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家位于京城遠郊的宗堂行過祭祖之禮後,龍若塵打算出關尋藥,出關本來是他稍後的安排,不過因為石雪如的父親鎮守關外,沒有回京參加婚禮,得知他們父女好久沒見面了,所以他更改計畫,先出關去拜見岳父,讓天兒享享天倫之樂。
一路北上,他除了采藥、訪名醫之外,就是看診,石雪如跟在他身邊,接觸的不是病患,就是山林水澗中平常少見的奇草異獸,平心而論,他是個讓人心折的君子,無論是對有生命的病患,或是無生的礦石,他都是有情善待。
就像現在,他蹲在石壘上敲著礦石,不會只顧著他所要的目標,而對周遭的其他事物恣意破壞,敲落不要的礦石,他也是小心翼翼的,能少損傷就少損傷,好像那些無用的雜礦和他要取的主礦同等重要。
他不懂爾虞我詐,也不曉得世態人心,常常遇到藥鋪伙計訛騙他的藥材,他卻憂心人家誤用藥材,傷己傷人,花很多時間教人分辨相似的藥材,最後通常是讓對方心虛自慚,他卻毫無所覺,只高興少了很多誤用藥材而傷身的人。
純善的他,是個真正發揮仁民愛物精神的翩翩君子,日夜相隨,靜靜觀察他的一言一行,她深刻感到他的人格和他的外貌一樣美好,為什麼自己不能回復沒成親前護從他時,那樣平心靜氣地對待他呢?明知他無辜、明知他對自己好,但只要面對他就沒好臉色,勉強說出的話一定都是帶刺傷他的,于是她更少開口,結果卻使他更加不安,她好久沒看見他那足以融化人心的動人笑容了。
石雪如,什麼時候你變成這樣一個不可理喻的人?還是你本來就是這麼乖戾無理?你到底在做什麼?她無意識地撿著一顆顆的石子,撿了一顆丟一顆,心里充塞著對自己的失望與不解。
龍若塵取下所要的礦石已經多時了,蹲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妻子重復地撿丟著石頭,太過抑郁讓她經常不自覺地有些無意識的動作,逼她開口不是,不逼她開口又不行,再這樣下去她會失心,為何她要如此自苦?怎樣讓她把氣發出來?
「天兒!喜歡這些石頭嗎?」終于他執起她不停的手,拿過她手上的石頭。
石雪如這才發現,天色不早了。
「我們今天不回去好嗎?我明天想到前面溪谷采藥石。」他說得好像是本來就打算留下般。
她囁動了雙唇又打消了念頭,害怕說出的又是什麼傷人的話,好幾次開口想給他善意的回應,卻都扭曲成了不可理喻的言語,自己還是別開口吧。
「上頭有洞穴,今天委屈你睡石洞了,我先上去整理,你撿些柴火好嗎?」他輕握了一下她僵硬的手,指甲又長了得修剪,他在心中想著修剪她指甲的名目。
帶著自責,石雪如撿了非常多的木柴,一路行來他根本不會有什麼危險,反而要處處留心她,常常一失神就耽誤他的行程,她是個沒用的護從,也是個沒用的人,管不了自己的口,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看到堆在洞口如山的木柴,龍若塵搖搖頭,她做什麼事都認真得可怕,連撿柴火都成效卓著。
「很累吧!撿那麼多,手都髒了。」他從水袋中倒出水,溫柔地替她洗手,「指甲長了,給我作藥引。」說著他拿起剪子,修起她的指甲。
