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把藥端去房里給夫人喝了。」靳碩南音調非常嗄啞,面無表情地坐在大廳的椅子里。
「是……呵——」冬梅偷偷地打了一個呵欠,眨了眨眼角的淚。
她今天才高升,被分派擔任新夫人的貼身丫環。沒想到第一天上工,卻是馬上
被抓去熬夜煎藥!夜闌人靜的時候,在廚房看爐火好幾個時辰,幾乎看成兩輪黑眼圈。
「你……你……荒唐!」柳盛言氣得脹紅臉坐在大廳上,抖著白胡子對靳碩南罵道。
這小子在他眼皮底下長大,雖然一日比一日有主見、有擔當,但是,也一日比一日沒天良、沒人性!
「啊?」尚在惺忪狀態的冬梅愣了一下,無辜地眨眨眼,不明白這碗藥哪里荒唐,惹到柳大夫了?
「我本來還在納悶,新婚之夜正美好,干麼十萬火急的將咱們挖起來熬藥?還以為你是心疼媳婦太累太虛,要補一補身子哩。」靳馭北姿態隨意地倚在柳盛言的椅背後頭,似笑似諷的對著哥哥搖搖頭。
「就當作是吧,這碗藥也挺補的,柳大夫不是開了一些補方進去?」靳碩南睇了一眼丫環手中的碗。
「那麼,小丫頭,還不趕快把藥端去給夫人?捧好,別灑了。這藥可攸關咱們大少爺和新夫人日後的平靜。」靳馭北話中有話的笑笑說道,悠然地踱至一旁的椅子坐下!
要是不小心有了孩子,日後的麻煩可就讓所有人頭大了。
「是。」听不懂暗話的冬梅,忙不迭地往新房移動。這藥湯燙死了,再不放下,手指頭就要燙成兩座饅頭山了。
等冬梅離開後,憋了一陣子的柳盛言又繼續發飆。「你當真鐵了心,不要孩子?」
「我要。但是人不對,不該由她懷我的子嗣!」靳碩南不為所動的坐在柳盛言的對面,一臉冰塊沒有融化的跡象。
「她是你明媒正娶來的,怎麼不能懷子?」柳盛言惱怒地往茶幾上一拍,他等著靳家子孫成親生子,等了將近一輩子,頭發都等白了。
好不容易盼到了,可新婚夜還沒過完,碩南這小子卻說不能讓媳婦懷孕,竟然在洞房後沒多久就把他從好眠里挖起來,叫他開藥方,熬碗避孕淨身的湯藥!
「這女子是冒牌兼臥底的假媳婦兒,你知我也知,何必自欺欺人、假戲真做?」靳碩南懶懶地往椅背一靠,眼楮眯成一條縫。
「我看她不像,也沒那個膽。」這十天里,柳盛言總在遠處觀察著。這女娃兒成天除了哭,還是哭,淚水多得簡直和古時候沖垮長城的孟姜女有得比。
如果說這個假新娘真是惡人派來的細作,那這個女奸細的工作態度還真是不敬業。
「我也覺得不像,她的表現太蹩腳,破綻百出!」靳馭北不客氣的批評道,他還沒遇過第一天臥底就自動報上名字的傻蛋,這個自稱「真兒」的人是第一個。
「你們這麼相信她?什麼時候開始崇尚起人性本善了?」靳碩南翻翻白眼,嗤之以鼻。
「這個女孩兒本質很單純,做不了壞事,你要對她好一點。」柳盛言眼神非常固執,自信看人的眼光不會出錯,他一輩子吃的鹽巴,不會比這小毛頭吃的米飯少。
「放心,我會對她好的,她還有絕大的用處,不會這麼快將她打入冷宮。」靳碩南抿了抿唇,臉色有些僵硬,對于柳老頭老是想左右他的想法和行為感到不耐。
「啊,差點忘了,咱們曾研議一套計中計,打算收服這個姑娘,成為反制新羅山寨的棋子,她目前還很有用處,大哥不會對她使壞的。」靳馭北一臉恍然的表情,隨即轉頭好心的安撫老人家。
柳盛言听了臉色全變了,更加火大地哼了一聲,站起來重重一揮袖子後,轉頭就走。
這兩個小子,沒一個肯听他的!
