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管離開後,穆懷遠正想讓邊關去工房取秋霞的用品衣物,發現那機靈的奴僕已經在做了,于是暗自一笑,走回里屋。
秋霞依然熟睡著,他走過去,想要喚醒她。
他才一踫到她,她便倏然張開了雙眼。先是神色迷惘地看著他,彷佛沒弄清自己身在何處,而後忽然坐起,滿臉通紅地說︰「噢,天黑了!時間過得真快,我不知道自己怎麼睡了這麼久!」
「你沒睡很久,是天黑得早。」他安撫她,伸手替她拉緊敞開的衣領。
她的臉更紅了,從來沒在男人面前衣衫不整過的她,非常窘迫。她低著頭急促地說︰「我回工房去更衣。」
他笑了笑。「我讓邊關把你的袍子衣物拿去廚房烘烤,今夜你是穿不上了,就暫且穿這件吧。」
「那,謝謝堂主。」她感激地說著,雙眼低垂著從炕上下來,俯身穿鞋。
她羞澀、無措的神態,令穆懷遠看到了一個頗不一樣的她,而這樣的她,比在作坊說玉相玉的她,多了分可愛的孩子氣,他喜歡她的這份清純。
靶覺到他熾熱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她垂著頭問;「堂主施懲了嗎?」
「只是訓誡。」他說,語氣頗不甘。「你說得對,以大局為重!」
「那麼秋霞就放心了。」她暗暗松了口氣。可在他的注視下,她很不自在,忍不住說;「堂主今天剛回來,一定有很多事要忙,秋霞可以自己回工房去。」
「我是有很多事,帶你去新居所,就是我現在要做的事。」
「新居所?」她忽地站直了身子看著他。「你要我換工房嗎?」
見她因為慌亂,不再拘謹地稱呼他為「堂主」,他笑道︰「這樣好多了,你開口閉口‘堂主’,我早就受不了了!」
她身軀一僵,遲疑地看著他。「秋霞只是想表示對堂主的敬意。」
「借口!」他立刻戳破她。「你是想劃開我們之間的距離。可是沒用的,那個距離你劃不出來。」
她沒話說了,轉過身整理好炕上的被褥,她再問道︰「一定得換工房嗎?」
「一定。」看到她陰郁的日光,他問道。「你不想換嗎?」
想!我想換去安靜、清雅的地方!
她在心里吶喊,卻對他搖搖頭。「無所謂。」
是的,以她如今的身份,還有什麼「想」或「不想」的?
「那我們走!」他說,注視著她黑眸深處閃著的光芒,沒有絲毫猶豫。
她暗自嘆了口氣,跟在他身後走出小屋。
今夜的風很大,寒冷刺骨,但積雪懸冰少了一些,春天確實不遠了。
為了抵御見縫就鑽的寒風,她不得不抓緊過大的皮袍,他卻忽然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腰,將她帶往身邊,既替她固定了皮袍,又為她擋去了大半風勢。
她沒有反抗,反而更緊的靠著他。此時此刻,保暖比禮數更重要。
被風卷起的冰雪,不時吹刮到臉上,但因有他的遮擋,她幾乎沒有受影響。
終于,他們進入了溫暖的房間。
令她想不到的是,他不是帶她去別的工房,而是一間干淨整潔的雅房。
「好啦,你的新居到了。」他放開她,拍打著身上的飛雪。
看著屋內的擺設,她瞠目結舌。這是一間寬敞的房間,舒適華麗的程度,堪比她在「冷香玉」的閨房。
「我真的能住在這里嗎?」
穆懷遠看著她驚訝的神色,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浮上嘴角。「這里就是要讓你住的,喜歡嗎?」
「喜歡。」她迅速回答,隨即意識到什麼,馬上問道︰「為何讓我住這麼好的地方?這里原本是什麼人住的?」
「你本來就不適合住堡房,這段時間,讓你受委屈了。」他的眼里帶著些微愧疚,「這里是‘榆林苑」,以後你就住在這里,這間屋子從來沒人住餅。」
他的神情和溫厚關切的語氣,令秋霞忽然感到悲傷,眼眶一熱,雙目充盈著淚水,可她不能讓眼淚掉下來,這太煞風景了!
