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藍、雲很白、草很綠、人很……
很無聊、很無趣、很無所事事!
峻德齊雙手疊在腦後,躺在山坡上望著天空,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罷開始的時候,絕谷中的日子平靜無波,宛若桃源,令他覺得可以就這麼一輩子安安穩穩的過下去。
可是,時日一久,心中一個不踏實的空洞開始慢慢擴大,卡在那里,一日比一日難受。不管他找再多的事來忙碌,莫名的空虛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侵襲、啃蝕那個洞。
不斷壓抑之下,空虛的感覺更加惡化,絕谷的悠閑成了折磨人的無形牢籠。
經過三、四個月的休養,傷勢逐漸痊愈。
成為他新婚妻子的瀲眉,變得甜蜜又體貼;與她一同照顧七個孩子,也變成生活中的樂趣泉源。但是,不知怎麼回事,他整個心神就是越來越不安定,彷佛困獸般,亟思破押而出。
他一直有種莫名浮躁的感覺,似乎峻德城有什麼事正等著他去做。
除此以外,墜崖的原因,在他的記憶之中,是一道空白的謎,成了一個疙瘩,很不舒服的擱在心里頭。
他沒有將這些感受告訴瀲眉,看著瀲眉溫柔又甜蜜的美麗笑靨,也讓他不知從何說起。
在幾次閑聊中,他察覺她似乎不願他提起任何有關谷外的事情,還有他過去在峻德城的日子。偶爾不經心的提及,她會變得憂郁不安,晚上就寢時,她會緊緊抱著他不肯放開,像是害怕著什麼似的。
「唉呀……煩呀……」他重重的吐了一口氣,眼光又眺向遠方那片仰望不見盡頭的絕壁。
朱瀲眉站在亭子里,看著遠方百無聊賴、躺在山坡草皮上的男人,沈思的眼眸中郁郁含憂。
雖然峻德齊什麼都沒說,但她還是感覺到了,他的情緒日漸浮動,眼光總是不自覺的望向絕壁的另一頭。
她知道他渴望回峻德城去,他強大的責任感,使他不論在什麼理由之下,都無法說服自己心安理得的猝然撒手不管峻德城的事物。
峻德齊這樣的性格,讓她既放心又害怕。
安心的是,她托付終身的男人,肯定會將她和孩子們全都納入他的羽翼中,緊密的守護,只要她仍是他的妻,她一生都會受到他無盡的呵護。
令她害怕的,則是他一心想對峻德城主──也是現今新任天下共主,效忠回報的忠誠心。
看著峻德齊,她無法不聯想到她那因功高震主而慘遭主上誅殺的爹。
流泉師父也曾說,他還有命定的任務未完成,時候一到,不管再不舍,她都必須要放他離去。
峻德齊總有一天,會離開絕谷、離開她,去完成所謂的「命定任務」嗎?
那麼,他宿命中未完成的事,究竟是什麼?他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峻德城主是否會對他的才能忌憚過深而引致殺機?
恐懼日日夜夜的啃咬她,連夜晚都睡得不安穩,總是夢到他和爹遭到同樣的下場,滿身是血的來見她最後一面。
她雙手捂面,不敢再想下去。
「娘,妳不舒服嗎?」抄寫完一篇文章的小津,拿著作品站在她身邊已有一段時間了,看著娘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他忍不住擔心的開口詢問。
朱瀲眉突然抬頭,她竟忘了自己正在教導孩子們練字。
「小津,寫完了?把你寫的給娘看看。」她伸手拿過小津遞過來的練字紙。
「娘,等會兒下課後,我們想去找爹。爹說要帶咱們去崖邊……呃、去玩。」小津咬了一下差點把秘密說溜嘴的舌頭。
爹說他發現了一處崖壁邊長滿了好漂亮的小黃花,要帶他們一起去摘花送給娘,給娘驚喜。
朱瀲眉抬頭看他,眼神閃過一抹難解的思緒,隨即又垂下眼睫。
崖邊……
他要去崖邊麼?
