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瞳離開巴黎之後,回台北去了一趟。然而就像她所預估的,只待了短短三天。就在家人過度小心翼翼的關愛眼神下,逃難似地回到紐約。
紐約,雖然只是個她居住不到半年的城市,但她在紐約是個沒有名字的人。沒有包袱,她就擁有自由。紐約,倒像是個屬于她的城市了。
在她的心中,仍然有一處地方,是她如何也不敢觸及的,那像是個潰爛的傷口,需要長久的時間來愈合,稍一踫觸,那傷口便會擴大,無時無刻撕裂著她。
不上課也不出門的日子,語瞳常常沉沉昏睡便是一日。她不斷醒來,不斷睡去,每一睡去醒來之間彷如死去一次。她終于明白,悲傷可能過去,心痛可能愈合,她對以淮的悼念也會逐日消卻,終至淡忘……但孤寂,卻會永遠留下來陪著她。
在紐約的日子,她一個人住,一個人去上課,也認識一些同學,她孤單,卻自由。
近來,她愈來愈多時候想起伊露瑟拉——那個以淮夢想的自由之島。以淮活著的時候,曾經想到那島上自由自在地過日子,也曾應允過要帶她去的……那麼,就讓她代替以淮帶自己去吧。
她認真地去找資料,詢問旅行社,飛機、住處,是否可用英文溝通?
于是有一天,當她從旅行社抱了一疊關于那島嶼的介紹回到住處,在公寓樓下,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當那個倚牆而立的男人抬起視線與她面對的時候,語瞳怔了怔,驚訝在這個時刻、這個地方會看見他。
「不請我上樓坐坐?」他微笑,一件長風衣,衣裾迎風飄揚。他沒什麼變,仍是那般溫文儒雅,成熟而有自信。
是個語瞳太過熟悉的聲音、太過熟悉的男人,雖然已不復有情愛,但在她的記憶中,他還是存在的。
是在以淮出事後的第八十九天,語瞳離開工作的第九個月,她再度見到慕淮。
「上來吧。」語瞳唇角淡淡一牽,拿鑰匙開了門。
「咖啡好嗎?我有不錯的咖啡豆,」語瞳一進屋,逕自去廚房里忙。「同學從巴西帶回來的。」
慕淮靠在廚房門口。
「書念得如何?」
那語氣,仿佛他跟語瞳從來沒分開過,她的一舉一動,他都知曉。
「還好。」語瞳仍是淡淡的,像沉澱過後的水,明淨清澈卻無波。「修一門叫「廣告語言」的課,滿有趣的。」
她平靜地不去問慕淮的來意,彷如那仍沉睡的心湖已激不起任何漣漪,任何事都無法引起她的興致。
咖啡果然香醇,濃濃香氣立刻充滿了整間屋子。沒有情緒的波動,但做個稱職的主人還是可以的。語瞳端了一杯給慕淮,拉開原木餐桌的椅子招呼他坐。
「坐這吧,還是要去客廳?」
「沒關系。」慕淮的表情是真的無所謂,他在意的不是這個。
語瞳隨意在他對面坐下,雙手捧著咖啡杯,依然沒有過問慕淮來的目的。
「嗯,我同學說這咖啡剛煮好聞著的時候最香,果然不錯。」
慕淮耐不住了,他一向沉穩篤定,可是面對語瞳死寂般的平靜,他終是敗下陣來。
他從公事包里拿出一個紙袋,往語瞳面前推。
「你看看這個。」
語瞳瞟了那信封一眼,居然嘆了口氣。她沒興趣知道那信封里裝的是什麼,可是慕淮這麼大老遠跑來找她,她不能不近人情。
從信封袋里抖出幾張照片,黑白的,彩色的,沒有任何攝影技巧的,可是當語瞳的目光一接觸到那些照片,陡地心悸起來,仿佛五髒六腑和全身血液瞬間都在倒流——
那幾張照片里,全是以淮,而照片底下的日期,是上個月。
語瞳渾身像跌進了冰窖里,她強撐住要昏厥過去的意識,看著慕淮,等他的解釋。
「上個月,我有個朋友去巴黎洽公,回來之後,宣稱他在巴黎看見以淮,如假包換。」慕淮平穩的語調,像在說一件與他不相干的事。「我很訝異,也很好奇,就雇了征信社去查。」
他把信封袋拿起來倒了倒,掉出一張信箋,他把信箋平攤在語瞳的面前。
那上頭寫著一個地址,位于巴黎的地址。
听到這兒,語瞳的臉色已經比那張紙還要白了!她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頓覺天旋地轉,連思考的能力都沒了。
不!不可能!她甚至見過以淮的墓,太荒謬,不可能!