「他又生氣了。」靳馭北無力的搖頭。
靳碩南攏起濃眉,無言的目送柳盛言離去,嘴巴閉得緊緊的。
他懶得開口留人,尤其是個性越來越古怪的老人家,他更敬謝不敏。
「對了,大哥。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怎麼想,可是我真的非常好奇。」靳馭北突然想起在整個計謀中,一個不算太重要的小細節。
「什麼?」靳碩南心不在焉地望著外頭。
「你那個水做的小媳婦兒姓什麼?畢竟吃了人家,總該了解一下人家的閨名吧?我想那個小傻蛋很好套口風,應該不難問出來。」靳馭北有些好笑地提醒。
「我會知道的。」靳碩南疲倦地揉揉額頭,這才想起,他一直只叫她真兒,姓什麼倒真的從沒問過她。
餅了今夜,兩人關系改變,他突然生出一股非知道她名字不可的莫名沖動。
有名有姓的奸細,感覺起來似乎多出了那麼一點人味。
「還有,別叫她傻蛋,她是你嫂子。」
☆☆☆
「夫人,請起來喝藥吧。」冬梅一邊打著呵欠,一邊輕手輕腳地搖醒韓真。
韓真才剛入睡,便被人從一團紛亂的夢境里拉出來,因此醒得迷糊。
「嗯?你是誰?」韓真呢喃一聲,慵懶地翻過身,抬起一條皓白的玉臂揉揉眼,覺得身子有些酸痛。
「奴婢叫冬梅,從今天開始專門負責侍候夫人……啊!夫人,你的衣裳……」冬梅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目不轉楮地瞪著韓真從棉被底下溜出來的光滑香肩。
「什麼?」韓真下意識的想扯一扯衣襟,小手往胸口一探,只模到觸手光滑的果肌,倏然倒吸一口氣清醒過來。
「我的衣裳?」她酡紅的芙頰燒得火艷,緊緊揪住被子往上拉,包住不小心外泄的春光,小心翼翼地坐起身。
不久前,她與靳碩南才……才……洞房……
然後……然後?
再來怎麼沒記憶了?夫君人呢?韓真迷惑地蹙眉回想。
「夫人,要不要換件衣裳?」冬梅收回好奇的目光,體貼地拿來一件單衣。
「謝謝你。」韓真有些難堪的讓冬梅替她披上衣服。
「夫人,這兒有碗藥,是大少爺吩咐的,請你趁熱喝了。」冬梅捧來桌上的湯藥,端給坐在床沿的韓真。
「喝藥?為什麼?」有人半夜喝藥的嗎?她的身子沒病沒痛的,喝藥做什麼?韓真微微蹙眉,一臉疑惑的盯著又濃又黑的苦湯汁。
「不知道耶,是大少爺要我熬的。二少爺說這碗藥很補,大概是要幫夫人補身子吧。」冬梅聳聳肩,也是一臉的不明白。
「是嗎?」韓真輕聲的說了一句,將碗接過來,對著黑濁的液體發怔。他讓她半夜喝藥的用意是什麼?
真的是為她補身?靳碩南的心思,像眼前這碗藥汁的顏色,黑黑濃濃的,怎麼也瞧不透。
懊不會是毒藥吧?一個驚駭的念頭倏然竄過腦海,心虛驚顫的冷意從韓真的頭頂往下蔓延,很快的涼透四肢。
「夫人,你是不是怕苦?要不要冬梅去廚房拿些糖水來?」機靈的冬梅在韓真的臉上讀出一抹遲疑。
「哦……不,不用了。」韓真回過神,不再猶豫的捧近碗,一口一口喝下。
若是真的毒死她也好,省得她左右為難,飽受良心煎熬。
極澀的味道勉強吞咽後順喉而下,苦氣在胸月復間沉積,在心魂間浸蝕,凝成一股揮散不去的悲哀。
背叛的苦,要怎麼承受才能輕一些?一滴又一滴的淚水,無聲地落進碗里。
手中這碗藥湯的澀苦,比不過灰暗惶惑的心境。
「夫人,這藥這麼苦啊?」喝藥喝到掉淚?冬梅擰斑了眉,心中很是同情。
這個新夫人怕苦,下回一定要記得加蜜水。
小女婢暗暗的提醒自己。
☆☆☆
天一大亮,韓真迫不及待地溜至後門,趁著四下無人注意,伸出手小心的在後門口的石柱底下模索。
模到了!
