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十三步的邂逅 第十一步

上工,放工。上工,放工。

日子過得平凡而有規律。不快不慢的節奏里少不了柱哥天天來餐館接我的身影。對於他的出現,大家漸漸習以為常見怪不怪。我想我也開始適應自己成為柱哥「女朋友」的事實。

我很快樂。雖然有時候端盤子端得很累,但那並不影響我的快樂。

我試圖將快樂感染給周圍每一個人。包括子鵑在內。

這些天子鵑一直神神秘秘的。雖然還不至於一天24小時躲著我,可她窩在自己房間里悄悄打電話的時間似乎比往常增加了好幾倍。我很好奇但我認為自己不應該也沒有權力過問太多(最後一個原因是我懶於開口)。畢竟人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不是嗎?

不過今晚我倒是難得在客廳里看到了她。

我拎著柱哥給我當消夜的一盒鍋貼走過去,察言觀色後估計她此刻的心情應該大概可能不算太糟。

「好久不見?」我試著開口。

室友面無表情盯著電視屏幕一動不動。

「呃……鍋貼?」我又試探著問。便當盒湊到她鼻子底下讓她聞。

「四六。」

「哎?」

「你四我六。」

我終於听明白了。

「可一共只有十個……」柱哥排隊從文禮那家「大北京」買來的呢。好舍不得……

「不給拉倒。」

「一人一半好不好?」我討價還價。見她不吭聲,我又扯扯她懷中的抱枕。「子鵑?」

「今晚衣服你收。」她起身走進廚房。我听到杯盤相踫的聲音。

收衣服?這個月輪到我嗎?好象不是……這算不算為討價還價付出的額外代價?我怎麼這麼命苦……

廚房里飄著鍋貼的香味兒。

十個鍋貼擺在中間的大盤子里,我和子鵑你一個我一個吃的很有默契。還剩兩個的時候子鵑突然放下筷子。

「這鍋貼哪兒買的?」她問。微微聳起的漂亮眉毛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文禮的‘大北京’。」我盯著盤中相依為命的兩個鍋貼不敢先動筷子。

「你沒事跑到文禮去干什麼?」

「柱哥帶我去西海岸散步……」

「怎麼又是那家夥?」

「他說那也是情侶該做的事……」

「哈──」子鵑冷笑一聲,那神情讓我很不舒服。「情侶該做的事?‘散步’而已?」

我知道她在暗示些什麼,所以我選擇沉默。

「阿蘭,」子鵑突然沈聲叫我,陌生的語氣里傳遞著一種不該出現在她身上的冷靜和嚴肅。「你告訴我──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為什麼這麼問?你當然是……」雖然她罵我,教訓我,不留情面的數落我,可我知道她是真心為我好。生命里有這樣的朋友是靠緣分,不是想要就能要來的……

「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就听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但是答應我用腦子好好想一想。可以嗎?」

「嗯……」這是我認識的曹子鵑嗎?

「說!可不可以!?」

「唔……」沒錯,還是她。我放下心支起下巴等著她問。

「你對‘柱哥’這人了解多少?」

「他……他人很好啊。」我直覺的說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一想到他,我的嘴角就開始不自覺上揚,很快彎曲到新月一樣的弧度。最近我好象經常露出這樣的傻笑……

「其它方面呢?」

「其它方面……他和我一樣都是N-Level畢業,現在在外賣店打工。」我突然發覺自己對柱哥的了解並不像子鵑想象中那麼少。「他是個孤兒,從小在兀蘭農場長大,有三個情同手足的兄弟和養育他們長大的阿公阿媽。兀蘭農場雖然在很偏僻的地方,可那里空氣很好,也不像都市里這麼吵。阿公阿媽都是很親切的人,雖然阿公有時候會突然說一些普通人難以理解的話……」

「阿蘭!」子鵑重重咳了一聲。「你跑題了!」

「哎?」

「我是問你對‘柱哥’了解多少,沒讓你拉拉雜雜扯一堆無關緊要的東西。」

無關緊要嗎?一個人成長過的地方難道是無關緊要的嗎?年少歲月里陪伴在他身邊的親人也是無關緊要的嗎?如果這些都無關緊要,那什麼才是有關緊要的呢?