「天兒內功練得扎實,經常持劍執鞭,親自開懇的手居然還是柔女敕如荑,好美。」剪完指甲,他很自然地翻看她觸感良好的玉手,衷心地贊美著。
他並不是沒有七情六欲,但他的表達卻自然無邪!他在把玩她的手,但她不覺得自己的手像玩物般被把玩,而是被珍視寶愛著,她從不覺得自己的手有什麼特別,可是放在他手中,看起來她也覺得美,一股暖流流進她的心窩。
突然發覺自己的冒犯,放開她的手,他輕聲地說︰「進去休息,我去帶點水回來。」
「我去!」她拿過他手中的水袋,沒道理讓他做這些事。
「天黑了,怕會有狼出沒,你進去,我一會兒就回來。」將水袋取回,他轉身飛奔下溪谷。
她連忙跑進洞穴,怕極了狼。放眼打量洞穴,穴內有一個較高的平台,已經鋪好了豐厚的草床,她的行李放在上頭;另一邊不平的地面,也鋪了較薄的草床,他的行李和藥箱放在旁邊。
她把兩人的東西互換了過來,外宿也常是他們發生傷感情事件的導火線,他總會親自收拾打理落腳的地方,那些本是她該做的,但他堅持做丈夫的本該給妻子準備住所,每次都會留給她較好的處所休憩,而他自己屈就較差的環境,她覺得過意不去,堅持不接受,拒絕無效,很容易就出口傷人。
坐在草床上,她無聊地在地上排著軍陣,設想各種不同的敵情,好像回到防衛的前線一般,不斷地更換陣式,自己向自己的謀略挑戰,最後她排出滿意的陣式,唇角勾起自得的微笑,但幾乎在嘴角揚起的同時,笑容也消失了。
設計出再高明的陣法又怎樣?現在的自己不過是個廢人,毫無用處。
挫折地一腳掃去整個由石粒堆成的陣法圖,她又習慣性地緊握拳頭。
手中拿著烤好的鮮魚,龍若塵在進退之間,遲疑了一會兒,是不要打擾她,還是分散她的注意力好呢?
分散她的注意力得好,她已經夠自暴自棄了,決定後他走到她身邊,搖搖她的肩膀,「天兒,吃點魚,這魚很鮮的。」
看著眼前烤得香美可口的魚,她才驚覺該做的事又沒做好,專想那些不屬于自己本分的事,「雪如殆忽職守,小殿下直說就可以,不必每件事都做得好好的。」
僵愣了一會兒,龍若塵委屈地坐到對面,「天兒,我們是夫妻,不是主從,不要這樣貶抑自己,吃吧,魚已經烤了,不吃就白白糟蹋這魚兒一條命了。」
「對不起,雪如無狀了。」她接過烤魚,以贖罪的心情咬了一口。
我真的當你是自己人,我從來就沒想當什麼殿下的,如果知道去看爺爺會連累你嫁給我,我寧願違背爹的遺囑,也不想讓你變成這樣的。這些話不能講,講了听進她耳中,又不曉得扭曲成什麼樣了,他低下頭默默地吃著自己的魚。
他無法掩飾心中的挫折和委屈感,就一直低著頭,怕讓她看見自己無助的樣子。他想,沒見過世面的人才會受不得委屈,換作月大哥,現在一定仍是面不改色。
又說了禽獸不如的混帳話了,看他低頭消沉的樣子,石雪如懊悔不已,想安慰他,卻無從說起。
小殿下,對不起,雪如不知為何總是言不由衷。在心里練習了很多遍,並無聲地說了一遍,確定說出來的話沒有失控,她才放開喉嚨,「小殿下,對不起,雪如不該出言不遜。」話一出聲又走樣了,她沮喪,這變成還是在指控他端架子。
「魚好吃嗎?」他言不及義地問了無聊的話,然後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好吃!」她連忙肯定地點頭。