韓真小臉一喜,在柱底的一道細縫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小張折得細細長長的紙條。
拿到紙條後,她顫抖著手指塞進袖里,心虛的左右看了看,盡量裝得若無其事,一步一步的走回房里。
直到進了房,韓真終于忍不住心焦的飛快合上房門坐下來,屏著氣拿出紙條,在桌上小心地攤開,拭掉灰土,娘親熟悉的筆跡漸漸展現眼前。
吾兒︰
為娘一切都好,毋需掛念。唯盼真兒謹記,勿忘當日劃剪為誓,不可一日輕棄,否則無以面對韓家先祖訓示,為娘之苦心教導也付諸流水。
另,母女團圓之日應不遠,盼來日相聚不久待矣。
母字
☆☆☆
「娘……娘……」韓真哽咽,手指流連地在墨漬之間來回輕撫,劃剪之誓已讓她毀棄了,娘要知道了,會怎麼傷心?
但娘說團圓之日不遠,是什麼意思?她不太明了地瞪著白紙上的黑字,心里也沁出微小的期待。
羅騰久改變主意要她回山寨?還是要放了娘下山來找她?
雖然從小隨著爹娘四處投親遷居,但是從來沒有與雙親分離過。
三個月前爹去世時,便已經覺得恐懼不安。離開娘身邊才短短十日,卻已讓她驚怕得像是過了一輩子。
她萬分憂愁的掛念身陷狼窩的娘親,十天前被羅騰久逼下山時,她與娘親連相見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便被強硬分開送走,新羅山寨不遠,就在城北外的山上,看似相近,卻不得相見,遠得像海角天邊。
正在發怔時,房門突然被推開,韓真一驚,立即將紙條撤進衣袖里。
雖然迷糊,可是這次她知道這封要命的信萬萬不能被靳碩南看見。寥寥數語,便能完全揭破她的假身世!
「真兒,怎麼關著門?」靳碩南兩只長手搭在半開的門板上,狀似悠閑。
不知有心還是無意,他頎長的身軀完全堵死她的逃路。
「我……」韓真眨眨大眼,扇形的眉睫不安地扇呀扇,心虛的模樣一覽無遺。
「看門關著,本來以為你還睡著,可是冬梅告訴我,你已經起床了。」他眯住眼精銳的掃向她,搜索她臉上細微的變化。
「我……不知該做什麼……」而且,公婆在八年前已仙逝,新嫁娘奉茶請安的禮儀因此全免了。
新婚第一天,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調適。
「新官上任都不免三把火,你這個新當家夫人不去四處看看、督促下人?」靳碩南推開門,走近她身邊坐下來。
「我不懂這些。而且你已把靳府管理得極好,各司其職,有條有序,根本不用我操心。」韓真沒有野心,認真搖搖頭。
「是嗎?」他抬手拂去她臉上一道不太明顯的灰泥印子。「听說你一大早到後花園去了一趟,挖到什麼寶?」
「挖寶?我沒有啊!」韓真發傻,後花園有寶嗎?
「不是挖寶,難道是種花?」靳碩南抓起她的兩只軟女敕小手,抬高至兩人的眼前,有些刻意的一指一指細細端詳。
「我……我只是去透透氣,模了廊柱……還是欄桿……」韓真吞吞口水,懊惱的瞪著自己指尖上的塵污。
有人看見她到後花園?那麼,有人看見她打開後門拿信嗎?韓真開始坐立不安。
「那我該罰那些打掃庭院的下人,竟然髒了你的手。才說府里各司其職,有條有序,沒想到馬上出紕漏來了。」他輕抿嘴唇,露出嚴厲的表情。
「不是、不是。他們掃得很賣力,是我自己模髒的。」她緊張的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拼命搖頭,深怕他真的懲罰無辜。
「那你模的到底是哪里?」靳碩南臉上沒有笑容,定定的看她。
「後……後門石柱……」韓真低下頭,害怕的躲開他的視線,乖順的全招了。
「是嗎?後門常有人車來來往往的,蒙灰是自然的,叫人注意打掃就好了。」他沒再追究,反手用一只大掌將她兩手合攏包住,另一手輕拭她指尖上的灰塵。
「嗯。」韓真重新抬起頭,漾出一朵放心的微笑。
良久,兩人沒再出聲。
靳碩南專注地撫拭她蔥白細指上的塵埃,韓真則怔忡的凝望他一雙黝黑大手。
他的手好大,指節修長有力,和她的柔弱細潤截然不同。單個手掌就可以將她的兩手一起握住,仿佛也能掌握她的未來似的。
讓這個男人扶持的女子,必定一生安全無虞。而那女子絕不會是她。
她心底有些妒、有些酸,他的扶持、他的溫柔,只會到她背叛之日結束!