可是這些照片和地址該如何解釋?語瞳閉了閉眼,雙手緊緊地扣住桌緣,卻仍顫抖。
「以淮死後,我們接到的消息,是他去法國參加一個喪禮,不幸出了車禍。」慕淮語氣平穩,像在說一件與他完全無關的事。「可是就征信社告訴我的,當初雇用他母親的那個華僑,已經在幾年前就過世了。」
語瞳深吸一口氣,腦子里像有幾顆手榴彈依序爆炸!到底哪邊才是真的?慕淮還是以淮?如果以淮存心騙她,那又為了什麼?墓可以做假的麼?也許照片上的人不是以淮?
煎熬的烈焰焚著她,她雙手掩面,不停地深呼吸,視線從指縫中盯佇在那些照片上。
只有一個辦法可以確定——
語瞳忽然重重地抓起了那張地址,抓得那張紙都皺成了一團;她從椅上倏地站起,力道之猛,甚至弄翻了椅子,也弄灑了桌上的咖啡。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是匆匆看慕淮一眼,便奔回房間拿她的護照去了。
再度來到巴黎,語瞳沒想到會是在這種狀況、這種心情下。
一路上,她的心緒塞滿了無可形容的復雜,可是大多時候,她又希望自己的腦子是一片空白,空白到沒有任何預設的影像。
一部分的她,希望照片上的人真的是以淮,希望真能在那張地址上找到以淮,如此她與他不再天人永隔,可以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之下,她蝕心的孤寂與無底的思念終于有了出口。
可是如果以淮還活著,又為何欺瞞她?這其中的原因又沒來由地讓語瞳心里掠過一絲戰栗,因此另一部分的她,又期盼住在那地址的人不是以淮。
如此反覆矛盾,語瞳寧可自己的思維是一片空白,不要期望,不要想像,只等待事實。
多變的雲彩在黃昏的天空中快速移動,在流轉間仿佛吹過的不是風,而是語瞳的心情;站在那張地址所在的公寓之下,語瞳的感覺每一秒鐘轉換一次,忐忑不安。
慕淮按下了門鈴,等待的心情有如等候宣判。語瞳的心倏地狂跳起來!門內等著迎接她的,不知是什麼?
「怎麼會這樣?可能不在家。」
慕淮連按了幾次,都沒有人回應,他往馬路上退了退,仰頭看陽台,那栽種著的鮮活植物、那迎風飄揚的干淨窗簾,都證實了這是有人居住的房子。
「也許出去了。」慕淮有些惋惜地說。
「我們等等吧,好不好?」他手指著公寓旁的一間小小咖啡座。「先坐一會,從這里,如果有人回來我們也看得見。」
語瞳默默點了點頭,隨他坐到路邊的小桌上。
春日的微風在天邊卷起最後一片桃紅的色彩,黃昏與星夜即將交替。等待的過程沉重而令人不安。慕淮的心境如何她不得而知,但語瞳自己是無比地難熬,她得努力抑制隨時可能迸發出來的胡思亂想,得壓抑住等待的痛楚和悸動。
她坐著,背脊挺直,那一杯杯香醇的咖啡竟變得苦澀難咽,她再也喝不下去了。
「我去買瓶水。」剛才路過,語瞳記得出巷子的大街上有家頗具規模的超市。不止買水,重要的是遠離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沉悶也好。
「要不要我替你帶什麼?」語瞳站了起來。
「不用。我無所謂,你買自己的就好。」慕淮抽著菸,等待的過程愈見他沈蘊無可測的耐力。不過他至少還有菸。
語瞳點點頭,很快地走了。
慕淮手上的菸將近燃熄,他很快地又點起了另一支。菸灰缸里已全是他留下的菸蒂,他耐心地、沉穩地進行他的等待。然而就在他招來服務生,請他再送來一杯咖啡的時候——
那楝公寓樓下,站著一對男女——男的是東方人,女的看上去像混血兒,深色頭發淡色皮膚。慕淮心一動!將椅子往公寓的方向一轉,發出了刺耳的吱嘎聲,那兩人不由得轉過頭來了。
那是以淮——活生生的,不是幽靈,不是鬼魂,是人。
