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暑蟬西樓思 第一章 藥奴(2)

「叮」,清脆的銀針掉落聲在夜里顯得清晰,她抖了抖衣袖,袖中所藏的銀針,那些稱之為她的武器的銀針全部掉落,脖子上有被利器割裂皮膚的痛楚,她有些幸災樂禍的對著那人一瞅一笑,任是江湖之人都無法忍受的挑釁和愚弄,于是那人不由分說,劍起就要劈了過來——

風起勢起,她站著未動,看著那道劃破月夜的寒光,竟有些詭笑︰「長流,你若再躲著,我可就真的死在他手上了!」隨著這一聲冷喝,有清風飛逝,柔韌之風拂過面前,原本劈落的劍勢一晃,錯了三分位置,一縷黑發飄下,劍只割斷青絲半寸。

有腳步聲極輕從身側出來,不是刻意的壓抑,而是來人原本就是輕步緩移,好像是亙古不變的性子一般,顯然是那個阻止了這一劍勢的人。

棕衣人不由怒上心頭,來人也是青衣,或者說也是一個藥奴,臉上倒不是如方才的小童那般木然,而是有些雅致,眼楮也不是瞎的,微微有著輕笑,其實那不叫笑,他並沒有在笑,卻有著這樣的神韻,慈然溫厚——不過這種情況看在那玄衣人眼中就不太舒服,他不是笨蛋,璇覆藥居里唯一需要被人保護著的人只有一個——藥師。

那個女子,就是璇覆藥師!

他這才意識到時已經來不及了,未能救人,未能除邪,反把人引了來,倒是該擔心自己能否月兌逃,他未想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冷喝了一聲,寒劍一晃就直刺向那阻礙他的藥奴,那名喚長流的藥奴不慌不忙,劍到跟前,他探手一折,「喀」折取了一道柔軟樹枝劈劃過跟前,生風劃水一般化去這道攻勢,棕衣人心下大驚,心思急轉,劍出的不夠準不夠快,但比那樹枝恰是御敵的多,這廂十幾招一拆,不見得敗下陣來,棕衣人恨恨咬牙,執劍一刺,劍愣是月兌手而去,長流眉頭微微一斂,也只得隨著直逼而來的冷劍退去,棕衣人卻不再顧劍反身一退,直退出幾丈遠,逃之夭夭。

這景象反像是長流無能抓到他。

長流撿起地上的劍,也不去追,抬眼看見女子好整以暇的盯著他︰「你可真是好心。」她有些譏諷,來人是要殺她的,他竟然不肯傷人也不願抓他。

長流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他表情也很是寧淡,「一定要害人嗎?」他說的也很平靜,仿佛只是在問一個他想不明白的問題,並不覺得自己何錯之有。

她還盯著他,有些看不明白的思緒,最終還是無奈的嘆氣︰「我不會讓你去害人的。」她答非所問,笑得古怪,就算讓他去害,他也不會去的,她不再看他,這個人從十年前開始唯一會做的只是護她而已。

他,只會護人,不會害人,她知道。

她看到他的目光有些側向那倒地的小奴,眉頭一皺,也不知為什麼要開口,卻不由自主的解釋了一句︰「這些人已經回不得中原,中原早就沒有他們的立足容身之地。」中原武林向來不恥藥奴,「與其回去備受嘲諷侮辱,不如,死在我千泠的干淨!」看見長流神色有異,又覺得自己解釋的太多,她聳聳肩,裝腔作勢起來,「你不說我也知道,」那女子的聲音很清,好像千泠山夜半流過的泉水,沁得人心中一涼。紫色的輕羅衣衫一晃一晃,隨風而動,方才那些偽善頓然的收起,又擺出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我不否認,你也別不承認,多你一個說我,我也不會在意,」說到這里,她仿佛還笑了起來,細小的輕哼溢出,「江湖上的人都怎麼說我的?」她想了想,「是妖女吧?真貼切。」她伸了個懶腰,好像自己是個壞人這樣的事實她很受用。「我本來就是個妖女呢。」這樣的話語顯得這女子有些偽善的嬌稚。