他松了口氣,總算得到一點點認同了,雖然這認同一點意義也沒有,「明早換你張羅吃的,我們分工合作,我是男人,所以什麼事都我先做。」這算是解釋他準備晚餐,沒有諷刺她的意思。
「是!」她順口答應,馬上警覺措辭不對,更正又太奇怪了,再說點什麼補救吧!「小殿下想吃什麼?請吩……」最後一個「咐」字她及時消音。
「什麼都好。」抬起頭,他頓掃低沉的情緒,感受到她這兩句話間的轉折是出于友善,使他心情大好。
見他神采瞬間轉亮,知道他的消沉過去了,她心里好過些了,這麼天真自得的人真好,有著那麼一顆容易滿足喜樂的心,大概天底下沒有什麼事困得住這樣的人吧!為什麼自己不像他這樣呢?不可能的,人家得天獨厚,自己卻稟承雙親澆薄之性,才會動不動就出口傷人。
「紫陽縣全是由軍士屯田開懇而成的,天兒,這兒和你的天閣寨比起來如何?」石昊滿面喜色地宴請女兒和女婿。
今天欣見女兒和女婿,他親自帶著他們在最高處眺望他的屬地,並在縣城繁華處游逛,好讓他們看見在他管理之下的一片榮景。
石雪如原本因為見到父親而愉快的心情,听到天閣寨時沉了下來,天閣寨目前已經和紫陽城不相上下了,同樣是蓽路襤褸的經略邊疆,爹可以留守紫陽城,自己卻因一個可笑的理由被撤換。
「怎麼?不開心啊?天兒,女人家就該認分,皇上縱容你這麼多年,還替你找這麼好的歸宿,已是恩寵有加。要知道很多姑娘過了婚期,不管出身再好,不是當妾就是填房,哪可能像你嫁個人中龍,你要知道感恩圖報。」石昊正色地告誡女兒,女兒的婚事他沒能親自主持,難得女婿體貼,帶女兒來探軍,從女兒言談間,發覺她頗有怨怪之心,身為人父的他自覺該管束管束。
石雪如只是無言地看父親一眼,不意外親父這麼說,他本就以為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高高在上,女人低聲下氣是天理,過去自己有功于國,他雖高興,那也只是虛榮,心底沒有真正肯定過她的。
龍若塵夾了一塊鮮女敕的草菇給妻子,柔聲道︰「這是產自附近幽翠山的野姑,健脾益氣,岳父的廚子相當善于料理。」同時他也技巧地轉移話題。
「小殿下真是內行人,這廚子是聖上特賜的御廚,聖上對我們石家可說是仁盡義至……」話匣子一開,石昊先由歌頌皇恩浩蕩,說到經略邊防。
座上一班副將也侃侃而談,並很自然的,他們問起有相同經驗的石雪如在南疆的情況,她條理分明地回應著。
龍若塵覺得那是一個他完全想像不到的世界,卻是天兒所熟悉的一切,她的世界有著非常復雜的事務和相當難纏的敵手,但她在其中游刃有余。
天兒若是高飛的蒼鷹,寶雲高地就是她展翅翱翔的天空,莫名地被召回下嫁,現在的她就像被剪去羽翼、囚困在籠中的百禽之王,望著天空不能飛,她也不哀鳴,只是沉默地抗議著,讓自己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消失。
想她這樣一個優秀的將領,天天跟在自己身邊做些簡單不用腦的事,難怪她抑郁難平。如果哪一天自己不能處方醫病、采石種藥,日子怎麼過?自己的日子一向簡單,失去這麼簡單的依據都會過不下去了,何況天兒從日理萬機的將領頓時變成無所事事的護從,難怪她一直強調兩人之間的主從關系,那是她沉痛的抗議啊!