崖壁的另一方,就是他日夜渴盼著想要回去的峻德城呀……
「記得告訴爹要早點回來,最近天氣不大穩定,隨時都會下雨。」她扯起唇畔,對小津微微笑了一下。
亭外的光線,斜斜的投射在朱瀲眉的臉上,長長的眼睫將她的雙眼罩上一片幽幽暗暗的影子,顯得好迷蒙。
這一刻,小津覺得娘似乎就快要哭出來似的。
「娘,如果……娘不放心爹和咱們出去玩,那我去告訴爹一聲,說咱們不出去了。」小津眉頭微蹙,嚴肅地說道,神情像個小大人似的。
他不愛看娘這般無精打采、不快樂的模樣。看著娘不快樂,他的心口也會跟著難受的揪住。
朱瀲眉一怔,隨即對著小津搖頭失笑。「不會呀!有爹帶著你們去,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何況,你們還沒見識過爹的厲害呢!」她的笑里泛起一絲幸福的靦腆紅暈。
稱呼峻德齊為「孩子的爹」,令她有股甜蜜的歸屬感。
直到現在,她還覺得嫁給他的這件事,好象還是場不真實的夢一樣。
說到峻德齊的能力,孩子們恐怕都還不知道,「峻德齊王」的威武名聲,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她有股沖動,好想讓孩子們都知道,他們的新爹,有多麼的厲害、多麼的能干,是個人人崇敬的英雄豪杰呢!
即使她依然為他易招惹君主忌諱的才能而擔憂,她的心還是滿滿充溢著驕傲的矛盾情感。
「真的嗎?我們真的可以去?」童稚而興奮的問話一出口,小大人的模樣馬上破功。小津果然還只是個孩子,一听見娘並沒有阻止的意思,還是忍不住斑興得咧開嘴。
他們真的好難得可以和爹一同出去玩耍。爹的傷勢才好得差不多,練習走路、復健了一陣子,就變得好忙、好忙,一會兒忙著幫人蓋豬圈,一會兒忙著幫人釘圍欄,一會兒又見他跑去幫人爬樹采水果。
他們七個兄弟姊妹近來能夠見到爹的時間好少,少到連小蒙跟小和都會咿啞叫著︰「爹、爹……」對他想念不已。
好體貼的孩子。朱瀲眉被他的表情逗樂,傾身伸手揉了揉他頭頂的發心。
她知道這個敏感的孩子方才瞧出了她的情緒。
移了個位子,朱瀲眉美麗的臉龐從陰影里褪了出來,清澈的眼瞳變得十足的明亮溫柔。
小津終于安下心,認為自己方才看見娘快哭的表情,全是陰影錯覺的效果。
他好愛好愛娘,他希望娘一輩子都可以快快樂樂的,永遠不要出現哭泣的表情。
當小津高高興興的回頭要去催促其它弟妹們快快寫完時,朱瀲眉突然呼吸一窒。
「小津!」她的聲音條然拔高,含著無限恐慌。
「娘,什麼事?」小津似乎嚇了一跳,迅速回過身來。
「沒、沒事……你去做你的事吧!」朱瀲眉有些尷尬地揮揮手,蒼白的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看著小津一臉疑惑的走去弟妹身邊,還不放心的又回頭望了她兩次,她補了一個更大的笑容給小津。
天啊!她怎麼回事?朱瀲眉閉上眼,偷偷吁了一口氣。
罷剛有一瞬間,她竟然突如其來想緊緊摟住小津和那一群孩子,好象再不多抱他們一會兒,就再也沒機會擁抱他們似的……
周身一陣冰涼,竄進心肺之間,肌膚隨之涌現點點疙瘩。
雙手環住自己摩挲雙臂,猛然搖搖頭,朱瀲眉努力擺月兌不舒服的感覺……
※※※
「爹──這里、這里,快!」小信快樂的沖向一叢茂盛的野花里,這已經是他進攻的第三叢目標了。小蒙也很快樂的跟隨哥哥的腳步前進剿平花叢。
「小信,小蒙!你們別把所有的花都踩扁了,留一些花給我們采啦!你們全踩扁了花,我們還采什麼花?」小昭氣急敗壞的大嚷,像繞口令似的。
「哈哈哈哈!」峻德齊心情很好,被他們逗得狂笑不止。
坐在他肩上的小和,也感染了他的笑聲,隨著他肩膀的震動手舞足蹈的格格笑著,順便流下幾滴口水在他的手臂上作紀念。
從頭到尾一直黏在峻德齊身後、拚命用仰慕眼光忙著膜拜他的小容,看見他的爽朗笑容,也不自覺的露出一抹傻笑。雖然他不大注意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好笑的事。