他說過,他要的妻子是對他全心全意、永不背叛。而她卻遲早要毀了他的信賴。
「夫君……」韓真小聲呢喃道。
「什麼?」靳碩南抬起頭。
「沒事。」她只想趁著還有機會時多喊幾聲。只有此時,她喊得理直氣壯。
「傻瓜。」他忍不住輕笑出聲,將她拉至他強健的大腿上,雙手親密環住她。
迷誘于那片胸膛的溫熱,她羞著臉,輕輕將小手擱在他結實的腰上,整個身子軟軟偎進他暖暖的懷抱里。
「對了,天快亮時,你怎麼叫冬梅端藥來給我喝?」韓真想起心底擱了好些時候的疑惑。
「你喝了嗎?」靳碩南狀似無意地瞟她一眼,語氣難以察覺的緊繃起來。
「全喝了。」她誠實的抬頭回答,注視他的眼中一片清澄。
「你身子太虛,昨晚甚至昏了過去,所以馬上讓柳大夫開藥,讓冬梅去煎。」有些回避的,他沒有餃上她的視線。
昨夜,她哭著在他懷里突然暈厥過去。當時他急得立刻沖出房門,將好不容易睡下的柳老頭從床上挖起來。
但是,當柳大夫磨磨蹭蹭的終于打開門後,他也清醒了。他開口向柳大夫要的,變成一帖防孕的藥方。
「噢……」韓真完全不知道他心里千回百轉的念頭,一片單純的小臉因他的話全燒紅了起來。
難怪昨天晚上,她最後的印象還在他火熱的懷里,再來便完全沒了記憶,原來是自個兒糗人的昏倒。
「忘了問你,你現在身子還好吧?」他看著她粉艷的芙頰,眼眸微微眯起。
她看來似乎就像個潔淨的孩兒一般,未曾沾染過人世險詐。而他像足了正要開始利用她的純白的大奸人。
這股情緒,突然讓他的心頭蒙上一層烏雲,心情開始惡劣。
「我……很好……」天哪,他能不能別問了?她羞得直想鑽入地洞去。
「你手腕的傷該換藥了,我帶你去找柳大夫。」他倏然將她左袖一撩,露出腕上一圈又一圈的白布巾。
一片小紙頭幾近無聲的從她袖口飄墜落地。靳碩南突然繃緊下顎,微微眯起眼。
「冬梅。」視線從桌底下掃過又飛快收回,他不動聲色的叫喚冬梅進來。
「大少爺。」冬梅動作敏捷的出現在房里。
「你先扶夫人去找柳大夫。」他拉起韓真,將她交給冬梅。
「是。」冬梅像對待珍寶一樣,輕扶韓真。
「那……你呢?」韓真讓冬梅扶著,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眼底泄出一絲躊躇。
「我馬上就到。」靳碩南給了個保證的微笑。
韓真點點頭,隨即柔順听話地離開。
成功支開韓真後,他馬上斂住笑,冷著臉,彎身拾起紙片飛快細讀,隨即蹙著眉將紙片丟回原地,一臉火氣的走出房門。
不一會兒,他跨大的步伐輕易地跟上訝然回身、毫無心機的對他漾出一抹甜笑的韓真。
「你來得好快。」韓真溫柔的笑道,清麗的笑容有種安心的喜悅。
他沒說話,低頭看著她的笑容,卻覺得莫名刺眼!雖然早已知曉她的身份,但揣測是一回事,當真看到證據,心頭仍然旺盛的燃起一把怒火。
他不想厘清胸口紛亂的抑郁從何而來,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果然是詭騙狡猾的雙面人!
