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顏弄玉。這麼出俗的名字即使是在如電話簿或是學生名冊那樣漫漫人名中，仍能教人一眼認出，更不用提當這名字被張貼在人來人往的中庭公布欄時，會引起怎麼樣的騷動了。

「好美的名字啊！」新生總是一群一群圍在公布欄前這麼贊嘆著，「學生會長有這麼美的名字，一定也是一個大美人……」

人們總是對擁有美麗名字的主人存著過高的幻想和期待，也因為如此，當幻想破滅的時侯，那打擊也是加倍的。

當開業典禮上，輪到學生會長上台致詞的時侯，台下響起一陣又一陣此起彼落的嘆息聲。

「真的是她嗎？不會吧？」

「怎麼會這樣？是不是有什麼地方搞錯了？」

「天啊！人和名字差太多了吧？」

顏弄玉無視台下失望的嘆息聲，用沉穩清晰的語調背完整篇演講稿後，下了一個簡單的結論︰

「因此，希望各位新生能遵守校規一切紀律，朝陽雖然以校風自由、開放而聞名，但並非放縱學生為所欲為。如果對于校內的規定有任何疑慮或是不了解的，可以到學生會來，學生會所有的同仁都很樂意幫助你們，謝謝。」

她行了一個鞠躬禮，拿著演講稿，將背挺得筆直的慢慢走下講台。

這種場面她早就已經習慣了，第一次或許有些難堪，但第二次、第三次之後，逐漸變得麻木。

是，她是長得不漂亮，平平的五官，一頭長發扎成兩條辮子，鼻梁上頂著一副俗得要命的眼鏡，中規中矩的制服，怎麼看也搭不上美人之流，有辱她出塵的名字。但那又如何？外表這種東西是天生的，名字則是父母取的，兩者都不是她所能選擇。

沒錯！電視上的某名人有一句話說得很好，「世上沒有丑女人，只有懶女人」，她完全百分之百舉雙手雙腳同意，只要她願意，她也可以用一堆脂粉或是流行的衣服發型將自己打扮得稍微搬得上台面一點，至少讓自己看來和同年齡層的女孩差不多，反正這年頭大家都穿一樣的衣服，一樣的鞋子，化一樣的妝，說一樣的話，帶一樣的手機，每個女孩子看起來的差別不大。

但她沒有，為什麼？

包要問她，她隨時可以舉出各種她不要的理由，洋洋灑灑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若那些理由都無法讓你接受，她還可以佐以各種論證、原因來說明自己這麼做絕對是有道理的。

然而這長長的一串若要將它總結成一個結論，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四個字而已。

「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元秀娟拔尖了聲音，看著她的表情像她方才說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一般。

顏弄玉挑了挑眉毛。

「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沒有。」元秀娟一邊從書包里挑出小鏡子，一邊咕噥，「不過我很懷疑你將來嫁不嫁得出去，要知道，外貌才是致勝的秘訣。」

從認識顏弄玉的那天起，她就一直覺得這個女人的想法異于常人，那種對課業的全心全意和對自己外表的自暴自棄簡直教人匪夷所思，和把自己的外貌視為第一生命的她，是完全極端的兩個類型。

本來她們兩個人是不應該也不會湊在一起的，但是緣分讓她們相鄰而坐，自然而然的就熟稔起來。

元秀娟覺得自己有這個義務感化她，讓顏弄玉了解生命的可愛，女人不能光靠內在，所謂的內在美勝于外在美，只是為了安慰丑人而發明出來的罷了。

「你有沒有考慮去配個隱形眼鏡，再把那個老處女頭改變一下？」她非常認真的發問。

顏弄玉看了她一眼，沒答腔。

「好了，好了，同學們安靜。」班導師帶著點名簿走了進來。「今天的班會要討論的是這次三年級的畢業晚會本班表演的項目，希望各位同學能勇于提議。班長，你出來主持班會。」

「是的。」

顏弄玉站起身，走到講台上。

這次的討論非常的熱絡，畢業晚會向來是朝陽高中每年一次的盛事，在升學率頗高的這所明星學校，像這樣的康樂活動一年不過那麼一次，一直都是學子們的最愛。

她將各個提議雲在黑板上，端正秀麗的字體是她少數幾個讓人羨慕的優點之一。

「經過表決，話劇的票數最高，總共獲得三十票。」她用清亮的嗓音宣讀結果。「主席宣布，三年C班的畢業晚會節目是話劇演出，現在請大家提議劇本。」

有一個男同學舉手。

「我覺得演武松打虎很不錯。」語畢，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顏弄玉轉過身，一筆一劃的寫下「武松打虎」四個大字。