小容心里一直想著他將來也要長得像爹一樣高大,而且可以把小和扛得高高的。他欣羨地望著高高在上的小和,怨嘆自己早生了好幾年,不然這個時候就可以和小和一樣,坐到爹的肩上去了。
峻德齊察覺小容的目光,疼愛地伸出大掌在小容頭上揉了揉,揉得小容高興得紅了臉。
抬起頭,他看到不遠處兩個最大的孩子,沒忘記這次出來游玩的目的,真的采了滿滿一籃的漂亮野花。
小津負責挑選、小婉持剪刀剪睫,默契十足,怎麼看都像是一對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
峻德齊笑咧了嘴。他已經開始期待親眼看著小娃兒之間的純女敕戀情,從初初萌芽直到開花結果的樂趣。
他打賭,小婉嬌怯的新嫁娘模樣,絕對不輸瀲眉。至于小津嘛,絕對會是個斯文俊秀卻又靦腆到無以復加的純情小伙子。
突然之間,峻德齊敏銳的發現不遠處的崖壁上先是掉下幾顆石子,接著大大小小的石礫灰沙開始從上方大量的不斷滾落下來。
「小津,小婉,快退回來!」峻德齊忽地大喊。
小津也看到了掉落的石塊,于是想也不想地飛快抓住小婉和小昭的手,拚命奔離崖邊。
峻德齊迅速從肩頭放下小和,交給小容,要他抱著小和往後面跑,然後馬上沖向正在崖壁底下玩耍的小信及小蒙,一手抄起一個,身形一拔、躍起,險險的避過石塊落擊。
一大七小,幾個人站得遠遠的,觀看崖壁上紛紛落下的礫土岩屑,過了好一會兒才停住。其中有好大一部分都被從壁面上垂直挺出的百年樹啞給擋了下來。
「哇──好可怕、好可怕……」小昭驚嚇的拍著胸口。
「難怪娘不斷告誡咱們,叫咱們不要靠近絕壁。」小婉也努力的平復喘息。
「喂喂喂,小和,我又沒讓你跌蛟,你哭得這麼慘作啥?要跟娘告狀去嗎?別哭了啦!」小容吃力地抱著最小的弟弟,無奈的擰著眉頭。
峻德齊聞言,彎腰將哭嚎不止的小和接過去,讓他趴在他肩上,手掌輕輕的在小小背脊上拍哄,目光則心不在焉的望著絕壁。
這里應該是個當初落崖的地方。
落下那麼多的沙屑石礫,是否表示絕壁上方有個通行路道?
從落下的沙礫量看來,也許上方正有一支軍旅隊伍經過。
絕壁上的路道,通向哪里?
落崖之前的他,又是正要往哪個方向而去?
進峻德城?或是……逃離峻德城?會是這樣的嗎?
他落崖後,身上有幾道可疑的傷口,朱瀲眉和流泉大夫一直推說是被樹枝戳傷造成,但是他卻覺得那傷口的形狀,應該是箭傷。
朱瀲眉為什麼不說實話?若他的確是中箭落崖,又是為什麼?
他的腦子不停地運轉推測,越是思考,額際的泛疼越是加劇。
「我今天告訴娘的時候,娘還一臉擔憂呢!」小津說道。
「你娘知道我們要來崖邊?」峻德齊忽地轉頭,神色奇異的追問小津。
小津對爹逼視的眼眸有些招架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不小心多講了一個字。也許娘並不完全知道,對不起,爹……」他心虛地越說越小聲。
「不礙事。要是不知道我們去哪兒,說不定她會更擔心。」峻德齊搖搖頭。
「我們回家了,好不好?看,那邊的雲好黑哦!」小昭指指天邊的黑雲說道。
「爹,娘說要我們早點回去,她說最近天氣不穩定,隨時都會下雨。」
「嗯,也是,就要下雨了。」峻德齊看著天邊的烏雲,正以驚人的速度飄向他們的頭頂。
話才剛說完,一顆豆大的兩滴,「啪」的一聲,剛好滴到小信的額頭中央。
「咦?」小信抹抹額,疑惑的抬頭望了望瞬間變暗的天色。
「孩子們,咱們快跑,不然變成落湯雞,回去鐵定會被你們的娘罵慘啦!」峻德齊抱好肩上的小和,再用另一手抱起蹲在地上的小蒙,率先向前跑去。
其它孩子們見狀,正要舉步,天上突然嘩啦嘩啦的倒下傾盆大水。
「哇呀──」
「雨怎麼那麼大啊?」
「爹──等等我們啦──」
幾個孩子們用手擋著頭頂,一邊沿路踝腳尖叫,一邊努力向前追上爹爹的長腳。
完了!他們的皮,剝定了!