☆☆☆
「過幾天再帶來,現在診不出狀況。」柳盛言白胡子一甩,硬是不理那個表現出一派溫柔、細心呵護小娘子落座的靳碩南,脈也沒診,便想將他們兩人統統趕出他的視線之外,省得煩心。
他曉得靳碩南帶來他媳婦,是要診斷那碗藥是否能有效杜絕懷孕,分明是不信任他的醫術和藥方,才不可能真是為了他妻子的健康而來。
而要他親手扼殺靳家子孫,讓他更加郁悶不已。
「人老了,連醫術也不濟了?」靳碩南也是不給好臉色的冷哼,他現在一肚子火,正嫌無處發泄。
「你……」果然!這個心機深沉的臭小子,果然不相信他的醫術!
「那先看看她的腕傷總行吧?別說你也診不得。」靳碩南繼續譏刺。
「你給我閉嘴!我就治給你看,包準她腕上日後連一條皺紋也沒有。我要是治不好,我名字倒過來寫!」柳盛言氣炸地撂下話。
隨侍在韓真身旁的冬梅忍不住噗哧一笑。
「夫君,別說了。」韓真偷偷拉了拉靳碩南的衣角,總是對她溫柔體貼的夫君,對年逾花甲的老大夫怎麼這麼不假辭色?
「一大早就這麼熱鬧?」靳馭北笑呵呵地從門外踱進來,對于一室的煙硝味視而不見。
「二少爺。」冬梅笑容加大的行禮,現在又來一個二少爺,看來這兒的炮火不會變小,只會滿天飛竄,更加壯觀。
「你這渾小子,一大早也要來找碴是不是?」柳盛言氣紅了眼,開始見人就咬。
「柳大夫,息怒、息怒,我只是以病患家屬的身份,來看看小嫂子。」靳馭北笑意滿面的高舉雙手澄清立場。
「兩只黃鼠狼,沒一個好心眼。」柳盛言轉身從角落一個大藥櫃里,捧出藥箱。
靳碩南冷冷地瞪他一眼,輕柔地拉起韓真左手置于茶幾上,認真囑咐。「真兒,柳大夫夸了海口要治好你的傷,日後若仍留有疤痕,記得盡量嘲笑柳大夫無能。」
「要嘲笑我?等到死吧。」柳大夫不客氣地推開礙路的靳碩南。「杵在這兒干麼?有本事自己醫。」
「大哥,放開嫂子的手,退開點。你的確擋到柳大夫看診的位置了。」靳馭北隔山觀虎斗,立場頗為中立的說道。
韓真面對炮聲隆隆的狀況感到些微坐立不安,又莫名的覺得一絲有趣。
激烈的言語之間,不含惡意,反倒像是家人間無傷大雅的親密口角。
新羅山寨上的人粗魯殘暴,一言不和便大聲咆哮、斗毆互砍。她曾不小心撞見過一次那種火爆恐怖的場面,嚇得連連作了好幾夜噩夢。
不知不覺的,韓真的唇邊漾出一抹醉得能融化人心的微笑,蕩得三個男人心里瞬間緊緊擰窒、霎時沉默。
她的笑太單純、太干淨、太沒有心機了。
這麼單純的女娃兒,真是來臥底的?
☆☆☆
讓柳大夫看完腕傷,靳碩南只說和馭北、柳大夫還有事要談,便叫冬梅先送韓真回房。
「夫人,我覺得你好好命哪。」冬梅陪著夫人慢慢走到回廊上,一臉羨慕的說道。
「好命?」韓真愣了一下,她的命好?
「大少爺對你呵疼極了,昨兒個大半夜的要人送藥不說,剛剛為你的手傷,還和柳大夫吵了起來。嘩,就看三個人吼來吼去的,好精彩。」冬梅興奮的比手畫腳。
「是啊。」韓真心不在焉的附和,心中沉重起來,尋不到絲毫歡喜,目前的她,算是命好吧!
有個丈夫疼愛體貼,誰不羨慕?但是,這像是夢的歡悅,能持續多久?