可以找什麼事給她做?教她學醫她可願意?成親以來她對什麼事都意興闌珊,自己貿然提議,不知道她會怎麼想。還是讓她留在岳父身邊好呢?天兒不是喜愛虛名的人,能夠實際參與經略事務,發展她的長才,對她來說這就夠了。
留在岳父身邊,她不可能被壓抑,這似乎是最好的方式,那勢必自己也需停留一段時間,才不致讓她受人議論,其他事延後吧,現在找回天兒的心是最重要的。
邊听大家言論,他邊考慮著如何讓妻子找回生命力的方式。
飯後石昊讓女兒先回房,他想和女婿再飲幾杯。
案親是石雪如渴望接近的英雄,自幼父愛也是她惟一可以獲取的親情,只是父親常年鎮守在外,難得回朝述職,父親對她寵愛有加,只是短暫的快樂之後,得經過好長好長的期待,同時父親走後,母親會更嚴厲地折磨她一陣子,所以對父愛她又愛又怕。
案母間的是非恩怨她知道始末,卻難以評判對錯,那不是她該過問的,爹得到娘的方式是不對,但爹對娘的感情卻是真心的,娘拒他于門外,他沒納妾,身邊也沒女人。對其他女人來說,爹是個有情有義的好丈夫,對娘而言,卻永遠是禽獸。
這麼一想發現自己踏上娘的步子了,對其他女人來說,小殿下絕對是個好丈夫,對自己而言,他永遠是毀她的人。可悲啊!石雪如,你最不想的是像你娘那樣,結果你卻和你娘一樣,明知不想又不可自拔。想到這里她全身寒顫不已。
「天兒,快開門。」听見門外傳來父親的叫門聲,她立刻前去開門。
石昊扶著女婿進門,對女兒說︰「小殿下醉了,你把床準備好。」
石雪如也伸手攙扶他,發現他體溫很高,「爹,小殿下怎麼了?」
石昊睨了女兒一眼,「怎麼你還會關心他?」自他們出現在他眼前,那一刻起,他就發現這兩人貌合神離,這女兒和她固執的娘一個樣,「他醉了。」
「他身上並沒多少酒味。」石雪如將他扶上床,讓他躺下,「他不可能喝醉,晚飯他沒沾酒,而你們才談了一下,喝得了多少?他的酒量不是幾杯就醉的。」
「我有個最聰慧的女兒,同時也是最蠢的女兒,沒錯,我在他酒里下藥,小殿下太女敕,治不了你,爹卻不能看著你任性毀了自己的終生幸福,今天你得盡為人妻的義務,听好,我石昊的女兒不準拒絕丈夫。」石昊正色地警告。
「爹!為什麼要這樣?隨便就下藥,娘給您的教訓還不夠嗎?」她怨恨地看著父親。
石昊大手一揮怒摑女兒一掌,「誰都可以說我不是,你不行,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你娘。他清醒時不敢踫你,一會兒藥性發作了,不準你拒絕他,今生你給我好好跟他,成全你娘一片痴心,你娘想嫁他爹,是我毀了她的夢,你是我女兒,就該替我圓她的缺憾。」
石雪如絕望地看著從小疼愛自己的父親,淒涼地笑了幾聲,「爹對娘真是情義深重,娘認我,是要我嫁她心上人的兒子,洗去她的污點,爹做錯事卻要我圓娘的缺憾,那我的夢呢?誰來圓我的夢?誰給我爹娘的關愛?誰給我噓寒問暖?」
她的詰問讓石昊歉疚地低下頭。
「爹,我以為在爹心目中,天兒是爹心愛的女兒,沒想到只是工具。夠了!我做得夠久的工具了,你們以為生下我,就可以當我是工具嗎?我的命是你們給的,還你們總可以吧!今天我寧死也不會讓你們擺弄的。」悲絕地看父親一眼,她轉身拔起掛在床頭的長劍,想引劍自刎。
石昊立刻搶下她的劍,「你如果不怕連累小殿下,你就給我死看看,你敢死,我就告訴天下人他凌虐你,讓你尋死,謠言是會殺人的。」說完他即離開,知女莫若父,現在可以讓她斷念的,就只剩她的道德感了。
別人受盡委屈可以哭爹喊娘、呼天搶地,她石雪如無法向爹娘求慰藉,他們根本不在乎她,天地不仁,才會把她毀得這樣徹底,她做錯了什麼?連想一死求得解月兌都不能!
