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不安跳動的心,因她那一句「不是你的妻子了」而慌亂不安的心,終于可以安然地恢復他長久以來的固定節奏了。
可是,凝著他眸子中唯一的倒影,凝著再也不會逃月兌他手掌的恬淡倒影,他的心,涌現出的,除了不再緊張的輕松,更多的,卻是刺痛,入骨的刺痛。
她終將認命了啊,終將完全的屬于他所有啊!為什麼他的心,竟然會如此的刺痛?
他費盡心思想達成的願望,不就是這一刻她的俯首認命,不就是她身心的完全歸屬與自己所有嗎?
為什麼,他的心,卻在這勝利的一刻,如此的痛?!
「奉恩,我不是——」突然之間,他再也看不下他的妻子如此的神情,入骨的刺痛,讓他開口想解釋些什麼。
「一千兩?」一直恬淡著的面龐突然笑了起來。笑啊,她如何不想放聲大笑一回!「今借申府白銀一千兩整,願以余奉恩每月俸薪為抵?」那薄薄的薄紙上熟悉的簽名,讓她長久以來心頭所積的所有疑惑都在突然間開朗了起來!
「這就是我在京師之時,我那舉人妹夫從公子爺這里歡喜著走了的真正原因?!」
真的,她真的該笑的,她如何可以不肆意開懷地大笑一回?!
她一直以來咬牙所忍受的所有啊,她十多年來一直心心念念牽掛在心的親人啊,她拋了所有舍了所有棄了所有所換來的最終啊……
「這就是我被你故意毀了名節,我那弟弟逼迫我嫁你的理由?」
炳,她該笑的,她應該笑的,她應該大笑的!可一直翻滾在胸腔的笑聲,卻始終哽咽在喉間,讓她無法舒出顫抖的唇來。
一千兩白銀,卑微的女子如她,爛如草芥的女子似她,令義父一家人時時感念時時夸贊的孝順女兒如她啊,到頭來,到頭來,到頭來,卻也是可以換來一千兩白銀的!
到頭來,她到底算是什麼。
「奉恩,我不是這個意思——留在我身邊,是你最好的結果啊!」
他望著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入骨的刺痛開始凶猛吞噬他的所有神經,他——難道真的做錯了?
「天南。」她呆呆地露出以往恬淡的笑容來,含著點點的羞澀,而淡褐色的雙眸卻無波無動,只微微仰首望著他,「我還記得那晚你在我屋子里說過要與我洗風接塵的,是不是?」淡然的神情,仿若未曾看到過那實則將她一生就此賣斷了的借據。
賣斷了她一生一世的借據啊,從此她有了不用再叫做「奉恩」理由的一張薄薄的紙啊,她如何的可以不暢懷大笑一回?
「奉恩。」她的恍若無事卻讓申天南心痛得無法忍受,手伸了伸,卻終究沒撫上她顫笑著的唇。轉首,他取來書房中向來預備著他小酌的清酒,猶豫了下,還是倒了一杯遞給了她。
「你越來越懂我的心思啦,天南。」奉恩接過清澈得可見杯底瓷紋的酒液來,瞪著清液里自己搖擺不定的模糊倒影,恍惚了一下,而後仰首一干而盡,似苦似辣的熱流,頓時由唇舌蔓延進了整個胸腔,說不出什麼的滋味,讓她呵呵笑起來,緊接著,便是一陣翻天覆地的嗆咳。
「奉恩。」他的心又何可以好受?原本可以隱瞞奉恩一輩子的薄紙啊,卻在他一時的意識不清下給拿了出來!懊惱地吸口氣,他終于抬起手輕輕拍撫上她的背,助她熬過猛烈的嗆咳。
「啊呀,這酒果真、果真難喝。」用力地深吸一口氣,原本蒼白的臉頓時紅若火燒,「好辣,好苦!」苦啊,從唇齒一直凶猛灼燒至心肺的澀苦啊,卻又哪里比得過她的心苦?