不屬于自己的幸福,偷竊得越多,得到的報應就越重!她對因果輪回深信不已。
她不敢想、不願想,更不能奢想太多,只要在他身邊的日子,能汲取一點點的溫熱,偷偷的存放在胸懷里,她甘願沉淪,死而無怨。
兩人走進房,冬梅提起壺搖一搖,發覺沒水了。「夫人,茶水沒了,我去提壺茶來,給您解解渴。」
韓真點點頭,在桌旁坐下來。冬梅出門後,她好奇的目光開始流轉,像第一次觀看般,仔細探索四周的擺設。
在婚禮前,她一直住在另一院的客房里,直到昨日才踏進這里。但是,洞房花燭夜讓她心頭又紛亂又緊張,根本沒機會好好觀察一下屬于她和靳碩南的臥房。
整個房間的布置陽剛而簡樸,除了必要的床、櫃、桌椅,還有一組山水屏風,再沒有多余的裝飾,像極了房間主人自制而內斂的個性。
唯一有著一絲女性氣息的,應該是那張倚在床角、簇新的雕花梳妝台。
韓真踱過去伸手緩緩撫著,這張梳妝台的存在,像是在昭告將有一位新的女主人,長長久久的進駐在這兒。
這個存在,強烈的諷刺她——她現在的角色,微渺脆弱得可悲,隨時會從靳府里消失。
「不要想了。」韓真搖了搖頭,制止自己胡思亂想的腦袋。
垂著眼轉身,無意間瞥見地上一張小紙片,頓時倒吸一口涼氣,渾身突遭震懾,無法動彈。
韓真心頭完全僵凝,驚駭地瞪住地上的紙條。
這是……?她抖著手蹲,飛快地撿起紙條攤開來,腦中轟然一響,瞬間空白!
「娘親的信?怎麼掉在這兒?什麼時候掉的?我怎麼這麼大意?」她不信似的在自己袖中翻找著,果然找不到任何紙片。
她驚慌的回想自己可能掉落的時間,恐懼的聯想到靳碩南早上來過房間,曾經先支開她和冬梅。
他單獨在房內的這段時間里,是否看見這張紙條?
她六神無主的將信紙壓在胸口,眼里涌出慌亂的淚水。「怎麼辦?怎麼辦?要是泄漏了身份,娘不就有危險了?」她駭然想起羅騰久的警告。
當冬梅回來時,見到的便是韓真失神的模樣。
「夫人,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我去叫大少爺來。」冬梅放下壺,緊張地撩起裙擺就要往門外跑去。
「不要。」韓真尖叫,死命扯住冬梅。「不要說,不要告訴任何人。」她心神全亂,拉住冬梅的手臂不斷哭泣。
「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夫人你先冷靜。」冬梅愣了一下,一臉的莫名其妙,直覺的便伸手攬住韓真,不住安撫的輕拍,口里也喃喃哄道。
韓真在一片幾乎將她淹沒的恐懼感中,像抓住一塊救命的浮板,緊緊的攀附冬梅,什麼都不敢再想下去。
忠心的冬梅一邊哄著淚汪汪的韓真,一邊同情的搖頭。
才剛說夫人好命呢,一轉眼便成了懷有滿月復委屈的淚人兒。
這夫人,好愛哭啊!
☆☆☆
在柳大夫的房中,三人仍舊開著會。
「她姓韓?韓真?有名就好辦了,我讓人去查一查。」靳馭北輕撫下巴思考他大哥轉述紙條的內容。
「既然撿到她的紙條,為什麼不干脆揭了她的身份?」柳大夫不解的問,白紙黑字的鐵證,誰也賴不掉。
「不,游戲還沒結束。新羅山寨沒被剿掉之前,我不準她離局。」靳碩南冷冷一笑。
「你的仇人又不是那個女娃兒,干麼將怨氣出到她身上?」柳大夫一提到這事便有氣。
「她為虎作倀,一點也不無辜。」靳碩南不為所動,堅持己見。
「依那封信里的訊息表示,她很可能是遭人威脅,身不由己。」靳馭北細想了一下,覺得還有內情。
「這只是猜測之詞,萬一她與她娘根本就是山寨里的人呢?」靳碩南反駁道。
「也是有可能啦!」靳馭北聳聳肩,對于韓真臥底的來歷沒什麼興趣知道,確認她對靳家是否會帶來風險才是當務之急。
「信里提到她們母女團圓之日不遠,是什麼意思?」柳大夫問出另一個疑點。