她轉過身,掩飾著傷感,很有尊嚴地說︰「謝謝堂主,我會用自己的努力,證明我值得住這樣好的地方。」
雙肩忽然被抓住,她的身子旋即轉向了他,她錯愕的看著他。
「不要看輕自己,你永遠值得最好的東西!」他的聲音似乎在生氣。
她的嘴唇顫抖,心里充滿了難言的悲憤。「我是!曾經是一一可是爹爹……」
「不要再想過去!」他打斷她。「逝去的東西你沒法再抓住,但你可以抓住現在,抓住未來。你爹爹不在了,那並不意味著再也沒有人關心你、疼愛你!」
他的話似乎帶有某種暗示,讓她不禁迷惑地看著他。
意識到自己透露得太多,他的神色略變,局促地說︰「你休息吧,我還有些事要做,等會兒會有人給你送飯來。」
視線在她微微發顫的唇際停留了一會兒,他收回手,走了出去。
抑制住心中的悸動,她告訴自己,他只是想安慰她。她必須明白,今後就算真的還會有人關心她、疼愛她,那個人也不會是他!
明白了這點,讓她嘗到另一種更深的痛苦,但她立刻將那療苦拋開。
對她來說,令人痛苦的情感對她沒有好處,她必須放棄!
「五仙堂」是由五座單一的作坊和一座宅院組成的大型作坊。其中五坊分別負責「金縷玉衣」的五道工序,一院則是「榆林苑」。
搬進來的第二天,邊關把她已經烘干的衣物送來。隨後又按穆懷遠的吩咐,帶她在苑內到處轉轉,讓她熟悉環境。
很快她便明白了,這坐北朝南的二進院,是穆懷遠的私宅,前院住著穆懷遠和護衛奴僕,現在還有她;後院則是他的私人作坊一一蘭坊。
與外面的「五坊」相比,蘭坊不算大,卻具備了畫、洗、鋸、磨、雕、鏤、光等制玉功能。一看到這間小作坊,秋霞就喜歡上了它,這小作坊采光良好,空氣清爽,而一應俱全的工具設備讓她手心發癢。
難怪穆懷遠從不使用外面的作坊,蘭坊已足以滿足他的需要。
最初得知這是穆懷遠的私宅,只住著他一個人時,她略感不安,但想到這里還有其他女性奴僕,而他只是把她當作奴僕安排進來時,她的不安消失了。
她必須承認她喜歡住在這里。在這兒,她獲得了淪為奴隸後真正的平靜和安全感。就連她偶爾去外面的作坊取玉材時,也不必再擔心被偷襲和騷擾,因為她無須與工匠們接觸,只找總管就行。而且,她最高興的是,她能自由使用蘭坊!
她喜歡極了在蘭坊干活,這里有她熟悉的氣味,帶給她一種久違的親切感。在這里,有時她會忘了自己的身份,仿佛又回到了「冷香玉」。
穆懷遠大多只在晚上來蘭坊,他白天很忙,而且經常外出,一去少則兩三天,多則十天半月。不過,他現在總是會把邊關留下來照顧和保護她。
這天晚上,秋霞正在為玉石切角,穆懷遠來了,要修補一塊已經洗磨好的玉,見她在忙碌,便自行轉動起石鍋。
等她結束手中的活兒後,就去看他磨玉,這是她第一次看他干活。
看了一會兒,她發現他眼力好,手勁大,技巧嫻熟,角度掌握得相當準確,明顯很擅此技。于是責備道︰「你根本用不著我幫你磨那塊岫玉,你自己就磨得很好了。」
他抬頭對她咧嘴一笑。「如果不那樣,我要如何親近你?」
他這一句話,頓時弄得她心緒大亂,瞠道︰「你不該對我說這種話!」
說完,她轉身走回自己的台子。
「幫個忙,換紅沙,上小號扎鍋!」身後響起他的喊聲。
扎鍋是用來分解玉石的工具,知道他要切割那塊玉石,她沒有說話,按照他的吩咐,依那塊玉石的大小,為他換上了細沙和小號扎鍋。
等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換好後,他拿著玉石走到她身邊,邊操作著扎鍋,邊對她說︰「我需要更多的玉片,從明天起,你先幫我做這個。」
扎鍋的聲音很大,他幾乎是扯著嗓門跟她說話。
她瞟了眼門邊台面上那堆切割好的玉片,湊近他問︰「你不是有了嗎?」
「不夠。」
「我會幫你準備。」她大聲說,想要轉回自己的台子。
「別走開,幫我澆沙漿。」他眼楮緊盯著玉片,嘴里喊道。
她立刻接過他左手的瓢,舀適量的沙漿,細心地澆在玉料上,並沒看到他臉上露出的得意笑容。
這個晚上,他們有默契的聊著玉、干著活,互相配合,成果顯著。
「你果真是個好助手。」放開蹬板、扎鍋,他坐在凳子上,用布巾擦著手說。
「你果真是個好玉匠。」她搬開沙漿盆,本能地回道。
