和你及萍妮一樣頑固與猜疑。」
「不,你辦不到的。」他抬起頭,表情嚴肅。「你雖然希望自己能夠改變,但是,
希望難以成真。你為人溫柔、可親又堅強,不會讓我這種人扭曲你,或是使你月兌離本性。」
「我不敢肯定自己往後是否依然溫柔或可親。」
「你會的,我敢確定。」他把煎鍋放在小火的爐上。「我焙了一道好菜,如果你喜
歡,我可以用托盤端到樓上給你。如果你覺得最好遠離我,我會諒解的。」
「我說過,我沒有理由要躲避你。」她傲慢地說。「等我洗過澡、換好衣服,自然
會下樓的。」說完她就轉身離開。
「今晚可躲不過我。」
她氣憤地迅速回頭一瞪。
他的嘴角露一抹幽默。「別那麼擔心,」他轉個身說。「我是指洋蔥。我愛吃得不
得了,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