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價還價的結果,黃博志可以不在街上做龐克造型,但只要進了俱樂部本部的門(就是那個四面見方的地下室),化妝和服飾配件都馬虎不得,另外小恩的補習課堂也要轉移到本部,理由是節省時間。
「不要以為我們是隨便玩玩的。」他想起小惠嚴肅的警告。「我們因為共同的愛好聚在一起,為了共同的理想而努力。一旦正式成為俱樂部的一員,就不要用輕率的態度踐踏我們的熱情。」
她說這番豪言壯語的時候是挺胸抬頭雙手叉腰站在矮凳上(為了和他平視),說到一半還因為過于激動而差點兒踩空。唉,這畫面實在是……
所以,當他次日正午聞到從窗口飄進來的雞飯香,身體不受控制的飄離寫字台,飄出門外的時候,著實定了定神才把門口這個提著飯盒素面朝天的小丫頭和昨天的小辣妹重疊在一起。
「家教大哥,開飯了。」久違的女圭女圭聲,听得他心里發毛。
「怎麼不叫我書呆子?」
「我又沒化妝。」
「你是說,化妝之後,聲音個性舉手投足也跟著變?好像鬼上身?」
「對。」
「不管化成什麼?」
「那是對專業的考驗。」
可怕的人格分裂……黃博志挑挑眉梢,埋頭吃飯。
小房間里一下子靜了許多,可以清楚听見他嚼菜的聲音。怪尷尬的。
「喂,說點兒什麼啊。」他拿胳膊肘踫踫她。「你平時不是挺聒噪的,怎麼今天變安靜了?」
「你要我說什麼?」小惠雙手托腮望著他。「講笑話給你听嗎?」
「那到不至于。」黃博志笑道。「有很多東西可以說啊。比如你為什麼喜歡玩化妝,比如下個月的變裝主題……」
「白化病患者。」
「……什麼?」
「你不是問我下個月的變裝主題嗎?是白化病患者。」
「咳咳咳……」一塊帶軟骨的雞肉卡住喉嚨,黃博志痛苦的捶打胸口,咳了好久才順過氣來。
「小惠……」
「嗯?」
「下次不要在吃飯的時候說這個,會死人的。」
「明明是你問我的。」小惠噘起嘴,一臉委屈。
「是,算我錯。」他無語問蒼天,只好和剩下的半盒飯繼續奮斗。
「家教大哥,你要教小恩什麼呢?」小惠突然問。
「電腦。」他嘴里塞著飯,說得有些含糊。
「具體教什麼呢?總不是組裝電腦吧?」
「可以教的東西多了,比如文字處理,比如上網查資料、收發郵件,還有各式各樣的應用軟件,編程的、繪圖的、圖象加工的……要不要試試看?」他突然問。
「不要!」
黃博志覺得好笑。他從剛才就發現了,這小丫頭一直在瞄他的筆記本電腦。少了那層厚厚的粉,明明就是個喜怒皆形于色的正常人,偏偏死鴨子嘴硬。
「要不要看DVD?得獎的3D動畫片,電腦特效做的跟真的一樣。」
原以為她听到「特效」會像小狽看到肉骨頭一樣撲上來,不料她卻撇了撇嘴,不以為然的說︰「再真也比不上真正的特效化妝術。電腦里的東西,看得到模不到,又能真到哪兒去?只有實實在在的特效化妝,才能給人實實在在的感受。」
他驚訝的望著她。
比起之前成人式的空泛論調,這次不大一樣呢。他能感覺出,她說的是心里話。
「我要成為世界第一的舞台特效化妝師!」她捏緊小拳頭,雙眼綻放出明亮的光彩。
世界第一啊,真是偉大的志向……黃博志突然伸手在她頭頂揉了揉,揉亂了那一頭參差不齊的短發,目光里流過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寵溺。