「我並不知道他月收入有多少……」我對子鵑坦白。在外賣店打工應該賺不了太多錢的吧?就好象我在海鮮餐館里端盤子一樣……性質有點兒類似的兩個工作呢……如果這是子鵑想從我這兒打听的,那麼我肯定要讓她失望了。我習慣性的垂下頭等著她罵。

等了好一會兒,那句記憶中的「你究竟有沒有腦啊!?」卻始終沒有從對面砸過來。

放過我了?我抬頭看看她。她看上去……仿佛不是生氣……而是……擔心?擔心誰?我嗎?

「阿蘭,你的個性太過天真……」她搖頭嘆道。

天真?听起來比「遲鈍」稍微好一點兒……

「你這樣很容易被人騙你知不知道?」

「知道……」被罵了那麼多次,再不知道也早被罵得不敢不知道……

「我現在了解的還不夠,不過遲早……」子鵑像是欲言又止。「你有沒有想過,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可能會為了某種目的接近你,利用你,騙取了你的信任,吃干抹淨後再把你一腳踢開……到時候你該怎麼辦?」

「我會有那麼大的利用價值嗎?」我很懷疑這一點。像我這麼個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甚至模樣都算不上漂亮的打工女……可能嗎?

「阿蘭,有些事很難講的……」

我覺得子鵑吞吞吐吐的樣子很奇怪。明明生來就是個有話直說的人,怎麼今天突然轉了性?

「總之!」她突然一拍桌案起身瞪住我。嚇死人……變臉怎麼跟翻書一樣快?害我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

「總之你給我提高警惕!」警告意味十足。「尤其是那個‘柱哥’!」

「哎?」

「不許‘哎’!真受不了你那副白痴相!」她抓起筷子手起「叉」落,最後兩粒鍋貼剎那間吞吃入月復。我只有眼睜睜看著的份。

嗚……明明說好一人一半的……

「記住!」前腳已經踏出廚房的子鵑不忘用拔高的聲音叮嚀我。「提防那個‘柱哥’!」

我不明白。柱哥是好人。我為什麼要提防他?還有個困擾著我的問題就是──

我的親親好室友為什麼就不能改掉狂吃東西以泄憤的壞習慣呢?我體諒歸體諒,可還是會心疼的啊。誰叫柱哥給的東西都那麼好吃……上回是雞腿,這次是鍋貼,天曉得下次還會犧牲什麼?

空蕩蕩的盤子擺在桌上,和我尚未填滿的胃一樣失落……

收衣服的時候我發現柱哥的灰外套竟然還掛在陽台的衣架上。

我怎麼這麼糊涂啊?都已經……有一個月了吧?是了,一個月前他送我回來的那個早上……在那之後,一切都好象不同了……

我被老板解雇。我從打字員變成海鮮餐館的女招待。我在眾目睽睽下打了胡一巴掌,天知道我這輩子都沒打過人的……我居然還成了柱哥的「女朋友」,在被他強吻兼威逼利誘之後……

我的世界變了嗎?

變的似乎不只是這個世界,就連我自己……仿佛也改變了……

我的口味變挑剔了。一個以前吃什麼都不太在乎的懶女人,如今只愛吃柱哥的便當。子鵑偶爾做出的營養餐已不能滿足我的味覺細胞。罐頭餅干泡面一類的食物更是徹底從我的生活里蒸發干淨。

我的作息習慣也變了。我每天不再早早閉上眼楮和周公約會,而是和柱哥約會。他帶我做了許許多多「情侶該做的事」。我經常被他折騰得很累但我發覺和他在一起時間過得越來越快。在我的要求下,我們又看了一次《Shrek》。一部電影連看兩次對鮮少踏足電影院的我而言簡直是奇跡。而且我不但已經成功征服兩只腳的BoomBoomDollar,就連四只腳的Butterfly我也能偶爾跳完一次!多明顯的進步!

雖然做很多事的時候我仍和從前一樣慢個一拍半拍的,但我似乎比較有脾氣了。有脾氣是好事嗎?我不曉得……我只知道這樣心跳會變得難以掌握……

這麼多改變發生在我身上,而我竟然今天才發現?唔……我果然還是很遲鈍……

算了,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把外套還給柱哥。就明天吧,我帶著外套去上工,等他來接我的時候還給他。順便跟他道歉吧?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我把疊得整整齊齊的灰外套放進挎包里,然後上床睡覺。

柱哥沒來接我。

我抱著挎包在餐館後門等。快10點半了,他還沒出現。

其實,柱哥他並沒說今天也會來接我。只因為他過去的一個星期里天天來,我下意識把他的出現當作了理所當然。難道……他今天不來了嗎?

