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惠明白她的意思,知道他不肯屈服的個性,遇到貪婪凶殘的匈奴王,必定招致更多的痛苦折磨,但對這個,他早已有了準備。
活著,有時比死更艱難,但也更考驗人的意志。
回想短短幾個月,他由漢使變奴隸的經歷,就不由思緒萬千。
漢匈經過多年戰爭,匈奴王庭敗退漠北,新繼任的單于提議和解,漢皇便派中郎將蘇武為特使,他和張勝為副使,攜帶豐厚財物出使。
抵達匈奴帳庭後,幾經交涉才完成重任,可就在他們終于獲準返漢前夕。張勝卻伙同早已歸降匈奴的叛將虞常,企圖劫持單于母親,害整個使團蒙受不白之冤。
想起秋夜發生的事,和同樣身陷囹圈的蘇武,他嘆道︰「我們應單于之邀,受皇上之命而來,卻因小人作亂淪為階下囚,蘇武將軍以死明志,不知如今安在?」
「他被囚在北海放牧。」
「他還活著,那太好了!你听誰說的?」常惠驚喜地問她。
這是被囚禁後,他第一次得知蘇將軍的下落,高興之余,不免驚訝她怎能獲知如此重要的消息。
芷芙說︰「听匈奴兵兵閑聊得知的。」
常惠濃眉高聳,納悶地問︰「你怎能听到他們閑聊?」
怕他以為自己偷听,芷芙坦承︰「我有極好的听覺,順風時,能听到更多。」
「那太好了,以後如果有人想害我,你會早早听到風聲。」他開玩笑地說。
可她卻臉色一變,幽幽地說︰「我也希望我能,可是只怕難以周全。」
見自己的戲言給了她壓力,常惠忙道︰「放心,只要寶刀不出,誰會害我?」
「你是說,你不會幫他們打刀?」芷芙听出他話中有話。
常惠沒有否認,「當然不會,那是我的護身符,我可要善加利用。」
「這樣雖好,可匈奴王耐心有限,他的目的是要你歸順服從,為他造寶刀,你一日不服,刀一日不出,他們就會不斷地折磨你。」
「即使如此,我也不會屈服!」常惠說著,伸出雙腳在火邊取暖。
「老天!」芷芙忽然驚呼一聲,傾身抱住了他的腳,「該死的惡犬!」
常惠慌忙想收回腳,但被她止住。「別動,讓我看看你的腳。」
不顧對方的反對,她把被狗咬爛的鞋月兌掉,在發現他急欲掩藏另一只腳時,她也毫不客氣地將它拽過來,看到鞋面上被硬物割裂的割口,她的心猛然一抽。
今天被拖拉掛破的,不僅是他的衣服。
抱起常惠冰冷的雙腳,芷芙把它們放置在自己腿上,用雙手搓揉著。
她感到自責,「都怪我,在鐵爐那兒,我就該查看你的鞋,你也該跟我說。」
「沒事,又沒傷到腳。」常惠不以為然地說,心里卻暖暖的。「胡說!怎麼沒事?」芷芙生氣地斥他︰「老話說‘寒自腳起,腳暖身強。\'
你這腳都凍成冰塊了,還說沒事?難道你想再生病,或是被凍掉腳趾頭?」
見她忽然變得這麼伶牙俐齒,常惠很吃驚,不由想笑。
可他還沒笑出來,就被芷芙猛地拍了腳背一掌,「不許笑,我是說真的,身處險境,你該愛惜自己的身體!」
她真切的關心,在他心底激起一股滾燙的氣流,沖擊著全身的血脈。
「我听你的。」他暗啞地說︰「腳太冷,別抱著,讓我在火上烤烤吧。」
「不行。」她將他的腳抱得更緊。「極凍後,乍冷乍熱都不好,得慢慢焐。」
常惠不再說話,默默地看著芷芙在火上烤熱雙手,再搓揉他麻木冰冷的腳。
漸漸地,他的腳暖和了,可他卻不想離開她給予的那份溫暖和照護。
「我得把你的鞋先補好。」她說完,把他的腳放在火塘邊的草墩上就走了。
芷芙離開時,常惠感到一陣空虛,好在她很快就回來了。
令他欣喜的是,在她縫補前,她再次將他的腳抱起,放進了懷里暖著。
當她身子往前湊近火源時,他的腳趾,不可避免地踫觸到她柔軟的胸部,盡避隔著厚厚的夾襖,但自幼喪母的他,仍深深地沉醉在了這母愛般的溫情中。
芷芙——這個奇特的女人,她的勇氣令他嘆服,她的柔情令他眷戀,注視著她專注于針線的側影,他的心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平靜,身體卻有著從未有過的躁熱。
芷芙並沒留意對方越來越火熱的目光,她心里充滿了對他未來的擔憂。
「我敬佩你的風骨。」
她的聲音,拉回了常惠游離的思緒。
「但匈奴單于傲慢,狐鹿姑太子凶殘,為了不吃眼前虧。你何不假意迎合,虛與委蛇?」
「不!」常惠斷然拒絕,「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吾皇深謀遠慮,遣我等擁旄西行,與匈奴和盟,以固我大漢邊陲。我怎可做那屈膝投降的不忠不義之事?」
听他說得慷慨激昂,芷芙知道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因此就不再多說。
