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樓突然嫌惡的瞪了他一眼,哈哈大笑︰「莫非你們毓秀山莊的人都有此等癖好?喜歡把自己當聖人,當神仙?」
「妖女,休得無理!」老莊主沒有答話,倒是身邊幾個適從按捺不住的叫囂起來。
師遠淮皺眉︰「璇覆終為中原武林之害,老夫本無意于大動干戈,還請姑娘隨老夫下山,孰是孰非,如何定斷,天下武林自然有個公道說法。」畢竟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武林恩怨倒是分得很清楚。
「公道?」西樓揚眉笑起,她笑起來的時候唇角微微上翹,不妖不艷,就是有些勾魂,若是配著月光,她定當是千泠山里的一只妖魅山鬼,只是如今日光普照,這女子的笑竟顯得春風拂過三分水,蒼白的臉少許紅潤了些︰「有沒有公道,老莊主心知肚明——毓秀山莊也算得上是名門正派……」她的眼神游走在他們之間,「西樓雖作惡多端,但是——」她頓了頓,同時也將眼神定在了師遠淮身上,「你們想利用我引出偶師和蠱師,這等戕害同門之事,縱然是我也是萬萬不得做的……」她眼神一轉,有些嬌媚,「莫非,老莊主以為此乃天理正道?」
師遠淮一愣,倒是被這千變萬化的女子一語堵塞,自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
「姑娘是打定了主意不下山?」他猶豫了半晌終是道了這麼一句。
西樓小退開一步,陽光快要炫花了她的眼楮︰「我也不想為難老莊主,」江湖上還能有如此胸襟氣度與她這妖女心平氣和講道理的恐怕也只有毓秀山莊了,她微笑的像夏日里山林間的小花︰「莊主德高望重,想來江湖眾人以莊主馬首是瞻,西樓願在此接老莊主三掌,以謂薄懲,若三掌之後西樓立斃,便當是莊主為中原武林除害,若三掌後西樓命不該絕,莊主便不可迫西樓下山,莊主以為如何?」她喘息了下,好似說了這麼大段的話著實是要了她不少的力氣。
眾人一驚不免騷動,這個女子根本氣息不穩,身受重傷,竟然還敢提出這等不要命的交易——三掌之後,只怕大羅神仙也無法救她!
她究竟,在打的什麼主意……
師遠淮不知在想著什麼,竟遲遲不肯應答,驚訝歸驚訝,他倒是有些佩服起她的膽識來了,半晌,他終于緩緩道︰「好——今日老夫三掌若不能取你性命,那麼日後毓秀山莊絕不干預藥師之事!」末了,他一喝,氣逾萬千。
西樓點點頭,這老莊主不糊涂,他只說日後毓秀山莊不干預藥師之事,卻不代表別人不能來干預——不過,那也已經毫無關系了,她回頭輕輕一瞥,就好像在看身後的某個人,而她的身後本是沒有人的,因著這一瞥,連老莊主都心頭一顫。
林子里蟬鳴繚繞,微風扶搖,師遠淮屏退了左右的人,不遠不近的看她,西樓算得上是個很縴弱的女子,眉目間有些濯濯傲然,千變萬化卻未必是矯揉造作,且不說生在魔教,便是入得江湖正派,定也是個惹是生非的料,唯是可嘆可惜了些,他這麼想著,轉手便凝一掌,他並非要那女子死,只是希望她能敗下風來,知道自己的處境,所以這一掌他並非使出全力——
「呯」一聲,力道直震得她全身一痛,轉而痛消失了變成了麻木,受不住那股力道,西樓側身跌在地上便是嘔出一口血——五髒俱傷。
此景連師遠淮也不由皺眉,三分力道她已如此,接下來兩掌,就算不使出全力,這樣打下去,她都絕無命可活——她回千泠,究竟為了什麼?就為了……領死?死在——千泠?
西樓定了下心神,才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血還笑著︰「老莊主,還有,兩掌。」她伸出兩根手指,那麼不要命的說著事實,目光清清凜凜,就好像吃了人的山妖。
師遠淮心底一寒,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布了上來,這個女人已經不要命了,已經——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了,相反的,她好像在拖什麼東西一同下水……一同,跌進那麼不可見底的深淵——
她要做什麼,她要拖誰下去——地獄?
饒是毓秀山莊莊主這等見過世面的人也不由小退一步,捏了捏手心,竟然有些潮濕,當年全殲天鄴教和無幻門時也沒有的虛心——他居然,有點心浮氣躁的……畏懼了。畏懼這女子的笑聲,畏懼這女子眼底了然又不甘的神情,他揚了揚手,還有兩掌——像個魔咒一般——他如今只想快些解月兌,只要再兩掌!