「也許羅騰久近日就會有所行動。」靳馭北猜道。
「很難講。可是韓真根本還未有任何行動,他冒險放一顆無用的廢棋在我們這兒做什麼?」靳碩南不相信羅騰久吃飽了撐著,安排一個除了可能扯後腿外,什麼事也不會做的臥底來看戲。
「與其在這兒猜測,不如先發制人,主動提供情報給他們算了。」靳馭北笑笑的將腳舒適的抬到茶幾上。
「什麼意思?」柳大夫有些惱怒地瞄瞄他的腳,坐姿總是不端正的靳馭北每回來都會弄髒他的桌子。
「讓韓真早點得到情報送上山寨,然後就可以引虎出洞啦。」靳馭北揚起眉。
「這不難,讓她跟咱們一起‘討論’策略,自然會有人接應她傳遞消息。」靳碩南想起咋夜在宴席間溜進新房去的兩個鼠輩。
靳馭北點點頭。「事情結束後,你要怎麼處置她?」
「如果她夠坦誠,可以考慮饒過她。」靳碩南眯眼沉吟一會兒說道。
對于她,他的心里開始有些遲疑,這一點點的遲疑,讓他腦中響起警鐘。
她的淚,已經不經意地燙過他幾回。
女人果然是禍水!他煩躁的下了一個結論。
「你不能主動放了她嗎?小心到時候被這個禍水的眼淚淹死。」靳馭北開玩笑地調侃老哥。
「哼,我會讓她自己先被淹死!」靳碩南冷下臉。
可,他才說完,便被心頭突然蔓延開來的一陣冰涼愣住,仿佛他剛剛犯了什麼口諱……
隨即,他甩去這個荒謬的罪惡感,爹娘的血海深仇不可能停斷在一個女人的眼淚里,尤其是羅騰久派來的女奸細!
「夠了!才新婚第一天,吃了人家就想著怎麼把人家甩掉,還想要她怎麼死,有沒有良心?」柳盛言從一開始就不贊成他們的計劃。
不管來歷如何,韓真怎麼看就是個沒心眼的好姑娘,卻無辜牽連進來,被兩邊的人一起合力糟蹋!
人心哪能當作籌碼賭注來使?
「她只是顆棋,不需要良心。」靳碩南鐵了心腸,父母血仇要報,非得利用她不可。
「總有一天,你會自食苦果。」柳盛言再次無情預言他的失策!
☆☆☆
三天來,日子過得平靜,靜得沒有一絲征兆。靳碩南對她的態度也一如往常,絲毫未變。
這股平靜反倒讓韓真過得寢食難安,自從她粗心地將娘親紙條掉落在房里後,心頭一直擔驚受怕,又愧又苦,幾乎耗竭她所有心神。
韓真坐在幽靜清美的庭間花亭里,兩只小手撫著胸口娘的玉墜子,心頭空空蕩蕩、灰灰暗暗的。
從小到大,她從沒做過壞事,從沒想過害人,就連說謊也說得極不高明,騙不了人。
爹娘對她周密的保護疼愛,雖然在狼虎環伺的山寨里生活了五年,卻仍然不解世事險惡,干淨得一如白紙。
沒想到,現在竟被逼為雙面人,扮的不能是自己,說的不能是真話,想的更不能是任何期盼!
不!她現在不能絕望,事情也許有轉機!
爹死了,她現在只有娘可相依為命,看到娘之前,她絕不要死!為了再見娘一面,即使要她付出貞潔作為代價,她甘願無悔!
「娘,女兒的清白給了靳碩南,至少經過大婚三拜,不算違誓吧?除非……除非東窗事發,他不要我,否則,女兒寧願苟活,只求再見娘一面,請娘原諒女兒沒有遵從誓言的私心。」韓真眼神迷茫地望向北方,落在山寨可能盤踞的山頭處。
「夫人,你說什麼?」冬梅在一旁憂心地看著自言自語的夫人。
夫人這幾天老是失魂落魄的,根本不像一身喜氣的新嫁娘,倒像是被皇帝老子遺忘的深宮怨婦。
可是,大少爺對夫人呵護備至,溫柔極了,一點也沒有冷落她啊!
「沒有。」韓真收回視線,轉回眼前細致精美的林園景致。
「明明一大堆心事,遮也遮不住。」冬梅撇一撇唇。
「我這麼容易看透嗎?」韓真模模自己的臉。
「整個府里,就只有夫人的臉色最好捉模,喜怒哀樂一看就知,讓咱們下人好辦事極了。」就是韓真不挑剔、好親近,有時還會附上真誠的謝意,侍奉起來特別有成就感。
「那麼,他應該也看得透吧。」她再度神游太虛。他已經知道她的隱瞞了嗎?
