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暑蟬西樓思 第十一章 舊傷

林子里霧氣寒重。

西樓跟著長流尋聲而去。

有些流水的聲音,月下黑影映在枯葉之上,那人蹲在地上,地上還躺著一個人,或者說,是一具尸體。

那個人蹲著看尸體,尸體身下的血流了一地,好像他對那尸體饒有興趣,突然,那人抬手,指尖湛了冷光,分明幾根銀針,眼看著就要朝尸體扎下去——

幾道綠影劈空而過,「叮」一聲,擊在了銀針之上,銀針瞬間落地。

那人驚愕的轉身,月下的人淡藍長袍,執素挽雲一般的站著,長流不由眯了下眼,那個凶手——蓬頭垢面,長發遮擋到了身前,只有兩只眼楮在發後透了出來,在月下,竟然出奇的黑白分明!

她……是個女子?

那個連殺碎玉軒十多人的凶手,是個衣衫襤褸、披頭散發好像瘋婆子的,女人?

「踏」,身後的草叢一動,長流轉頭去看,是西樓,她突然臉色慘白的倒退了一步,險些跌倒在枯葉上,長流這才發覺,那瘋女人看的也不是他,而是穿過了他,她看的是她——西樓。

「你——你——」西樓的手指顫巍巍的指向了那女人。

「哈哈——」那女人突然冷笑起來,惡狠狠的盯著西樓,「你為什麼要後退?你——認得出我?即使——我——變成了——這樣?!」她說著突然撩開了滿臉的發,西樓倒抽口氣——那根本不是一張完整的人臉,而是布滿了大小傷痕的,根本無法看清原來容貌的如鬼魅一般的臉,只有那雙眼楮,仿佛要穿透了人心。

「我——」西樓想移開視線,但是怎麼也動不了,好像被定身般,長流從未見過她如此表情,「對……」她頓了頓,「對不起……」她竟然道歉了。

「對不起?!」那女人的聲音徒然增大,好像听了最好笑的笑話,她哈哈大笑,「你把我變成這樣,然後跟我說對不起?!你當真好有心——好有心啊!」

西樓搖搖頭,閉了閉眼︰「我——不知道——你會這樣——我,真的,不知道——」

「那是自然,你恨不得我死了!死了,你可以安心做你的藥師,死了,不會找你報仇,死了,你就不會于心不安!可是,我沒有死——你看到了沒有,我現在的樣子,」她抓起手臂的衣袖一扯,那手臂上竟也是布滿傷痕,那是被枯藤,碎石擦傷的痕跡,想來那女子滿身都是傷痕,那些傷痕已經愈合,是很久以前的。「我現在的樣子,不人不鬼,半死不活——全都是拜你所賜!我的——」她嘿嘿笑了起來,「好妹妹……」

好妹妹——西樓的姐姐?

長流腦中一閃,西樓曾經說過——她親手推她姐姐下了山崖,為了——當上璇覆的藥師——

「不——不是這樣的,」西樓驚恐的睜開眼楮,「東庭,我——不想這樣的——」

「不想?」東庭冷笑,「你這算是求我原諒?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十三年!整整十三年!我躺在那鬼地方動不了,走不了,是怎麼活下來的,是怎麼活著走出那里,然後靠著自己——活下來,導致現在只能依賴藥物依賴別人的血活下來,你把我變成這樣一個連自己都不敢看自己一眼,自己都無法相信的怪物!你這個——妖女!」她尖叫起來。

西樓刷的臉全白了,她咬牙,突然走了上去,長流想要去拉她,可是手還未伸出已經改了主意,他看著她,走到東庭的跟前,她蹲下了身伸手就去抓她。

東庭見她伸手,她像是看到了瘟疫一般,一把打掉︰「滾開,別用那種手踫我!」

西樓的唇被咬得發白,她不依不饒依舊伸手過去,東庭嫌惡的瞪她一眼,指尖驀然銀針輕抽,「呲」,那枚銀針扎進了西樓的手心,她就仿佛沒有痛覺,手一緊,她抓到了東庭的肩膀。

東庭被她這一動作嚇了一跳,突然眼楮一瞪,好像看見了極其驚恐的東西,連話也說不出。

「東庭……」西樓輕喚,「我不求你原諒,我知道我不是個好人——我推你下山崖,是事實——為了當璇覆的藥師,也是事實。是事實,我不會推月兌,不會狡辯,我更不會補償,不是不願——而是我不會。」她輕輕一笑,「我知道,那是錯事,人做錯了事,即使知錯能改,也是要為錯事付出代價的……」她頓了頓,「代價。」她搖搖頭,「推月兌,狡辯,補償——都是沒有用的,你不開心——我也不會那樣做的。」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西樓低低的道,她低下頭,「你在這里等了我十三年,我卻在那里等了你十三年——」她說得有些莫名其妙,「你失去的東西,總不希望別人也擁有……我不會補償,只會報復——我……」她呵呵的笑著看她,那眼里有著坦然的釋懷的笑,「代替你報復,好不好?」她說著突然抬手在臉上一劃,「啪嗒」一滴血滴到了地上,西樓的臉上出現一條血痕,從眼角一直到臉頰,血順著痕跡流淌了下來,「你沒有的,西樓也沒有。」她的動作極快,刷的翻起衣袖,在手臂上連割幾道口子,銀針被染成了殷紅。

東庭爭著眼楮,不能動,說不了話——顯然是被西樓那一輕觸點了穴道!

長流猛然察覺不對的時候,西樓已經在手臂上劃了很多口子,他震驚的一掠,奪去了她手中的銀針,全身顫抖的看著她︰「你瘋了!」他竟然大喝一聲,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掉了冷靜沉穩的性子,他甚至不敢去踫她,只敢看著她。

西樓的臉是失血的蒼白,眼角流淌下來殷紅的血,這是一只吃人的山鬼,而第一個吃掉的,就是自己!在這滿輪月華下,詭態畢露!