她伏倒在床邊,悲切地低語,「小殿下,我不想恨你,真的不想恨你!可是我好恨、好恨!」
龍若塵雖然意識混亂,發生的事卻听得清清楚楚,他困難地抬起手,輕撫著她的頭,「天兒,那你就恨吧!別難過,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一點迷藥我對抗得了,放心,哭一哭,待會兒出去找個房間休息。」
她不想哭,不願意哭,但他的撫慰讓她的淚有著回歸的意識,歸向他溫柔體貼的對待,再不能克制的,她哭了。
許久,她終于平息情緒地抬起頭,見躺在床上的他汗如雨下,「小殿下你要不要緊?」
龍若塵困難地收回他撫慰她的手,本來是想安慰她的,但踫觸卻讓被迷藥催動的更加高漲,他察覺不妙時,又不忍讓她失去慰藉,以致他對抗得更加辛苦。
「沒事!你出去,別管我。」他翻過身,背對著她,隔絕她身上傳來的體香。
「我運氣幫你逼出藥氣好嗎?」她不安地看他臉上異樣的潮紅。
「不要,快出去。」他緊抓著棉被,極力地克制,這不是很難,他鼓勵自己。
「小殿下,我這就服侍你。」她坐在床邊絕望到自棄,心想,自己就徹底做個工具吧!
「天兒,你不想當工具,我也不想,我們改變不了別人的想法,卻可以掌握自己,不要放棄,出去,听我一次好嗎?」天啊!這是什麼考驗?他幾乎要失敗了。
不會的,芸兒曾經這麼捉弄過他,找個花妓對他下藥,那時都可以全然沒感覺,怎麼這回差這麼多?岳父用的藥並不特別啊!難道自己的心性修養退步了?
石雪如依從地離開房內,但沒有走遠,她坐在門外,把門虛掩留個縫隙好觀照他的情況。起初他在床上翻轉了幾下,然後久久翻個身,一個時辰後,氣息平穩了,石雪如輕輕地回房,替他蓋好被踢下床的被子。
熟睡的他像個孩子似的,俊美的面容更加無邪,他是個純真少年,卻有一般男人所做不到意志,她多了解他一分,就多佩服他一分,純真的心性不妨礙他當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外表看起來過于俊美斯文還帶幾分稚氣的他,非常有擔當。
因為發生了下藥之事,龍若塵打消把妻子留在岳父身邊的念頭,本來好意陪她來探視父親,希望天倫之樂能安慰她的愁懷,沒想到雪上加霜,讓她傷得更徹底。奇怪了,以前他隨便做什麼事都會有好結果,對天兒,他做什麼都適得其反。
離開岳父後,天兒已經三天沒開口了,他的心三天來沒片刻輕松過,消沉地抬頭看看天色,思忖著再走下去也出不了森林,那就留在林子里過夜好了。
「天兒,我們今天得在林子里過夜了。」他帶著些許內疚地望著妻子說。
石雪如木然地點頭。
他很快選定一棵大樹,樹上橫生的枝干非常粗壯,其中有個三枝分岔處,形成一個窩,容得下他們兩人綽綽有余,他先上樹處理好樹上的青苔雜屑,再將油布綁起,石雪如自動上樹幫忙,兩人很快在樹上搭起簡單的樹棚。
他真是聰慧又巧手,石雪如看著搭好的樹棚,簡單的幾塊篷布被他一掛一圍就成了個小天地,任後宮那些愛慕他的姑娘,怎麼也無法想像她們心中尊貴爾雅的小殿下,在這荒僻的森林大樹上,一樣適得其所,好像這是他家一樣,他天生就適合在這樹上住。
把住處打理好後,他在林子里捕了麃子,帶到澗邊處理干淨,在樹下生起火烤熟,將鮮女敕的肉遞給她,「對不起,這一路總是讓你餐風露宿。」龍若塵帶著歉意道。
石雪如輕輕地搖頭,她一點都不在意,慣于移防戍守的她,以天地為家,什麼簡陋的環境都睡過。何況,他總是給她最好的,吃的是他精心料理的野味,住的是他巧手搭起的房間,不管是洞房或樹屋,可以給她十分,他絕不會少一毫。