「借酒澆愁愁更愁。」申天南轉首不忍看她,只輕輕順著她的背,話語里是只有他才知道的心痛難當,「聰明如你,怎會不知?」
「愁?」奉恩微撇火燒的唇角,「我何愁之有?天下的女子哪一個不比我愁?」女子無才便是德,論的是在家的孝行,論的是出嫁之後的婦行,可她從此之後終于可以不必再管什麼孝行婦行容行功行,天下之大,從此之後她可以任意地隨性所至橫行其間,何愁之有,何愁有之?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她喃喃低吟,無聲呵笑,「這水自然是無法斬斷的,這愁又怎能以酒澆之?哈,是古人太過蠢笨,還是我太過聰明?」
明明,她明明可以將這薄薄的一紙借據當作是義父一家為了還她自由,為了不再拖累于她,為了讓她不用再是「奉恩」,為了斬斷她的恩情,而好心好意地故意為之的啊,可她,為什麼總是一根牛角尖地鑽啊鑽,一直非要鑽得頭破血流?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她便是如此的不知變通,為什麼她便是如此的蠢笨固執?
「那還喝什麼酒?」他將杯子從她手里奪走,順手一推,將她推坐進椅中。
他心痛那一紙借據帶給她的苦楚,他懊惱自己心狠太過,他卻從來沒後悔過他的行徑。
如何可以留她一輩子?
如何要她再也不能離開他?
就算她傷了,就算她苦了,他卻將一生一世地永遠留住她了啊,永遠留住了她!她再也不能反駁他她並不屬于他,她再也不能說出「不是你的妻子了」這般絕情的話!
「奉恩,你是我的啊,我只想要你從此是我一個人的,關心的人只有我一個,心里想著念著的,只有我一個!」
「我是你的?」她笑一聲,似是無盡的歡喜,更仿若無盡的酸楚。
「從我記事起,我娘便告訴我我是她和爹爹唯一擁有的,從我失去爹爹又失去娘親的那一刻起,我又是我義父一家人的——我是為了感恩而存在的,我是為了爹娘生命的延續而存在著的,我是為了償還爹娘欠下的人情債而存在著的——我是你的了啊,那我又是為了什麼而是你的了呢?是因為我無可自拔地喜歡著你、就算心傷過還是傻傻地喜歡著你的緣故?是因為我就算明知你娶我為妻是為了某個目的還是一心嫁了你的緣故?還是因為我,一生賣給了你的緣故?
「我是你的,我是爹娘的,我是義父一家人的,我是……那你告訴我,我是你們的,那誰又是屬于我的呢,那誰又是歸我所有的呢?」
爹娘生了她,卻又拋了她一個人獨自在這人世間;義父收養了她,卻在一家人溫飽有靠後,為了不為難她若回家去該如何待她、更怕有人指點她早已過適嫁之齡而依然待閣閨中而使家門蒙羞——用一紙契約將她從此隔開永不相見。
其實,她想要什麼,她想有什麼,他們可曾知道?
「其實我想要的只是一個家啊,有可以給我擋風遮雨的爹娘,有可以陪著一起玩笑的兄弟姐妹,有——有——」她突然哽咽起來,眼中卻依然無淚,「我想有的,我想要的啊……」
「我明白的。」
「你明白?」她歪著頭望他,欣喜地一笑,「你真的明白的?我——其實,如果一千兩銀子可以讓小弟小妹他們快樂地生活著,我也心滿意足了。其實我這些年好累好累。我常常在想,我活在這人世間,除了‘奉恩’,我活著的其他目的在哪里?我為什麼不可以……其實這樣也好啊,從此後義父小弟小妹有安穩的日子可以過,從此後我再不用時時刻刻記得我的名字是‘奉恩’,從此後我終于可以歇一歇了,再也不用想,再也不用做夢,其實,這樣真的很好,真的很好啊!」
真的很好,一紙契約,一紙薄薄的借據,對誰,都好。
「你要的,我都給你。」他輕聲允諾,「什麼也可以,什麼也答應。」
「我要你喜歡我,我要你今生只為我動心,我要你這一輩子只有我一個女人。」她還是歪著頭,瞅著他的面龐,嫣然一笑,卻是夢碎了的笑容。
「好。」
微微笑著,她無聲地喃喃幾句,而後沉沉地睡了去。
他說︰好。可是,就算她無所求地將她的所有給付了她的家人啊,到得最後來,家人還是舍棄了她——這人世間,她還有可以相信的人嗎,她還有可以相信的夢嗎?
會不會,到得頭來,當他從她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之後,對她,也是……舍棄呢?
于是沉沉的沉睡里,再也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