東庭也被嚇的臉色驟變,長流沒有去扶西樓,他皺著眉看著自傷如此的人,甚至連心也涼了起來——這個女子,不可救藥!——有些難受,有些痛楚,在某個地方隱隱的發作——這是心痛麼?

是替她心痛麼?

「呵呵……」西樓笑了,從地上爬起坐正,掩著胸口,「你們怕了?你們……都怕了?」她嘆了聲,「原來,我比任何人都狠心啊……」血沾染在了衣襟上,一朵一朵,盛大開放。

「你就是這樣嗎——」長流搖頭,「最習慣狠心的對待自己——寧可自己傷害自己也不容許別人來傷害背叛你——寧可自己先背叛任何人,越是親近,越是容不得?」他越說越大聲,好似二十多年來沒有發作的脾氣,要在今朝全部宣泄了出來。

西樓一愣。

「不怕做任何人眼中的壞人,也不怕別人看不起你,既然決定要做壞人了……就不容許自己心軟半分,你怕自己看不起自己——你怕的不是別人,是自己——所以一味的坦誠自己是個妖女,你就這麼——真的——想做個——壞人嗎?」長流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你不肯解釋,寧可別人怨你恨你,這樣就連自己也沒有理由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你——何苦?何必?」

「你——」西樓咬牙,「你住口!」他——又是這樣,非要將那些話,當著她的面拆穿出來不可嗎?非要這樣——逼得她無路可走,無路可逃嗎?

「這次我不會听你的。」長流嘆息口氣,搖頭,「這次……絕不听。你一味的逼自己,你遲早逼死了自己——你給自己的從來都是絕路,用最極端的方法去對待周圍的人,沒有人能承受的,甚至逼到了末路,都不肯原諒自己半分!」

用最極端的方法去對待周圍的人,沒有人能承受的——

西樓大驚,臉色一直不好轉,甚至連喘息都起伏了起來,「你以為——進了璇覆,還能當好人嗎?」

「所以——你推東庭下懸崖。」長流閉上了眼,像個勝利的神祗,站在雲端,給她斷定下了罪狀——如果,那是罪狀的話。「你害怕……變壞的那個人,是東庭,寧可要她死也不要她變成你現在這副樣子——變成一個背叛傷害你的人,所以,你選擇做壞人,你選擇先背叛她。是不是?」他終于輕聲細語了起來,「你要留在千泠,是因為……想等她,不管是否因為恨你,還是報仇……你在等她回來,你一直,在等她。」他眉目溫和起來,「西樓,你只是不知道怎麼去保護那些想要保護的東西,你以為——只要留在千泠,只要你不離開——那麼就一定可以等到她回來——是不是?」他連著兩句是不是——就好像一把無比尖銳的刀徒然的刺進了她心里最深的位置,無法彌補,無法再去復合——一旦那些罪惡統統最釋放。

西樓閉上了眼楮再睜開,她伸手模了模東庭的臉,笑得幾乎是迷離的淒絕︰「姐姐,對不起吶……」她終究是個不懂得如何去保護旁人的人,所謂的保護卻總是在傷害著自己和別人。「我真的,不算是個好人啊……」她說著,有什麼東西「啪嗒」掉了下來,落在枯葉上,那是一滴眼淚,「長流,我發過誓的,再也不會為你掉一滴眼淚了……」

她終于叫了一聲長流,她低下頭去,呼吸劇烈起來︰「我一直想著……寧可……」她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寧可西樓負盡天下人,獨不可東庭負一人。」長流緩緩接聲,幾分思量,幾分真誠。

西樓詫異的回眸,轉而笑了開去,那是一個徹底的,最認真的明了笑意,她很久沒有,這麼笑了,她一笑,猛然咳了起來。

長流的目光一凜,恰閃到東庭欲言又止卻又極其怪異的神情,他這才想起東庭一直被點著穴,葉落飛花,「啪」一聲,指尖輕彈,便解了東庭的穴。

誰知一解穴,那女子竟然尖叫一聲撲去了西樓身上,大叫起來︰「她不要命了,她——心口有針!」她一手按住西樓的心口不敢拔針,一手抓過自己袖中的針替她封穴,「她剛才扎了進去,你竟然沒有發現!」她一瞪瞪去長流,滿臉責備。

她——什麼時候自己扎的針?!

長流一驚,慌忙抱過她,她當真是要氣死人——氣死人不可!

那銀針一半多已沒入胸口,多半是方才自傷的時候就下了決心要自殘的!

所以她氣息不穩,臉色蒼白,衣襟處慢慢滲透出血跡,說不了話了,她唇角有血絲已經淌了下來,流到了唇邊的手上,半睜的眼眸有些迷茫,慢慢的就要合上——

長流整個人一震,心里一縷驚惶慢慢往上冒。

西樓偏了下頭,看了看手心的血,又看了看身邊驚駭的兩人︰「我……是不是……」

「不要說話!」長流掩住她,「不要再說了……」他的聲音壓得極低,有些顫抖。

西樓點點頭︰「好……我不說……」兩年了,倒不是你惹我生氣,反而是我惹你生氣了……她這麼想著,有些想笑,可是心口一動念,就撕裂一般疼痛起來,連思想也有些混亂,似是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什麼也听不清,她偏了頭去,就閉上了眼楮——

長流全身冰涼,又是這樣——又是這樣——在他的面前閉上了眼楮,那讓他想起兩年前那個處暑的日子,讓他永遠無法忘記的眼楮,忘記的笑意——他還有很多話沒有問,很多話沒有說,她怎麼,可以死呢……

夜涼如水,星月漸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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