若說跟他過的是苦日子,也是品質精良而溫馨甘美的苦日子,他給的是任何華屋美食都比不上的,她希望可以表達心里的這些真實想法讓他知道,但不知為何,就是言不由衷,她面對他總是沒辦法拂開心中的魔障,只要開口和他說話,她就會遷怒他,總是非把他刺傷不可。
他讓她時刻都覺得自己受珍愛,而她卻以傷害回報,想要有所彌補,能做的只是避免開口,和珍惜地享用他給的任何事物,接過麃肉,點頭致意後,她專注地吃著,咽下鮮女敕的麃肉,一路潤滑地落進她月復中,也一並將他的溫情刻在心中。
勉強地擠出笑容,龍若塵慶幸她的專注,因為他再也掩藏不住心中的難過與挫折,從沒被人這樣排斥、這樣懷恨過的他,為兩人之間的關系深感無力。
擺開心中陰霾,他串起采來的野菇,放在火上烤著,專心看顧野菇,藉此轉移情緒,現在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多愁善感,彼此間的氣氛已經夠低迷了。
烤好野菇後,他仍是遞給她,他覺得這回自己臉上的笑容他覺得自然些了,這讓他松口氣,「嘗嘗看,這種花菇風味獨特。」
她伸手接過,沒料到燙手,反射動作的,她立刻把整串野菇往上拋,一會兒才換手又準確地接下。
「好聰明哪!讓冷風這麼一過,就不那麼燙了。」龍若塵笑著說,並順手拿過她的右手,「剛剛手燙到了吧!我看看。」見她縴美的指頭果然紅紅的,他也沒多想地將她的手放口中吮了一下。
石雪如感到渾身不自在,太親匿了,不過那不自在的感覺很快被再見到他迷人笑容的輕松感取代,她終于又看見他毫無負擔的笑容了。
「還好,沒燙進里頭,一會兒抹點藥就好了。」他放下她的手,拈起她閑置在另一手上的一顆野菇送到她面前,「快吃,這菇冷了,味道就不對了。」
她順從地張口吃下他手中的野菇,果然是香甜可口,風味獨特。
「好吃嗎?」他眼中帶著滿滿的期待。
「嗯!」她點頭。
他的嘴角噙著笑意,寬心地說︰「有一回,師父生氣了,好幾天不肯理我,也是吃到這野菇才開心的,這野菇益肝肺,所以我叫它開心菇。」
他沒吃這開心菇,卻也開心不已,因為確定了她是憂怒過盛,傷肝損肺,才會憂思易怒,言行不從心,她是病了,並不是真的那麼討厭他。
瞧,這會兒吸了這野菇之氣片刻,又吃了這野菇之後,她不是出聲了嗎?
「好吃多吃一點,我采了很多,明天到客棧,我煮湯給你吃,這菇煮湯風味又不同哦!」說著,他不忘喂她一朵野菇。
出乎意料的,她也取了一朵野菇送到他唇邊,眼中滿是善意。
「謝謝!」他歡天喜地地張口吃下,臉上現出那足以融化人心的笑容。
紅色火光照映著兩人,夜風雖冷,罩在兩人心頭數月的寒冰,首次銷融了一些,雙方都異常珍惜這寧馨美好的一刻。
不遠處傳來的狼嚎嚇僵了石雪如難得放柔的神色,她鎮靜地深吸口氣,穩住自己的心緒。
龍若塵立刻把食物收好,火焰撲滅,將火苗以土灰悶護後,攬起石雪如即飛身上樹,「別怕,我們在高高的樹上,狼上不來。」
「嗯!」她也知道不必害怕,現在的她已經是一身武藝了,狼算什麼。不過怕狼是根植于心的印象,和武藝無關,她只能以坐定求得專注。
「天兒,不要逃避,沒什麼好怕的,你听听,那是狼在說話,說著它們的話,就像我們隔空喊話一樣。」龍若塵在她耳邊輕聲提醒,她已憂怒傷身,更不宜損氣,才用過餐就靜坐絕對損氣的,所以他不想讓她以這種方式解除心中的害怕。
她也想克服,一直都想克服的,但沒一次成功,萍兒不在身邊,她更不可能獨力克服得了,遲疑中,突然感受到溫暖環繞著她,她已埋進他散著藥草馨香的懷抱中,他的心跳、他的脈動無一不傳著安閑自在。