然而,她並不曉得,在這個充滿憤怒和焦慮的下午,她以自身的勇氣和柔情,開啟了常惠的心扉,將一粒情愛的種子,撒入了那片純淨的心田……
翌日,常惠如往日般,在煉鐵場吧活。
中午時,狐鹿姑來了,與昨天的瘋狂暴戾不同,今天的他情緒高漲,笑得齙牙飛凸,還帶來不少酒肉馬女乃,一來就對著常惠高聲說︰「常將軍,上午我把你昨天打好的刀帶去給我父王看了,父王很高興,說那刀已很接近’寒天刀‘,要你繼續努力,瞧,這些全是我父王賞賜給你的!」
他高興地指指地上的筐子,再將一大塊牛肉、一皮囊馬女乃酒放到他面前,見常惠站著不動,又高喊他的奴隸。「額圖,把這些東西給常將軍送回去。」
機靈的少年立刻跑來,先把馬女乃酒掛在肩上,再抱起牛肉,往荒原深處跑去。
「你們也來,反正常將軍吃不完,這些就算他與大家分享了!」
狐鹿姑指著剩下的酒肉和馬女乃,招呼其他人,眾人紛紛上前,取肉倒酒,圍在篝火邊燒烤吃喝。
對他慷人之慨的卑劣做法,常惠冷然以對,心知他並非為送這些賞賜而來。
丙真,喝了一碗女乃酒後,狐鹿姑笑哈哈地說︰「常將軍,今天你我都得了父王的賞賜和稱贊,你是個大能人,只要歸順,要啥有啥!咱父子絕對虧待不了你,如今,寒天刀就欠一把火候,加點勁,你準能成!」
對他們變著法的「勸降」,常惠不屑一顧,冷道︰「人各有志,強求不得,至于那刀,是還差點滴火候,可煉鐵鑄器憑的正是火候,風力上不去,我也沒法子。」
听到他再次拒絕歸降,狐鹿姑很不高興,可急功近利的他更想得到實惠,于是當即拍板。
「從明天起,我派幾個人給風橐加力,你別管風橐,爐前指揮就行。」
見他信了自己的話,還給出幫手,常惠心里冷笑,他不會為匈奴人打造優質兵器,但出于對冷鐵的熱愛,他倒是樂意用這些好鐵石,磨礪自己的技巧。
這時,兩個渾身濕淋淋的男人,從荒原上跑來,直奔眾人烤肉的篝火取暖。
認出他們是監督他干活的看守,常惠漫不經心地想︰這麼冷的天把自己弄得那麼濕,可不好過。
可當他注意到,身邊的狐鹿姑突然面色大變,好像很生氣,又像很擔心地狠狠盯著那兩人,還不時瞟向他時,心中瞬即一驚。
直覺告訴他,這兩人的行為與狐鹿姑有關,也與自己有關!
常惠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狐鹿姑也察覺自己失態,從便擺出威嚴的主子樣,對那兩個手下說︰「大冷的天,你們竟然把自己弄成這樣,找死嗎?」
兩人倏地站起來,其中一人驚慌地答︰「呃……太……太子……」
「不要說了,跟我來,先換了衣服保住小命再說!」狐鹿姑打斷他的話,起身往煉鐵場外的氈房走去。
那兩人彼此看了一眼,再偷偷看了看常惠,垂頭喪氣地跟著主子走了。
見他們偷看自己,常惠更加肯定他們在心虛害怕。
他們定是奉命去做了某件與他有關的事,但沒做成,才會那樣狼狽和驚慌。
到底是什麼事?就在他不安的猜測時,額圖匆匆跑來。
「將軍,夫人差點被人抓走殺掉!」額圖湊在他身邊低聲說。
「什麼?」常惠大吃一驚。
額圖半低著頭,任散亂的頭發落下,他由亂發中觀察四周,見沒有注意他們,才繼續說︰「我听到夫人的聲音,就跑去湖邊,卻看到那兩個人爬上岸跑掉。」
一定就是剛才那兩人!銀牙一挫,常惠焦急地問︰「芷芙怎樣?」
「夫人沒大事,只是被那兩人用毛氈蓋住時摔倒,破了額頭,好在她掙月兌了,還將兩人踢進了湖里。」
「混蛋!」常惠低聲罵著,猛然站了起來,往鐵爐棚外走。
「將軍?」額圖擔憂地喊他。
他不想連累這個孩子,可是芷芙的遭遇,讓他無法置身事外。
常惠轉回身,對額圖說︰「我得去找那個混蛋說理,也許會連累你。」
「沒關系,最多被他打一頓,我早已習慣了。」額圖強作鎮靜。
常惠模模他的頭,安慰他︰「我會盡量阻止他!」
額圖點點頭,于是常惠轉身,向大棚外的氈房走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在篝為邊吃喝的一個看守看到了,起身擋住他。
「我有事找太子。」他掙月兌那人的手,但又被另外趕來的兩個守衛攔住。
「常將軍,請別讓我們為難。」其中一人對他說。
「統統給我滾開!」常惠的怒氣勃然而發,還用冷冽的雙眸掃過他們。
「這里到處都是你們的人馬,還怕我憑兩只腳逃跑嗎?我有急事,要立即見太子,你們讓,我得去,你們不讓,我也得去,有種你們就殺了我!」說完,他就推開身前的人,大步往前走。
這些傻蛋,大概是剛吃了他的’賞賜品‘嘴短,也可能是他的一身凜然正氣令人畏懼,三個人仿佛木樁似的,杵在那兒,進退不得。
就在這時,那頭走來了狐鹿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