「家教大哥,你以後要做什麼呢?」
「我?」他被她問得一愣。
「是啊,你的理想是什麼呢?」
這是他從未預見過的情形。他居然被問倒了,被一個十五歲的小女生問倒了。
因為成績好,他很小就從老家出來,一個人北上求學。他拿最優渥的獎學金,考進全國一流的學校,讀最熱門的專業,學習之余亦不忘全面發展、廣交朋友。是的,他一向不認為自己是書呆子,甚至不屑和那些只會念書的人走在一起。可現在,面對這樣一個單純的問題,他竟然說不出一個像樣的答案。
小惠還是那麼目光炯炯的望著他,看得他心里發虛。
「我的理想……這個理想……」
「啊,你吃到臉上了!」小惠突然湊近他的臉,伸手從他腮邊捏下一顆飯粒來。
與此同時,門口傳來「啊」的一聲。
他們一同扭頭,又一同轉回視線,然後驀地將距離彈開數尺。
「嗨,Lisa。」他主動和門口的美女打招呼。
「是Linda。」美女糾正他,似乎猶豫著該不該進來。「我是不是……打擾你了?」
「打擾?不會啦。我剛吃完……」
「這位是……?」Linda的目光飄向小惠。
「這是我妹。」黃博志想也沒想便說。「你找我有事?」
「不會吧,你真的忘了?」Linda顯得很沮喪。「你昨天明明約了我……」
「我回去了!」小惠突然跳下凳子,不理他的叫喚,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他追到門口,卻已經連背影都看不到了。
Linda順著他的視線瞧過去,又扭頭看了看他的側臉。
「那孩子真是你妹?」
「對,是我妹。」
他不知自己為何說的如此肯定,仿佛在刻意強調給誰听似的。
參賽表格在一周後寄了出去。假面俱樂部的地下室里卻彌漫著讓人不怎麼舒服的低氣壓。
崩計和這個月的變裝主題多少月兌不開干系——白化病患者——四張慘白無血色的臉孔圍坐一桌,就算打幾圈麻將也難熱絡起來。
「是不是該討論看看,這次比賽的準備工作?」黃博志終于忍不住打破沉默。
頓了頓,沒人回應,他只好接著問︰「雖然我對化妝這門藝術一竅不通,但既然要參賽,總得把材料準備齊全吧?除了一般的化妝品,還要買些什麼?」他盯著左邊的阿古問。
阿古已經除掉了鼻環和眉環,耳環只留了一個,在左耳垂上。頭發漂白得極為徹底,不見一根雜色。配上一張撲滿白粉的臉,比之前的龐克造型更顯詭異。黃博志突然想到,因為每次都是活動日才踫面,他還真沒見過阿古不化妝的模樣。
「采辦的事一向是小惠說了算。」阿古抬抬下巴,四兩撥千斤,低頭繼續看漫畫。是黃玉郎的《神兵》,和初陽一個品味。
左邊得不到答案,黃博志只好轉向右邊。「小恩,你不是這個月的會長嗎?」
小恩停下給艾莉絲(就是那個血淋淋的假人頭)貼皮的動作,抬頭看他一眼,又把頭垂下。
「會長只是個代號,處理雜務可以,遇上正事還是由小惠決定。」
視線終于無可避免的飄向正對面,那個忙著擺弄一堆瓶瓶罐罐的女主角。瞧她把東一點西一點的顏料調在一起,調色板上出現一片淤血般的紫紅色。他老老實實的等她弄完,這才問道︰「小惠,有什麼東西……要我幫忙準備的麼?」
「有很多。黃膠、白膠、卸妝油、酒精、假皮、人造毛發、發泡乳膠、彩繪透明粉……」
「抽、抽頭媽呆!」黃博志舉手投降。饒了他吧,用專業術語轟炸一個門外漢是殘忍的!不人道的!