他看見慕淮,先是一怔,隨即神色全斂了下來,冷然而嚴肅。他低著頭跟那女人說了些什麼,然後那女子獨自進公寓去了,他向慕淮走來。
以淮神色自若,逕自拉開一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他認識慕淮不是今天才開始的,慕淮的沈蘊他再了解不過,便只選擇了沉默對立。
慕淮彈了彈菸灰,眼梢微揚,唇角有抹得意的笑,一切盡在他的預想之中。
「沒想到吧?」慕淮往椅背上一靠,上上下下打量以淮,諷刺地︰
「以一個已死的人來說,你的氣色還算不錯。」
以淮淡淡地笑笑,仍自保持平靜,語帶嘲諷︰
「我以為我死了,你們不是應該大肆慶祝嗎?從此以後我不會再搶走你們的任何東西,你們可以放心了。」
「你舍得?」慕淮眼神迫人。是兄弟,曾經也是情敵,舊恨難了,份外怨懟。
「我不想再玩下去了。」以淮迎著慕淮的目光。「凡事總有結束的時候,就當我真的死了,跟殷家也算是個了斷。」
「不再報復了嗎?真難得你也有看透的時候,只是這方法未免太可笑,假死可以當真?」慕淮暗暗冷笑。「你也表演得太精采了吧?真的以為可以騙過所有的人?」
「我想瞞的不過只有語瞳。」以淮擺明了說,坐得離桌遠遠,兩相對峙,一逕冷漠的味道。
「語瞳來了。」慕淮唇角微微一牽,彷似一抹陰冷笑意。「去買礦泉水,等會回來。」
以淮早知道慕淮不會不帶語瞳來。然而提到語瞳,以淮的心仍不由得重重一沉!他勉強在慕淮面前維持神色鎮定。
「我跟語瞳的事,沒想到你們還如此關心。」
慕淮淡淡一笑,避掉他的諷刺。
「能讓語瞳看清你的真面目,是我唯一關心的。」
以淮像被尖針刺中了般,這針刺明顯掀開了他的隱痛。
「你還真在意她。為了這些,你恐怕花了不少錢請私家偵探來調查我吧?」他冷笑著。
「不管怎樣,是你騙了她。」
慕淮的瞳仁閃著光,幽幽的光,像黑夜中的兩簇螢火。
「我只想讓她知道她根本看走了眼,你從來不是真心愛她,她不過是你用來折磨我的工具罷了。」
以淮的臉色慢慢變白,慕淮的指控不曾擾亂他,然而對語瞳的歉疚,卻讓他在慕淮眼前築起的防御城牆一塊塊地倒塌。他勉強地︰
「我跟語瞳的事,不用你來評斷。欺騙與否,我也不需要給你答案。」
慕淮挑了挑眉毛,佔盡優勢地緩緩燃上一支菸。
「現在只有我跟你,沒別人了,何不說說實話?你該不會想告訴我,你是真的愛她吧?」
以淮死命瞪著慕淮,而他強烈的氣焰卻逐漸消散中。他從來不喜歡慕淮,甚至對這個哥哥不屑,可是如果單單把他倆擺到語瞳面前︰慕淮雖然輸了愛情,但他輸得光明磊落;反之,自己卻欺騙了她。
很多話、很多事實以淮堆積在心里不對人說、不對人解釋,然而此時此刻,他忽然有種坦白的,事到如今,不如所有的事都攤開吧。
以淮也點燃了一支菸,好半天,他才嘆了口氣。
「剛開始,也許真的是想讓你嘗嘗心碎的滋味。我對你們家人的恨,只要有任何可以報復的機會,我都不會錯過……。」
以淮的視線凝在眼前的一個點,死死不動。
「可是愈到後來,我無法不假戲真做,語瞳是那麼值得人去愛……沒有她的生活,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過。」
慕淮的聲音沒有溫度——
「說得真好!你現在不就正過著沒有語瞳的生活?剛才那個女人又是誰?」
以淮緩緩瞪視著他,覺得對慕淮剖心吐實真是件笨事,于是又恢復了他的譏諷︰
「你沒調查出來?不會吧?」
慕淮仍然沉穩,這樣的譏諷難不倒他。
「說得更好了。我還沒告訴語瞳,不過根據我手上的資料,她叫伊蓮是吧?是你的未婚妻……還是在你回台北認識語瞳之前就訂婚的。听說你們快結婚了不是?」