他笑著拉過她的手,替她擦掉上面的沙粒。「很高興看到你不僅恢復了美麗,也恢復了伶牙俐齒,這樣的你,才是我當初認識的冷秋霞!」
「那該感謝你。」她站在他面前,任由他緊抓著自己的手,絲毫不想掙月兌。
「感謝我什麼?」濃黑的眉毛高高地揚起。
「感謝你讓我住在這里,分享你的私人作坊。」她真心地說出早就想說的話。
「過去我一直想要,卻從來沒能得到過的琢玉環境,在這里讓我得到了!」
他墨玉般的眼眸因听到她的感激而更加黝黑。「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得你感激。」
「那是因為你太慷慨。」她的聲音因為心情激動而有點不穩。
他的心弦顫動。
回想起當初,他對她的意圖並不光彩。那時在他眼里,她只是他完成「金縷玉衣」、追逐名利的王具。為了追逐成功,他曾利用過不少人。對那些被他利用過的人,他從來就沒有罪惡感。可是她在他不經意的時候,人駐了他的心房,改變了他。
對她的感情和計劃。
她從一開始就認清了他的真面目,因此她拒絕被利用,讓他第一次嘗到了失敗的滋味。可是,命運對她的無情,卻給了他第二次機會一一利用她的機會。
這次,她同樣是清醒的,卻沒有力量抗拒他,即便如此,她仍勇敢地向他爭取權利,不向命運屈服。
「你幫我,我也幫你!」
他還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她要告訴他,人之交往該公平互惠。
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被她征服了。
他用自私、冷漠和謀略築起的心牆,被她的美麗、堅韌和才華撼動,被她在逆境中不屈服、不妥協的精神摧毀,她成功地佔據了他的心房……
「秋霞。」他情不自禁的將她拉近。「如果你想感謝我的話,就嫁給我,好不好?」
他在向她求親一一再一次!她的眼楮突然睜大,震驚的看著他。
「是的,嫁給我!」看出她的震驚,他明確地重復道。
「為什麼?」她微微俯近他,心口「突突」地跳。
「原因還需要問嗎?」他看了眼台面上的玉片。「看看我們合作的結果,你該知道我們是最完美的搭檔,有我們夫唱婦隨,玉石界還能是誰的天下?」
又是為了他的野心!
她心口快樂的跳躍,變成了痛苦的糾結。
「那你只需要我做你的奴隸就行了,不必娶我!」她掙開他的手。
她驀然轉變的態度讓他大感不解,伸手想再抓她,可她已退至他抓不到的地方了。
「你為何一再拒絕我?」他懊惱地問。
「因為我不想嫁給你!」失望令她泫然欲泣。
「為什麼?」自尊一再受到傷害,他濃黑的劍眉揚起,帶著譏誚看著她。「不要騙我說你不喜歡我,不想嫁給我。早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就對我懷有好感,如果不是因為驕傲,你早就嫁給我了!」
天啦,他雖然自負,卻精明無比,竟把她看得如此透澈!
她確實如他所說,從第一眼看到他,就被他深深吸引。也確實出于驕傲,不願應他的征招,跟隨他走。
可是他說錯了一點︰她想嫁給他,卻拒絕他的求親,不是因為驕傲,而是因為知道他娶她的目的,並非因為愛她,而是為了他的野心!
仿佛被人當場揭了隱私,強烈的羞恥感令她無地自容,可她不想落荒而逃,那實在太沒尊嚴了!
「你也許說對了。」她努力讓聲音保持平靜。「我可能喜歡你,可能因為你對我的關心而想嫁給你,但那都不是真實的。」
「那什麼才是真實的?」他問,雙目凝視著她淚光閃閃的眼楮。
「事實是,你不想娶我,你只想要一個終生助手,幫助你成功。而我感激你,尊敬你,但如果僅為這個理由而嫁給你的話,我就太傻了!」
他僵硬地坐在那里,臉上仿佛套上了寒鐵打造的面具。
他從不對人表白,從不把心給人看,是她讓他破了先例,但他卻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一一喪失自尊!
多少女人渴望的機會,他給了她,她竟然一次又一次地擲回他臉上。
這樣的女人,不值得他娶!
「你走吧,我穆懷遠不娶沒有心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