灰外套還在挎包里,我不想就這麼再帶回家去。我突然發覺自己想見他。

是習慣嗎?習慣在放工後看到他倚著機車朝我笑的樣子,習慣坐在他身後感覺夜風吹在臉上的柔軟,習慣由他牽著手走到他想帶我去的任何一個地方,習慣在街燈下看著地面兩條比鄰的影子一起長了又短、短了再長……

因為習慣,所以想見他?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要去找他。

可是,去哪兒找他呢?我並不知道他住哪里……不曉得登記民宅的黃頁能不能查到。不管怎樣,我可以試試看。

轉身回到店里,我鑽進櫃台找黃頁。找著找著,一個突然閃過腦海的問題令我呆在原地,正準備拉開抽屜的手也僵在握柄上動彈不得。

柱哥……柱哥姓什麼?叫什麼?完蛋了,我竟然不知道?不知道怎麼查?!

我郁悶的瞪著已經拉開一道縫兒的抽屜,用力撞了回去。

天底下還有比我更烏龍的人嗎?

真讓子鵑該死的給說中了,我果然對柱哥了解的還不夠!

好多問題在這一剎那全都涌了出來──

他姓什麼?叫什麼?今年貴庚?打工的外賣店在什麼地方?他為什麼會及時出現在酒店救了我?為什麼會知道我在「振發活海鮮」打工?為什麼又在胡正打算欺負我的時候出現在店門口?這一切一切一切……為什麼會巧得仿佛事先安排好了一樣?

我知道自己不該這麼不著邊際的亂猜。可我控制不了。

──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可能會為了某種目的接近你,利用你,騙取了你的信任,吃干抹淨後再把你一腳踢開……

天啊,為什麼又偏偏在這時候想起子鵑這些鬼話?!

懷疑像顆有自我意識的種子,一但落在人心里面,誰也阻止不了那可惡的生命力。它生長,蔓延,開枝散葉,直爬進血管深處,然後在靈魂最薄弱的地方狠咬一口……

「阿蘭?怎麼還沒走?」老板的聲音將我從失神中喚了回來。

原來我還坐在櫃台後的地板上。

「阿柱今天沒來接你?」老板走過來,問得很熱心。

「沒有……對了老板!」我突然從地上跳起來。「你認識柱哥對不對?」至少他跟柱哥訂過便當,也許不只如此……

「我和阿柱滿熟的啊,怎麼啦?」

「你知不知道他住哪兒?」

拿著老板給的地址,我站在紅山北大街一片組屋區的中央地帶。

時針停在11和12之間,我幸運的趕上最後一班地鐵才模到這里。

因為我是個不小的路痴,所以我在這片迷宮似的樓群里轉了整三圈才搞清楚大牌168原來就是我眼前這一棟。

不遠處有個小小的街心公園。很眼熟呢。是「那個」街心公園嗎?好象是的……原來我曾到過他家附近呢?還是害我弄丟兩個初吻的地方……

抬頭仰望這棟十一層的組屋樓,我只看到星星點點的燈火閃爍。哪一個窗口是柱哥的?我完全猜不到……

猶豫什麼呢?我問自己。直接上去找他啊?然後把那些擾人的問題都問出來……柱哥會給我答案的……吧?

電梯停在六樓。我一個門一個門的對著手里的號碼。

612……613……614?是這間了。我抬手探向門鈴……

「為什麼沒人叫醒我!?」熟悉的大嗓門穿透門板抵達我的腦神經末梢。

柱哥?我驀地抬頭。已經放在門鈴上的食指沒再按下去。

我躡手躡腳的溜到門邊的窗欞下,耳朵貼在牆上。對,我打算偷听。我沒想過這麼做是不是不道德。管它呢?先听了再說……

「柱哥,你發那麼大脾氣做什麼?我們只是不希望你再在那女人身上浪費時間……」可能是窗口開著的關系,飄出來的聲音清晰得不象話。

「誰叫你們多事!?」柱哥听上去火氣很大。

「我們多事?你怎麼不問問你自己?那麼多天了還搞不定一個笨女人……」

哎?笨……笨女人?

「你再說!?」柱哥吼。

「本來就是!」另一把聲音加入。「柱哥你別忘了,我們是要對付那個姓胡的,沒時間讓你泡馬子!」

姓……姓胡的?