所有的人──仍然不知害怕為何物的小蒙和小和除外──心里全都想著同樣的事。
※※※
丙然,雙手環胸等門的朱瀲眉,等回了意料中八只狼狽不堪的大小落湯雞。
在他們洗完她為他們早已預先燒好的熱水澡後,朱瀲眉一邊讓他們喝姜湯去寒,一邊讓他們排排站著,連禍首峻德齊在內,一齊狠狠的教訓一頓。
這一夜,孩子們也許玩得太累,晚飯的時候便已支撐不住,一個接一個相繼在餐桌上陣亡,就連小津到最後都頻頻對著飯碗點頭,猛打瞌睡。
朱瀲眉挑了挑柳眉,二話不說,干脆將孩子們統統趕上床,提早睡覺去。
孩子們一睡,整間屋子霎時間變得好安靜。
沒孩子可玩的峻德齊,只好也躺上床去假寐,順便等朱瀲眉回房。等著、等著,差點就夢周公去了。
終于,朱瀲眉推門進了房。
朱瀲眉啼笑皆非地望著床上的人。「你怎麼也學孩子們提早上床?累了?」
「無聊呀!孩子都睡了,也沒樂趣了。」見到了她,峻德齊忽地精神大振,霍地從床上坐起身,盤腿看著她坐到梳妝台前,拆下發髻,黑瀑似的柔軟青絲垂落肩頭。
峻德齊的神情像是發現了什麼,瞬間瞇起雙眼,眸子眷戀地在她肩背上黑亮的秀發反光中游移再游移。
朱瀲眉從鏡子的反影里,見到峻德齊一直目不轉楮地望著她。
「你不是要睡了嗎?」她轉身看他,不解地蹙眉。黑瀑般的發從肩上流瀉而過,不自覺地流露出極其媚的吸引力。
「是啊,在等妳。」峻德齊突然狀似輕桃地向她露齒一笑,曖昧地在床鋪上拍了兩下,示意她坐到他身邊來。
「不正經。」朱瀲眉賞了他一記白眼,同過頭繼續梳開所有發髻的時候,唇畔情不自禁地勾起,嬌顏也染上一層嫣緋的紅暈。
見她不理他,他也沒氣惱,臉上笑容加深,變得更加邪氣。
他輕快的兩腿一蹬,跳下床去,嘴里同時念念有詞。
「沒關系、沒關系。山不就我,我來就山也是一樣。」說完,他條然將她整個人從椅上抱起,惹得她發出一聲細微的尖叫。
「啊呀──你做什麼呀?你的傷才復原沒多久呢!還不快放我下來。」她的雙手反射性地攬住他的頸項,眉眼含嗔又含慮。
「放心,我好得差不多了,再過一些日子,我連武功都可以恢復到原先的八成以上。」峻德齊不費吹灰之力地帶著她,雙雙滾進床帳之內。
他將她攬在懷里,一只手愛憐地撫上她柔軟豐厚的發絲。「好漂亮的青絲,用什麼保養的?」
朱瀲眉偎著他搖搖頭,又撥動了一瀑眩人的流光。
「天生麗質嗎?好香呀!」他輕間,長指纏上她一撮發,湊到鼻尖輕輕吸嗅。
她以輕笑作答。
他的雙手不斷地挑起她的發,將發絲卷在指間撫著、糾著、撥弄著。
「瀲眉。」他突然喚她的名。
「嗯?」她閉上眼,側首貼在他的心房上,傾听他沉穩又有力的心跳聲。
「答應我,為我留住這頭美麗的青絲。如果下輩子我忘了妳,我絕對可以循著這把青絲的觸感、香氣,準確無誤的找到妳。」他撈了一手的發,再度湊向鼻尖,像是要將發梢上的香味烙在心上似的,接著,有如起誓般,他慎重地在發上落下一個吻。
朱瀲眉聞言不由得睜開了眼,心弦劇烈震動。
發上的那一吻,彷佛喚起她發梢的奇異知覺,震顫的傳遍她的身子。
「只憑這一束發,真能喚回你所有遺忘的感情?」她不大相信。但是,他的話,他的吻,依然甜透了她的心,教她忍不住淚霧盈睫。
「我們是結發夫妻耶,不是嗎?」
峻德齊咧嘴一笑。
結發夫妻……
朱瀲眉的心口反復蕩著這四個字。
是啊──
他們是百世修緣求來的結發夫妻。
他,一定不會忘了她。
「說好了哦,我會為你留住青絲。而你,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千萬不要忘了我。」她向他索討承諾。
「絕對不忘。」他承諾。
絕對……
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