「听听看,這是狼唱的歌,它在召喚它的伴侶,它說它有好的洞穴,豐盛的食糧,來吧,與我為伴,它對遠方的伴侶提出相隨一生的邀約。你听,它很有誠意,很自信,它說它英俊勇敢又聰明,是世上最好的狼,邀請世上最好的姑娘與它共享它的森林。」
他的聲音低柔清亮,一聲聲敲著她的心坎,伴隨著他的聲音,耳中那本來覺得淒厲陰森的嚎鳴,似乎真的成了邊地的情歌,在月圓的時刻,青年遠遠地對著姑娘的窗台,唱出終生的盟約。
「它一遍一遍地唱,它有好歌喉,它懷著愛慕與希望一聲聲地呼喚。萬物有情,物我之間不是時時相犯的,不要怕它,它吃飽了,想找個伴侶而已。」
他像是掌理山林的天神,善待他的所屬、了解他的所屬、更欣賞他的所屬。
石雪如悄悄抬眼看他,漆暗的樹棚中,白衣映襯他完美無瑕的臉龐,年輕俊俏的他真的內外皆美,她衷心折服,四面傳來的狼嚎一時成了熱情四溢的情歌,透過他的解讀引譯,那些凶狠的野獸都成了多情狼,她不再害怕,听著听著她醉了,醉在他低柔的嗓音中,安然地睡在大自然無限的生機里。
天光以溫柔的臨照,輕拂石雪如的眼,喚醒她的知覺,身下的溫暖有別于暖炕,她輕輕起身,自己居然整晚靠在小殿下懷中睡了,皇上若知道她不是折磨他的愛孫,就是負累他的愛孫,一定會悔不當初吧!
對他好一點,石雪如,他不欠你什麼,更沒虧負你,他那麼善待你,你沒理由恨他,你可以對他好的,你做得到的。看著龍若塵熟睡的容顏,她在心里重復地叮嚀自己。
此刻看著他,心里一點恨都沒有,她很高興,但幾乎是同時她又消沉了,事實上只要不是面對著他和他說話,她真的不恨他,還很欣賞他,但莫名其妙的,只要他的一舉一動是針對她時,就會心生憎惡,他愈善意、愈溫柔,她就愈反感。
不想了,該做飯了,她拿起糧食,飛身下樹,打理早餐。
在陣陣的烤肉香中醒來,龍若塵撥開帳幃往下一看,石雪如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他睡遲了,靜靜地看著她的舉動,欣然發現她的舉止間不那麼沉滯,整個人感覺也不那麼凝重了。讓她多自在些時候,不要打擾她吧,他終于確定不面對他時,她比較不那麼沉郁。于是他留在樹上,拿出木頭靜靜地雕刻著,不知不覺地他刻著她的鮮明的月眉、挺直的鼻梁、合度的雙唇……
他非常用心地刻著這個不是他心中的最愛,但決心要終生守護的妻子。
「小殿下,要用膳了嗎?」石雪如等他刻完木雕後才開口。在下頭把早點理好後,她就拿上來在一旁等著。
龍若塵看了她一眼,對照一下,把木雕遞給她,「天兒,你自己覺得像嗎?」
石雪如點頭,覺得很像,但這個神情冷淡而眼中帶著自信的石雪如是假的,也已經毀了,因他而毀的,現在的石雪如不過是無情無義的傀儡,一無是處。她強抑著想月兌口而出的話,痛恨自己有這樣不知好歹的想法。
靶覺到她又變了,藏著恨意帶著壓抑,他輕撫她的臉頰,「心里不舒服?」
不要逼我,小殿下,不要對我那麼好!為什麼你不像別人那樣對待我?為什麼你要成為例外?你非把我逼瘋不可嗎?我已經什麼都不是了!你還想怎樣?
她極力克制著心里的嘶吼,知道不該有這樣的想法,卻無法自主地這麼想,因此能做的只是別表現出來傷他。
見她沒反應,只是木然地坐在一旁,他知道自己又弄擰了,壞了他們好不容易得來的和諧氣氛。默默地收回手,他低垂著濃密的眼睫,掩去心中的無奈。
「我餓了,吃吧。」這是很拙劣的處理方式,但此刻他再沒更好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