以淮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對空吐著煙霧,慕淮自有能耐把他查得一清二楚,他承認與否,已無關緊要。
「我真不明白,」慕淮凌厲的眼神審視著他。「為什麼你對我們有這麼多恨?處心積慮,不惜傷害兩個女人,只為了報復我們?」
「你不知道?!你會不知道?!」以淮離開了椅背,整個人往桌上一趴,燃火的眼眸凝著慕淮,一字一字硬硬地吐了出來︰
「你不知道當你們像人中龍鳳,在台北過得舒舒服服、高高在上的日子的當兒,我跟我母親是怎麼過的!她在巴黎當女佣!你不知道我母親的身體不好,從小到大病痛不斷,不但沒時間照顧自己,還得賺錢照顧我!你不知道她幾歲過世的?四十六!」
他深吸一口氣,提高了聲音,那銳利的聲音一字字都像刀——
「四十六!你母親四十六歲的時候在干什麼?上最貴的美容院、打麻將、泡溫泉!如果當年你狠心的母親不趕走我們,或者你父親負責─點,我母親便不會那麼早死!你說我有沒有權利恨你們?絕對有!」
慕淮安靜了。這樣的故事,連他都心沈。他一直為父親對以淮的補償而不平,一直認為以淮沒資格插手殷家財產的事,可是他不能否認,上一代的悲喜,的確造就了他們不同的人生。異地而處,他若是以淮,能不有恨?
他嘆了聲。
「你也許覺得我沒資格說什麼,可是,人生里有許多問題,不是仇恨就能解決的。因為你的恨,傷害了兩個女人,尤其是語瞳,她放棄了一切跟你走,可是你如此對她——」
以淮重重靠回了椅背,聲音听來無比沉重,更多的是疲倦。
「我對伊蓮沒有愛,只有責任,她父親就是當年收留我們母子的那個華僑;他只有她一個女兒,她喜歡我,我母親過世時,要我答應她一輩子照顧伊蓮,我能怎麼做?」
他仰仰頭,眼里充滿無奈、掙扎與矛盾。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毀在我自以為可以對語瞳作戲,卻無法自拔地愛上了她,放進了所有感情,到後來不得不離開她的時候,你想我該怎麼做?怎麼才能讓語瞳的傷害減到最低,讓她對我永遠死心,當世上沒有我這個人?」
慕淮沒有答案,以淮也沒有。他繼續說︰
「我想不出任何一個好辦法。我的好友,喬,有天開玩笑罵我,你去死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我忽然覺得,就干脆讓語瞳當我死了吧!于是我串通好友,詐死,做假的墓碑,我希望語瞳認為我死了,也許她會傷心一陣子,但不是那種被拋棄的傷心,你懂不懂?被欺騙的戀情是一種永遠無法彌補的痛,但死亡只是一個陰影,那陰影總有消散的一天,我不希望語瞳因為我而讓她下半輩子毀了!」
慕淮盯著他,搖頭。也許以淮用心良苦,但這絕對不是個好方法。他嗤之以鼻︰
「你見過語瞳現在憔悴的樣子?你見過她勉強撐著一個軀殼過日子的樣子?如果你見過,你就說不出這麼冠冕堂皇的話!」
「至少我是真心愛她!」以淮深邃眼神一凝,對立上去。「你呢?你口口聲聲說你關心語瞳,滿口仁義道德,說得振振有詞,可是如果你真的關心語瞳,根本就不該找她來拆穿這個騙局!你明知道語瞳知道事實之後會有多震撼傷心,那傷口不是容易愈合的,可是你在乎過嗎?」
他像拋出一顆拔了栓的手榴彈般重重丟下一句︰
「自私的你,只不過是想把語瞳跟我當初加諸在你身上的,還給我們罷了!」
慕淮心一震!彷如墜入一個黑洞!他看見自私的自己,也看見自私的以淮,那個無底的黑洞,便是恨。他恨以淮,也恨語瞳……
在這個叫做報復的游戲里,語瞳是籌碼,是棋子,唯一最不關輸贏利益的人,卻是最無辜的、被蒙蔽的,卻也是最重要的。