她並不在乎要演哪出戲，就算他們最後決定要演歌仔戲、布袋戲，她都無異議，反正是與她無關。

「我覺得童話故事比較好，比如說睡美人、灰姑娘，王子與公主的故事，多美啊！」一個女同學微笑著說，臉上是一臉憧憬的表情。

「寓言故事也不錯，有啟示意義。」

「不如演鐵達尼號好了。」

每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爭相發表意見，顏弄玉全寫在黑板上，逐一表決。

她審視了黑板上的結果，在灰姑娘上頭打了一個勾。

「表決的結果，灰姑娘獲得二十三票，超過半數，這次的劇本決定為灰姑娘。」她拍了拍衣袖，拍去袖上的粉筆灰。「有人反對嗎？沒有人反對的話，請將結果記錄到班會紀錄中，其他細節由同學私下討論，班會到此結束，散會。」

***

老師休息室，顧名思義是老師們休息的地方，一般會出入這個地方的學生只有兩種，一種是特別壞的，一種是特別乖的，兩者截然不同，待遇自然也有天地之別。

不用說也知道，顏弄玉乃是屬于後者。她是全校老師眼中的模範生，常常有很多老師用羨慕的語氣對她的班導師說道︰「哎！真羨慕你啊，有顏弄玉那樣的模範生當班長，一定輕松不少吧？」

事實上也是如此，大部分的事情不用班導開口，她就已經辦得妥當，她的辦事效率是有目共睹的，這也是她為何連任三年班長，兩年學生會長的原因，套句俗一點的話來講就是︰她辦事，你放心！

今天她是來交同學們的作業的，其實若是她願意，她大可以把這一類的瑣事交給副班長或其他股長去做，但是那不符合她的原則，她習慣身體力行，讓一切的事情在掌握之中。

然而今天出了點小差錯，她沒有料到自己會在進教職員休息室時去撞到一堵內牆。

這一下撞得不輕，她听到一聲悶哼，只是不清楚是自己還是對方發出的。接著她感覺到自己往後仰倒，看來冰冷的地面離她不遠了。

丙然，沒有多久，「踫」的一聲，她的背部著地，結結實實的摔了一跤。最倒霉的是，同學們的作業四處飛散，有如天女散花般的在空中四處搖蕩，她的眼鏡也因此飛了出去，不知落在何方。

她痛得無法呼吸，只能緊緊閉上眼楮，咬著牙等徹骨的痛楚退去。

到底是哪個冒失鬼？

她一邊咬牙一邊在心中暗暗咒罵。走路不長眼楮就算了，撞倒了人怎麼也沒听到任何抱歉的話？

她听見皮鞋在地上走動的聲音，由遠而近，最後停在她的耳邊，久久沒有動靜。

她撐開眼皮，模模糊糊的只看到一個男子的臉孔在她的正上方。看這樣子，他一點也不打算蹲下來扶她一把。

「可惡！」

她低聲咒罵，緩緩坐起身子，十指在地上模索著找尋自己的眼鏡。

「你是在找這個嗎？」

男子開口了，溫潤低沉的嗓音非常好听，但也僅止于此了，撞倒了人不道歉就算了，居然還站在一旁看了老半天，沒見過這麼沒水準的人。

她接過他遞上的眼鏡，將它戴上。

「這位同學，你不覺得你既然撞倒了我，應該有扶我一把的道義責任嗎？」

男子有一張漂亮的臉孔，但那張俊臉上的表情卻讓人想打得他滿地找牙。

「我雖然很想這麼做，但是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你要引起我注意的手段之一呢？」他邪邪一笑，對她眨了眨眼。