「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就安靜些。」
痹乖,這丫頭吃了炸藥麼?這麼嗆。
黃博志無言以對,索性走到牆角,把地上堆的假發假牙假鼻子假耳朵一件件拿起來研究。前不久听阿古介紹,這些逼真的玩意兒都是小惠和小恩自己做的。堆在地上的大多是瑕疵品,鎖在箱子里的才是好的。每個月的會長負責保管鑰匙,同時也要保養好所有的成品。小恩說的一點沒錯,會長只是一個代號,其實就是個處理雜務的差事。
他掂著一個比成龍鼻還大上兩號的假鼻子,心想,這麼沉重的玩意兒粘在臉上,不知是什麼感覺?臉上的皮會不會被扯松掉?像沙皮狗那樣?什麼黃膠白膠的,一听就是很毀容的東西,長期用下來,細胞組織不加速壞死也會提前老化,假如要維持細胞組織的活性和再生機能……咳,他想太多了,一定是最近睡不夠的緣故。快升大四了,畢業的研究項目卻始終沒個著落。不是沒教授要他,恰恰相反,每個教授都爭著要他,像他這麼優異的學生誰不想要呢?可他卻一直拿不定主意,尤其是被小惠問了那句「你的理想是什麼」之後。
後腰突然被什麼頂了一下,他轉過身,低頭。小惠正仰頭瞧著他,手里拿著調色用的毛刷,想必就是用這東西戳他的。
「呃,我很安靜……」他不自覺就放低了姿態,雖然對方還沒他胸前第二顆扣子高。
「過來一下,我需要模特。」
「模……模特?」他立刻想到地上的假發、假牙、假鼻子、假耳朵……
「你龐克妝化過了,白化病患者也裝過了,還對化妝有恐懼麼?」
「恐懼?誰恐懼了?」他只是還沒習慣,絕不能讓小丫頭看扁了。「當模特是吧?沒問題。」
「去把臉洗干淨,我要重新打底。」小惠吩咐道。
他乖乖照辦,坐回小矮凳上等她動手。這位置已經成了他專用的,因為坐下去剛好是她稱手的高度。
「眼楮閉上。」
「會很久嗎?」
「你想化久一點?」
「那到不是……」
「不是就把眼楮閉上。」
「哦。」他閉上眼,心想還是等妝化好再跟她討論人權的問題。這跟理發時不要和理發師爭執是一個道理。
靶覺她用棉花蘸了什麼藥水在他臉上薄薄的涂了一層,涼涼的感覺還沒消去,便接著敷了什麼東西,又涂了什麼東西。鬢角,眼角,額頭,顴骨,下巴和腮邊……沒有一處漏掉。他像個木偶似的坐在那兒,不敢亂動。好不容易等到她下了赦令,說可以動了,他驀地肩膀一垮,張嘴打了個呵欠。
一睜眼就覺得不太對勁兒,仿佛有什麼東西扯著眼皮,害他只能把眼楮睜一半……小惠究竟給他化了什麼妝?
大約看出他的心思,小惠拿過鏡子朝他眼前一舉,換來一聲淒厲的驚叫。
「啊!?這這這……這是我……嗎?」
鏡子里,一個滿頭皺紋,鬢角花白,四方臉,眯眯眼的中年怪叔叔發出一模一樣的驚叫。
天啊,這真的是他……黃博志伸手要揉眼楮,卻被小惠制止。
「膠水還沒干,過十五分鐘再踫。」
「你在我臉上粘了什麼怪玩意兒?」
「沒什麼,只是一點假皮,一點白毛,外加一點凝膠和色斑。」
「‘只是’得還真徹底……」
「你覺得這張臉有幾歲?」小惠突然問。
「四十五?五十?」
「會覺得假麼?」
「你沒听到我的驚叫麼?」他哭笑不得。「我懷疑自己二十年後該不會就是這付模樣……」他可是帥哥耶……好想哭。
「很好,我們走吧。」小惠拍拍他的肩,轉身收拾書包。
他愣在原地。「走?去哪兒?」
「去學校。」小惠頭也不回,邊說邊收拾。「我沒告訴你嗎?今天是返校日,老師約了一部分學生家長見面。」
黃博志心里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你說的家長,該不會是……」
小惠仿佛沒听到他說的,轉身對阿古說︰「阿古,幫我把櫃子里的海綿墊取出來。謝謝。」吩咐過阿古後,她自己到洗手台前洗臉。
听著嘩嘩的水聲,黃博志忍不住拿起鏡子,又看了眼鏡子里的怪叔叔。
「小惠,你該不會是要我……」
「你認為呢?」阿古走到他身旁,有些同情的瞧著他。「你有幾個選擇。一,爸爸;二,爺爺;三,媽媽的表兄的舅公的外孫的姨丈的外甥——簡稱表叔。」