頓時,不知是心底浮起了什麼樣的心態,出掌的速度比方才快了許多,甚至來不及去管是否凝氣于心,「啪」的就是一掌打了出去,連看也不看,抬手便又是一掌拍去她的胸口,最後一掌——
不帶任何花俏,幾乎是花了自己數十年的功力,他本不是一定要她死,但是如今卻是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
師遠淮自己也被這一想法嚇出了一身冷汗,這一掌已然打出,縱是想收手也來不及了,索性便是一股腦的揮了出去,「呯」,有掌風與此相擊,兩人受力一沖,竟同時抬手去擋,用的是一家之成的武功,皆不受控制的退卻一步,風煙慢慢,草木皆動。
接掌之人甫一站穩,並沒有去看對面的師遠淮傷勢如何,倒是微微側目,眉目溫綿,看向身後的西樓,那女子滿臉蒼白,衣襟上皆是殷紅鮮血,幾乎連站也站不穩,她看著他的神情很怪,甚至是有些扭曲的。
師遠淮定身一愣,眉頭一皺︰「長流?」他也沒有預料,出來救了西樓的竟會是自己的兒子,說不出是震驚還是氣憤,下意識的手握成了拳頭。
長流這才轉頭去看師遠淮,眼里沒有憐憫,只是有些慈悲,稍稍的夾雜著難以分辨的不解,一些連自己也無法解釋的東西,他的聲音很輕,仿佛只是說給西樓听的︰「你知道我不會走的……我說過,要送你回千泠,哪怕——你當真不願意再看見我……我也不能讓你死。」他閉了閉眼楮,有些氣息不穩,他自是知曉這一掌他若不接,西樓必死無疑,所以——西樓,你知道我不會讓你死,所以——你故意應這三掌,逼我出來,逼我出來!與我爹——正面交鋒——
你逼得我沒了退路,我也不要你好過——
西樓,你就是這般——傷人傷己的嗎?
他其實很久以來都不太明白什麼是傷害,從來不明白自己帶給別人什麼傷害,自然也不會明白別人又帶給自己什麼傷害——只是,這一刻,他恍然間明白,有些人——不可救贖,不可救藥,比如,西樓。
「哈哈,」西樓看著這兩方對立,突然笑了起來︰「師宴卿啊師宴卿,你爹要殺我,你卻要救我,什麼倫理道德、什麼尊師重道,全都是狗屁了不成?」她咬牙破口就罵,一罵就開始咳血,師宴卿,你是聖人,什麼人都想救,什麼都希望兩全齊美,這世上若有那麼多的兩全,那哪里還有那麼多的冤孽——她越笑心里越冷,這個人救她,從來不是因為私心,就算不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別人,而她,終究不過是那些「別人」中的一個,這就讓她覺得,這些善良和好,都是有目的的,都是——施舍的。「你有本事做你的聖人,我倒要看看,若是我動手,你是殺我,還是救你爹!」她說著臉色一變,這女人向來神色萬千,變化無端,她這麼一說話的瞬間,竟然身形一動,銀針已經握在指尖——許是誰也沒有預料一個蒼白無力仿佛喘息都是安靜的女子會突然發起進攻,所以也沒有人知道這一刺,是她拼盡了全力——
師遠淮是最先反映過來的,那時候西樓神色緊斂,銀針分刺他三大穴道,倒當真是分毫不差,他本也沒有預料那女子會如此不要命的——殺他,他驚詫之余旋身一退也不躲,反抬手就要去折她的銀針——
第二個反映過來的就是師宴卿,他心神一恍,甚至有一瞬不知該如何去做,那是他此生從未有過的猶豫,他本是心靜無他,仿若面對死亡也可以優雅拈花一笑的人,可是現下里,眼前這兩個人並非非親非故,他這一恍神就只看見西樓的銀針已迫在師遠淮眉睫之間,師遠淮反手去折她的銀針,她銀針突起,刺向師遠淮的胸口——
甚至到了這一刻,師宴卿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他只知道,他動手了,很自然的,輕身抽出師遠淮藏在腰際的軟劍,回身一擋——他只是想擋住那些銀針,然後他看到了西樓驚詫的眼楮,轉而驚詫化成了明了,甚至慘然的一笑——
為什麼——要笑?
要笑的這麼——慘然,淒涼?
他的手僵持著動作,為什麼要用那個晚上吻他的那種神情看他——好像,他是個什麼也不懂的人,不懂得什麼是難過,什麼是傷害——其實——不是的,對不對?
他回不了神的時候,有溫熱的液體濺上了手,那溫度燙得他幾乎要丟棄了那把劍——
血,沿著劍緩緩流了下來。
連師遠淮也猛然一呆,他不躲銀針反去折針,是有意要逼自己的兒子出手,便是私心也有道義也罷,毓秀山莊自是容不得去救一個妖女而一敗涂地,他更沒有臉面將來傳出為了一個妖女父子反目的流言,但是他更驚異的,是那妖女若是要躲這一劍,必定可以躲去,但她並不躲,相反像是下了決心要之他于死地一般的撲了上來,而長流的劍本不會真正傷到她——如果她一心要殺自己的話——顯然,她並無心要殺師遠淮,相反——她是有心要長流出劍——她,有心,要求死——而且,死在他劍下——她是故意撞上他的劍的——
師遠淮根本不能理解她在想什麼,縱然老練如他也被今日驚起半身的汗,臉色慘然。
「你——」長流臉色頓變,不知該如何作為,他手一松,西樓就倒進了他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