天啊！

她抑住翻白眼的沖動。這男人以為自己是誰啊？國際巨星嗎？「好，那就算了，請抬起尊腳，你踩到我們班的作業了。」

「喔，對不起。」男子往後退了幾步。「需要我幫你嗎？」

她瞪大眼楮，像是看什麼怪物一樣。

「是你撞倒我的吧？別說得好像你是在施給我什麼恩惠似的，我不需要你的幫忙，謝謝。」

她蹲去」一拾起地上的作業簿，一本本以座位號碼排好。

男子跟著她蹲子，一邊撿著簿子，一邊笑著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才沒空理他！

「你是誰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最好以後都不會看到。」

男子臉上的笑意更深。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沒關系，但是我知道你是誰，顏弄玉，學生會長，三年C班班長，父親顏沛元也是朝陽高中的老師。」

這很稀奇嗎？這些事情全校有三分之二的人都知道。說來諷刺，因為名字和外貌是如此不搭，她在這所學校的知名度還算高得很咧！不認識她的人寥寥可數，何況她還有一個名震全校的校花妹妹？

不想理會眼前這個沒水準的男人，所以她半句也不答腔，簿子一收好轉身就準備要走人。

「等一下，顏同學，還有兩本簿子在我這里，你不要了嗎？」

她走到他的面前，示意他把簿子放上來還給她。

「我叫唐安人，很高興認識你。」

她在心里扮了個鬼臉，還是不動聲色的答了聲︰「謝謝。」然後就頭也不回的轉身走進教職員休息室，看來她一點也不想認識他這個人。

顏弄玉……

唐安人的臉上泛出了一抹微笑，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她確實不是普通的冷感，即使他對自己的容貌再怎麼有自信，也沒自戀到認為她是在故作矜持，她渾身上下都透露出「離我遠一點」的訊息。

滿有趣的嘛，他記下這個人了。

***

自從班會上選出了晚會的表演項目之後，顏弄玉再也沒有過問過有關話劇安排的事，對她而言，這種東西既浪費時間又浪費精神，她完全沒有參加的意願，也不感到興趣。

因此，她把一切生殺大權交由副班長去決定，角色的安排，人選的選擇，一直到服裝、道具等等，統統委托各個股長全權處理。

這件事情是她惟一不想涉入的，她已經三年級了，大學聯考再過不久就要到了，她實在沒有理由把時間花在這種事情上面。

再說，她覺得灰姑娘這個故事只適合國中少女，宮廷舞會對像她這樣需要面臨課業壓力的高中生來說太不切實際了。

換成演三只小豬她可能還會比較有興趣一點。

「班長，你確定不用再看一遍嗎?」副班長——藍翎，拿著有關這次話劇的資料問她︰「如果確定的話，我要送到老師那邊去了。明天就是最後截止日期，一旦送出去就不能再換了。」

她忙著演算數學公式，沒有多想就點頭。

這該死的算式！不管怎麼驗算就是不對，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她咬著筆桿，死命的瞪著白紙上被她寫著滿滿的一堆數字，執著的要找出問題點出在哪里。

對顏弄玉來說，這世上有任何她無法解決的事是一個絕對無法容許的錯誤，即使是小至演算一道數學題目這樣的小事也是同樣。

然而一個星期過後，當他們班的話劇角色被公布出來時，她的眼珠子差點沒被瞪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

顏弄玉瞪著班級公布欄上逐一列出的人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在角色灰姑娘的下面寫著的，居然會是她的名字？

天啊！

「這是怎麼回事？」她捉住正在旁邊掃地的某同學問︰「為什麼灰姑娘的下面是我的名字？」

正在進行掃除工作的同學們全都停下手邊的工作，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好久才有人出聲︰「我們覺得你滿適合的。」

「適合？」

她眨了眨眼。

「是啊。」元秀娟拿著一枝掃把晃到她的身邊。「而且大家都想瞧瞧你拿下眼鏡，穿上禮服的樣子。」

她譏誚的揚唇。

「你們該不是以為我拿下眼鏡之後，就會像電視上或小說里的女主角那樣，從丑小鴨搖身一變成了美麗的天鵝吧？」

不可否認，大家的確是有這樣的想法。

君不見漫畫里頭長相平平的女主角，平時乏人問津，可是一拿下眼鏡之後，卻一變為亮麗動人的大美人。或是電視上的女主角，本來土土俗俗的，可是一換了裝，馬上艷光四射，美麗不可方物。

俗話說︰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而他們也都著等待這個奇跡降臨到他們親愛的班長身上。