「我沒忘!」柱哥又吼。

「只要讓姓胡的攤上事兒,他就不會再有心思去打農場那塊地的主意。」第四條聲線比較冷靜。沒有起伏的語氣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而不針對爭吵的任何一方。

窗外的我卻徹底听傻了。

我也突然記起──胡先生是地產公司的經紀……姓胡的……農場……讓姓胡的攤上事兒,他就不會再打農場的主意……

「用不著你們來提醒我!」柱哥越來越大的吼聲讓我胸口震動了一下。仿佛……有點痛……

「柱哥,我們跟蹤姓胡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好不容易才捉到這個把柄,我們絕不能輕易浪費掉!不是說那女人很笨嗎?你只要把她哄上床她就什麼都听你的了……」

……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

風好涼……我突然打個哆嗦,這才發現自己正坐在街心公園的石凳上。對面矗立著那棟大牌168。有些窗口的燈熄掉了,有些還亮著。

今晚有些多雲。暗黑的夜空里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我突然辨不清來時的方向……

不遠處有個電話亭。我走進去,按下一串突然從記憶底層竄出的號碼──

94154188……就是你我是你爸爸……

「柱哥,」我搶在電話接通的時候說,「我在你樓下,我迷路了……」

再熟悉不過的灰T恤兩分鍾後出現在我面前。

他在笑。像是很高興看到我。

「你怎麼會到這兒來?」他把我拉出電話亭,一只手輕輕撥弄我肩後的長發。

我看著他。他的笑容像是來自很遙遠的地方,那麼的不真實……

「我迷路了……」

「笨蛋,這麼大點兒地方你也迷路?」

對呀,我很笨的。我是「笨女人」……

「走吧,我送你回家。以後想我就打電話,別在外面晃到這麼晚,很危險的!」他拉著我走向樓下的停車位。他的機車停在兩輛奔馳轎車中間。

「柱哥……」我突然拉住他的T恤。

「怎麼了?」他頭也不回的從後備箱里取頭盔。

「你想不想和我上床?」

「匡當──」

頭盔掉在地上。他轉身瞪住我。

「你再說一次?」

「你想不想和我上床?」我照他的意思重復。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喉嚨沙啞,吼聲里除了憤怒似乎還有些別的……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憤怒。我也不勉強自己去想。我只是又一次看著他漆黑的眼楮問──

「你想不想?」

「你確定?」他沉聲反問我,眼底漫起我看不懂的顏色。

我猜他也許是想確定我是否喝醉酒或者剛嗑了迷幻藥,於是我告訴他──

「我很清醒。」

是的,我很清醒。清醒得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說這些話……清醒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我從不知道自己也會有來旅館街的一天。而且還是主動要一個男人帶我來。

沒錯。我很笨。我是個容易騙上手的女人。但至少這次我不是被人騙來的。

浴室里飄滿熱騰騰的蒸汽,燻得我頭發暈。但我還是堅持用熱水清洗身體每一處肌膚,很仔細很徹底的洗,包括最私密的部位……做之前要先洗澡,電視里都是那麼演的。我當然也不能例外。洗干淨自己,才付出最純潔的第一次……

白色的大浴巾正好在身上圍滿兩圈。我看看鏡子里的自己。

唔……臉很紅呢……胸前那些印子已經褪掉了,但待會兒可能會留下新的……

推開浴室門,微涼的空氣襲上肩頭,我突然瑟縮了一下,也清醒了幾分。

本來坐在床邊的柱哥在看到我之後朝我走過來,連個招呼都不打就低頭吻住了我微微張開的雙唇。

「你……不洗嗎?」我困難的呼吸著間或才有的空氣。

「不用了……」他竟和我一樣的喘。這個認知讓我覺得好過了些。

是的,是我自己要走到這一步的,主動的是我……

賓燙的唇沿著我的的頸子一路吻下,點點細吻落在肩上,漸漸撩起一種陌生的熱。

他的手也動了起來。寬大的掌隔著浴巾毛毛的表面緩緩模索我的身體和輪廓。最後,他一只手包著我的胸部,另一只手停在我露在浴巾外的大腿上。微微的顫栗竄過全身,好象觸電一樣……但我發不出聲音,因為他的唇舌還緊緊糾纏著我的……

他略一用力,我身上的浴巾頓時散落在腳下。我就那麼無遮無掩的暴露在他眼前,由他看著、撫摩著我每一寸光果的肌膚……

「你現在喊停,還來得及。」他說。炙熱的呼吸噴在我鼻端,有點兒癢。

「我很清醒。」我又一次告訴他。他掌心傳來的熱漸漸讓我變得和他一樣熱……

「不後悔?」

我輕輕搖頭。

他悶哼一聲,抱起我倒進軟床,也引領著我一同沉入陌生而激烈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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