他做事一向犀利敏感,即使現在不知道,恐怕也瞞他不了多久,她無力地想道。
他曾在新婚夜里說過,要她全心全意,不得背叛!如果真到那麼一天,他會如何待她?
會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上寬容她?還是,就如他說的,帶著她一起下地獄?
「夫人,你有什麼心事的話,告訴大少爺,他一定會幫你出頭。他那麼強,絕對可以倚靠!」冬梅毫無心機的說。
韓真笑一笑,強壯的倚靠、安心的胸懷,的確很吸引人。她就是這樣深深陷落在靳碩南暖熱的擁抱里,失了芳心、無法自拔。
她知道她是懦弱的,但是,現在她想靠自己,在爹娘的保護下過得太久,再繼續躲在另一個羽翼下,她永遠也無法自立生存。
「人心是會變的,只有自己,才是最真實。我想獨自嘗嘗人世的滋味。」她含著深意微笑,但冬梅听得一頭霧水。
突然間,她頓悟了一些事,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已經全都無所謂了!
她唯一想的、唯一期待的,只有和娘團聚的日子。
至于靳碩南,日後就埋在心里當作這輩子的遺憾,他的幸福不會在她身上,他的溫柔她也承受不起,就當作她無福得到的報應!
她太軟弱,無法和命運對抗,只能注定背叛負君的下場,希望下一世,她能以清清白白的姿態,無塵無垢,再次遇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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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官府派了人來,要和咱們商量合作計劃。」靳馭北面孔有絲難得的嚴肅。
靳碩南點點頭。「你先去接待他們去議事廳,我馬上就到。」
「你要去接小嫂子一道過來?」馭北側著頭。
「今天這場會議主角就是她,她不來,咱們的剿寨會議要開給誰看?」
靳馭北揮手表示了解,便轉身出去迎接客人。
靳碩南思考了一會兒,踅回身向花園走去,在一片花海里找到正愣愣的望著遠方發呆的韓真,冬梅在她身旁安安靜靜地站著。
「在看什麼?」摒退冬梅後,他輕聲地走到她身後,雙手環住她。
「天上的鳥兒。」她沒有看他,只是專注地看著天上。「鳥兒有一對翅膀真好,好像沒有人能縛住它們似的。」韓真嘆息一聲,向後軟軟倚偎進他的懷里。
「你想掙月兌什麼?」他不動聲色地垂下眼,語氣里听不出任何涵義。
韓真細微的僵了一下,才細細吐出心底深切的願望。
「如果可以,我希望這一切永遠都不要變。」多麼沉重的願望。
一瞬間,靳碩南被她的話搞混,她的話似乎有些難懂,永遠不變?永遠在他家當臥底?他對自己打結的思緒突然感到好笑。
「無聊嗎?」甩開打亂的思緒,他將下巴抵在她泛著清香的發頂上,手指撩起她頰邊一綹烏黑的細發,開始引魚上鉤。
「嗯,有一點。」韓真沒有心機的承認,又清又閑、無事可做的日子,讓她覺得煩悶。
靳碩南察覺到她似乎不怎麼喜愛妝扮,發上沒有什麼裝飾,只簡簡單單的用一支玉簪將發尾綰了一個髻。
一般美人計里的美人,不都是極盡妖媚、以色惑人嗎?她似乎沒學到半分,反而很安分、很柔順的當她的靳家夫人。
難道真如柳大夫說的,她不像是臥底?這盤棋局里,哪里出了錯?
「那走吧。」他突然拉住她的手,往議事廳的方向帶去。
要試出她,干脆用險招,直接將她帶入禁地去。
「去哪兒?」韓真任他拉著走,小臉上淨是一片迷糊。
「陪我開會去,很好玩的。」讓她好好收集情報,絕對獲益匪淺。
「真的?」有好玩的?心思單純的韓真雙眼亮了起來,高高興興的陪他進議事廳。
她只想陪著夫君,看夫君做事,至于身系的任務,在這一刻,她真的忘了。
餅了半日後,她瞌睡連連的發覺,夫君對她撒了謊,看幾個大男人開會,一點也不好玩!
只听他們滿嘴的運貨、路線,氣氛嚴肅又沉悶,應該是在談論一樁買賣的細節。
最後,她毫無身為臥底探子自覺的,在一群枉費心機、白作一場戲的男人面前,睡倒在不敢置信的靳碩南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