這一刻,慕淮忽然有點慶幸語瞳不在,看不見這殘酷的事實。忽然,他有那麼點想改變初衷,想讓語瞳繼續忘記以淮——
也許這對語瞳來說,是最幸福的。
然而就在這時,附近的桌邊傳出一陣混亂的踫撞聲,似乎有人慌張失措弄倒了椅子,又差點撞翻桌子,只為了從狹窄的桌間走道匆促奔出。慕淮、以淮都順著聲音出處轉過頭去,霎時兩人的臉色一樣蒼白——
語瞳面無表情,用像是戴了面具的茫然眼神望了兩人一眼,那神情是如此無法置信,她心里的所有感覺仿佛擱淺了,灼熱的淚滴在心上,燙破一個洞,丟下她撞翻的椅子餐桌,沖出了巷口。
語瞳什麼時候回來的?在他們身邊坐了多久?她听見了多少?他們怎會光顧著兩相對峙,而忽略了周遭的一切?!
慕淮跟以淮心中都有著一模一樣的疑問,卻已來不及解答。以淮想也不想就先追了出去,慕淮隨手扔下幾張鈔票,也隨著兩人的方向快快奔去。
沒有方向,語瞳只要看見路就走,大街小巷,她茫無目的地直竄,這可苦了後面追她的人,因為全無章法可言,她甚至走小巷,隨意就彎,過馬路,連來車也不看一眼。
在一個巷口處,慕淮追上了以淮,因為以淮居然停住了腳步。
「你干什麼?不快去追?!」慕淮不置信地喊。
「你去找她吧。」以淮的神情看來是如此疲倦退縮,他一直都明白什麼叫做想愛不能愛、想要不能要,就算現在追到語瞳又怎樣?他還有伊蓮,他快結婚了,他沒有資格。
「你去追吧。她走下河岸了,你應該可以追得到她。」
慕淮深深注視著他。也許他不肯承認,但他看見的不是以淮,而是以淮痛楚的心;不是無情,而是用情太深。
他什麼話都不再多說,闖過街道去追語瞳了。
初升的月,銀白的圖騰隨著河水的吐納波動,一絲絲燦亮的白光投影于河水,飄蕩、飄蕩,語瞳的心思,也隨著這河水蕩著。
蹲在河邊,語瞳不知道自己剛才跑了多久,橫越了多少條馬路,她只是毫無目的地看到路就走,看到車子就轉彎……最後停在塞納河畔。
沒有什麼特定的意義,她只是累了,好累好累,身體上的疲累猶可救治,心上的累卻是無藥可醫。
她是有理由責備他們兩個人的,這兩個她曾經愛過的男人。
整件事,以淮得到了他再一次的報復成功,慕淮得到他報了仇之後的快感,而她,得到一顆完全無法愈合的碎裂心。
她不得不責備慕淮。她甚至懷疑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在他溫文儒雅的外表下,原來有的只是顆深沉而殘酷的心。事隔這麼久,他從來沒忘記過她跟以淮對他的傷害,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跟以淮相同——報復。
她譴責以淮,深深為他感到痛心。他是如何安排得天衣無縫的等她走進他的圈套,語瞳只恨他用盡心機只為了報復。
她與他的開始,全是他處心積慮設計出來的,欲擒故縱,在她腦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因而欲罷不能。當戀情終于曝光,她猶豫著該不該跟他去美國,該如何跟慕淮攤牌——
語瞳想起那天在北投山上的餐廳,她終于明白那是以淮布下的局,挑個殷緯蘭與她母親慣常出現的時間、地點。她既然沒辦法快速地把問題解決掉,他就替她解決。
那麼那天,他忽然急著想把她從餐廳帶走、離開北投,是良心發現吧?可惜最後還是照了他原定的計畫,不巧遇上了準備提早回家的殷瑋蘭。
一切的一切,以淮費那麼大的工夫,只不過是要滿足他的恨。
他跟喬想出的那招詐死的方法,真是可笑,可笑得悲哀。他甚至沒有勇氣當面向她承認他犯下的錯,笨到拿另一個謊言來遮蓋前面的謊言。