「這很難講耶。」元秀娟興匆匆的說︰「我之前看的一部漫畫里面就有這樣的情節，說不定你也有成為美女的潛力喔！」

顏弄玉看著每個人臉上雀躍的表情，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不過很不幸的，如果他們竟對她的外貌存有任何幻想，那是他們想太多了。

她拿下鼻梁上厚重的眼鏡，面向他們。

「現在你們看到了。」

全班一片鴉雀無聲，每個人都瞪大了眼屏氣凝神，過了一會，失望的嘆氣聲此起彼落。

唉！唉！唉！早知道這種只有在漫畫里面才會出現的奇跡是不可能降臨在現實中的。

她將眼鏡戴了回去。

「現在你們知道了，可以換人了吧？」

藍翎無奈的聳肩。

「最後期限已經過了，現在沒有辦法換人了。」她一臉愛莫能助的表情。

「那……那隨便找個人頂替我就行了。」

「也不行耶，每個人的工作都安排好了，沒有多余的人。」

顏弄玉看了看在場的同學。

「有人願意跟我換嗎？」她問出了明知結果的問題，果然看見一堆搖動的頭顱，她只好轉向最有可能答應的人打商量。「秀娟……」

元秀娟馬上退後，在胸前打了個叉。

「我不行，我負責化妝的工作，除了我沒別人擔得起這個大任。」

看見顏弄玉幾乎是馬上垮下來的臉，她安慰的說︰「當作是一種挑戰嘛，也許這會成為你高中三年最精彩的回憶。」

才怪！顏弄玉在心里反駁。依她看來，應該是高中三年最痛苦的回憶才對。

「喔，對了。為了排演，明天開始參與演出的人都要留下來開始排練喔。」藍翎從抽屜里拿出劇本遞給她。「故事我稍微改過了，你拿回去看一下，你是女主角，要比別人更用心才行。」

顏弄玉從副班長手上接過那一疊不厚不薄的劇本，只覺得一顆心不停的往下沉，已經沉得深不見底了。

***

當顏弄玉拿著劇本回到家中時，訝異的看見她的校花妹妹，居然也拿著一疊劇本在讀。

「涼春，你們班也演話劇？」

她將書包放在櫃子上，換了毛絨絨的拖鞋，走到顏涼春的旁邊坐下。

「嗯。」顏涼春吃著切片的香瓜，一頁頁的翻動手中的劇本。「你們班也是？」

「是啊！」她無奈的嘆氣，引來妹妹的注目。

「怎麼了，這麼喪氣？」

她揚了揚手中的劇本。

「我們班演灰姑娘，我是主角。」

「啊！那不是太好了嗎？」白蓉正從廚房端菜出來，一听見寶貝女兒要主演話劇，把菜放到餐桌上之後，眉開眼笑的走了過來。「涼春也是主角，這次你們學校的畢業晚會我是非去不可了。」

顏弄玉訝異的看著妹妹。

「你也是主角？」

仔細想想，其實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敝的。涼春是全校公認的美女，若說到女主角，舍她其誰？

「嗯。」顏涼春又吃了一片香瓜。「我不要，是他們硬塞給我的。」

「那有什麼關系。」白蓉笑得開心。「你演睡美人，從頭到尾就是睡，也沒幾句台詞嘛。」

「嗯。」顏涼春還是冷冷淡淡的，徑自吃她的香瓜。

白蓉轉向自己的大女兒。

「那，要不要媽媽為你準備什麼啊？如果需要禮服的話，正巧我有認識的朋友可以租，我一定替你挑一套最漂亮的。」

「不用了。」顏弄玉垂頭喪氣的說︰「這些都有人負責，不用我去打理，我上樓溫習功課了。」

看著她沮喪的背影，白蓉不解的喃喃自語︰「奇怪了，當主角不是很難得的事嗎？怎麼這孩子一副世界末日的樣子……」

一回到房間，顏弄玉馬上將自己拋向軟綿綿的大床，瞪著天花板發呆。

這真是她十七年的生命里遇過最恐怖的事了，要她上台演話劇？天啊，那不如殺了她吧！她幾乎可以想見自己穿著那可笑的禮服在舞台上被全校的人，還有一堆家長恥笑的模樣了。

她的一世英名肯定會因為這次的畢業晚會而毀于一旦!

「天啊……」她隨手拿起一個枕頭搗住自己的臉，在心里暗暗希望明天永遠都不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