「有沒有四——以上皆非?」
「這要問小惠。」阿古把厚厚的海綿墊遞給他,指了指他的肚子。「這個得綁緊,要幫忙嗎?」
「為什麼要我去?莫緣師父呢?」他垂死掙扎著問。
小惠洗臉的動作突然頓了一下,小恩也抬頭盯了他一眼,姐妹倆都沒作聲。這算什麼?他問了不該問的?不該問就不問吧,可是假扮家長去學校見老師……萬一被拆穿可不是鬧著玩的。他長這麼大,還沒干過這麼離譜的事呢。
「就算真的非我去不可,總得有個理由吧?」
「正式比賽前的實戰演習。」小惠驀地轉身。素淨的臉上掛著沒擦淨的水痕,幾絲散落的頭發貼在額前,濕漉漉的。她定定的望著他,一字一頓。「這理由夠充分了嗎?別忘了你也是假面俱樂部的成員之一,贏了獎金不會少你一份。」
咦?獎金?這個他倒是一直忘了問。
「冠軍獎金的金額是?」
「十萬。」
他霍地起身。
「阿古,幫我綁海綿!」
下午三點,南華女中,校長辦公室。
黃博志坐在沙發上,像漢堡肉餅一樣被兩個女孩夾在中間。
秘書送茶來的時候說,校長有個臨時會議,要耽擱五分鐘。
他悄悄扯了下小惠的校服袖子,小心翼翼的問︰「不是見導師麼?怎麼變成校長了?」級數跳太多,害他一點準備都沒有。還有小恩異常乖巧的模樣也讓他心里惴惴的。和這兩個小女生一起演戲,壓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注意你的語氣和坐姿。」小惠警告他。「別忘了你的角色。」
「是,我沒忘。我是你們的遠方表叔兼法定監護人,四十五歲的公務員,有白發有皺紋有肚子……還好沒有禿頂。」
正說著,通往會議室的門開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走了出來,銳利的目光從他們三人身上掃過。
黃博志一眼就看出這是校長,因為全世界的女校長都該長這付樣子——深灰色工作套裝,盤得一絲不苟的發髻,缺少表情的臉上永遠掛著副黑框眼鏡——嚴肅,刻板,死氣沉沉。
小惠拉著他站起來,鞠躬。
「顏校長好!這位是我和小恩的表叔,前不久剛從國外回來。」
清脆甜美的女圭女圭聲,一瞬間吹散了校長室沉悶的空氣。黃博志不是第一次領教,心下還是豎起拇指佩服。這丫頭是天生的演員兼易容高手,放在古代肯定是妖女那一型的,不把江湖掀個底朝天才怪。
「您好,請問貴姓?」顏校長推推眼鏡,上下打量他一番。
「呃,我姓……」余光瞄向小惠,卻沒得到任何暗示,他只好硬著頭皮說︰「我姓莫,莫……博志。」
「莫先生請坐。」顏校長在他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嘴角彎了彎。他猜那可能是微笑,于是也回以禮貌的笑容。笑的時候,臉上的假皮和肌肉一同扭曲,扯得臉皮生疼,仿佛隨時會撕裂似的……但願這樣的慘劇別發生在他身上。
「莫先生,這是小惠和小恩上學期的成績單,請過目。」
他先拿起小惠的。哇,全A!不賴嘛……
再拿起小恩的。呃……不簡單,看她的名次,大約就能猜出班上有多少人了。
「莫先生,我想和您談談……」
「校長您放心,小恩已經請了家教。」咳,就是他自己。
不料顏校長卻搖了搖頭。「您誤會了,我要談的是小惠。」
哦?
「小惠的成績十分優異,年級排名一向保持在十名之內,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只不過……」校長頓了頓,眉心漸漸擰到一起,仿佛在考慮接下來的措辭。「我們前不久做了一份問卷調查。學校很關心孩子們的志願,由衷希望她們每個人都能升上理想的學校。莫先生,您知道小惠在調查表上填了什麼嗎?」
猜也猜得到,一定是化妝師之類的。
「她居然要放棄學校推薦升學的機會,和小恩一起報考一所名不見經傳的私立技校!這所學校的文憑甚至還沒得到政府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