他也沒有勇氣去追尋他的自由;他一直希望的是能順從自己的心意,自由自在過生活,卻作繭自縛,把自己關在自築的牢里,鎖在自以為是的恨里,伊露瑟拉那麼近,以他的財力,要隨心所欲過日子如此容易,他卻走不出去。
在這一刻,語瞳才終于完全地認識了以淮。是了,以往那些若有似無的疑惑,似是而非的矛盾,都解開了。一個外表如此完美的男人,原來有著一顆不成熟的心。
這是語瞳的悲哀。但她同時也對以淮深刻地絕望了,這是以淮的悲哀。
「語瞳。」
慕淮沿著河邊找了好久,終于看見語瞳的身影,終于放下一直擔憂著的心,蹲在她身邊,低低喊她。
語瞳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緩緩地看了他一眼。那樣的眸子,清清亮亮,卻空空洞洞,眼里什麼都沒有,什麼感情都沒有,是讓人望一眼就會跌下去的憂郁空谷。
慕淮被她的神情給嚇著了,他寧願語瞳大哭一場,或是大罵特罵,任何反應都好,只要不要像現在這樣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沒有感情、沒有心,只剩空空的軀殼。
「語瞳,你別這樣!」他喊,急促地去擁抱她冷涼的身子。可是語瞳蒼白的臉像流失了所有的血,卻又不肯掉眼淚,又脆弱又堅強,教人看了更心疼。
「語瞳,你別嚇我好不好?我們不待在這兒了,好不好?我帶你回紐約去。」
慕淮緊緊擁著她、撫著她,像哄小孩那樣地哄她。他的溫度傳到語瞳身上,似乎她不再那麼冰冷了。他攙起語瞳來,她也就不抗拒地讓他扶著。他咬牙,真希望語瞳有點什麼反應,可是她安靜得像個假人。
慕淮生平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語瞳反常的反應讓他差點想送語瞳進醫院;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明白語瞳什麼病都沒有,如果勉強要說有病,就是心死了。
「我們回紐約吧,好不好?」
慕淮征詢地又問了一次,急于把她帶離這傷心地。語瞳不點頭也不搖頭,慕淮終于知道他再問十次也沒有用,于是自作主張地把她架上了計程車,往機場駛去。
一到機場,慕淮趕著去拿機票、辦手續。不放心語瞳,所以始終把她帶在身邊,牽著她的手,隨時看著她,直到Check
in的時候,他把護照跟機票往櫃台上一放,櫃台小姐問他︰
「另外一位小姐人到了嗎?」
「當然,不就在我後面……!」慕淮一懍,忽然發現手里是握空了的,他猛一轉頭——
語瞳不見了!
慕淮的第一個念頭——沖到服務台去廣播叫警衛尋人!可是當他抓回護照在機場大廳瘋狂尋找的時候,他的行動電話響了。
居然是語瞳。
「我不跟你回紐約。」
語瞳其實就在機場的角落打公用電話,慕淮也猜得到。他手握著電話,當下四處尋找公用電話的所在地。
「沒關系,你不回紐約,我們上哪都可以,你現在在哪?不要躲我!」
「我打這通電話,只是讓你放心,不要去報警說我失蹤,不要到處找我。」她的聲音听起來異常堅強而認真。「我只是不想再跟你或以淮有什麼瓜葛,就這樣而已。」
會罵人了,有反應了,這證明語瞳已決定從剛剛那場災難中走出來,慕淮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你準備上哪去?」
「我不知道。不過你放心吧,我不會做傻事的,回台北時幫我跟我家人報平安,謝了。」她冷淡地,像在交代一件件公事。
「語瞳,你得告訴我你要去哪里,語瞳——」慕淮終于找著了機場平面位置的指示圖,公共電話……在——右邊——
卡!語瞳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