「那都是別人說的,並不是我說的。」他的聲音極為平然,話語清晰,回過頭時不知接觸到什麼,他目光微微一動蕩,立刻被月光消匿,呈現的只有他越來越溫仁的意蘊。他說著話已經走近那女子,抬手就撫上她的頸項,那里滲出的血形成一道悚人的紅線,蜿蜒著。「千泠山夜里太冷,你若是不喜,可以棲身別處。」他突然道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她下意識的縮了縮手,退了一小步,使自己與他離開些距離,轉而怪異的看了他一眼,好像有些戲謔的看他關心自己︰「你這是在幫我出主意?」她好笑的出了聲,「我就是老死病死在這千泠山,也不會走的。」她瞥了他一眼,又移開了目光——

十年前那個月夜初見,他雖然故作穩重,武功不泛,若非先中「熄將煙」,恐怕她並不能制服這人,但畢竟是個不懂江湖險惡的少年,慌亂的步伐足以顯出他的心焦和害怕,她滿意這些驚恐的表情,但並非愚笨到看不出什麼是假裝,這個人與她一般,大抵都有種叫做偽裝的本錢。那些所謂的正道斬妖除魔潛行上山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她好奇的是為何會是這樣一個安靜的好像有著與生俱來連時間也無法消磨殆盡的慈悲的神色的人——與那些叫囂著要殺了她的人不同的存在,于是,她留下他做了藥奴。誰料得十年來,他心性愈見成穩起來,她極討厭這個人隱匿起來的心機,好像從十年前開始就是一個圈套,什麼圈套?她不知道——所以,才討厭。

熄將煙毀人神智,以混始末,這是事實,所有的藥奴都未必會記得來此前的身份和目的。

而眼前的人,已經從一個不懂世事的溫青少年長成了溫厚高雅的男子。

她自己伸手一把抹去脖子上的血跡,傷口卻還隱隱有些微涼的作痛︰「千泠地形迷局漫山,若非有人指引,是無法上得山來的。」她意有所指的看向長流,長流點點頭,似是同意她的話,又象是了然她對自己的懷疑,也僅是如此而已,他甚至神笑怡然,好像任何懷疑和不恭的話到了他身邊,他都有本事化得煙消雲散。

偽裝!嗤笑一聲,唇角微微彎起,她笑的時候縱是明月也要消融,如果不是因為她身形縴細,面色不如正常人般紅潤的話。「鳴軒閣好大的志氣,毓秀山莊還未干預的事,他倒是跑的勤快。」女子瞅了瞅長流手上的劍,鳴軒閣是江湖上名望頗重的以音律制人的門派,劍用的本不多,這等武器自是十分好認,來人是鳴軒閣的,如今那統領江湖正道的毓秀山莊還未發話,倒是他們先按奈不住了。「毓秀山莊十年前毀了無幻門後倒頗是安靜,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她眸光流轉,眼神若有若無的過長流的臉上,他不說話,只是輕輕搖頭,好似真的什麼也不知。

她心里冷冷一唏噓︰「罷,我也不想鳴軒閣小瞧了璇覆,他們的小鮑子大病初愈,身子不是十分好,」話語頓了頓,她偏過頭瞧著他,「明日下山,你隨我去,我身體不好,功夫也不好。」她眯了眯眼,顯然很有自知之明,做人當要小心才能保命,尤其是她這樣的妖女,她自認不聰明,有自知之明是最大的優點。

「吃了。」她將手中一顆藥丸遞到他掌心,那是控制藥奴本身體質以便不能反抗飼主的藥,他知道,但是不動聲色,就著她的面吃了下去。

她的神色微軟,像是安心了下來,「一百二十八人的心間血,卻廢了我一百六十七個藥奴。」她需要的是經過藥物調息的藥奴的心間血藥引,自是有許多藥奴因為身體不能適應藥物而死,她倒不甚在意,反而還有些責怪那些藥奴無用,浪費了她的時間。「這些人活著也沒有用了,還不如死的干淨。不過,你不一樣。」她今夜的話總是有些奇怪。

長流因著這樣的話神色有些緊斂,轉而目光里透出一些寧淡的,讓人不解的神情。

夜風里遺落半縷輕哼,每一個上山的人都有目的,長流也是有的,她從不懷疑他當年是為了救人或者殺人,這個人偏生是有著不容人質疑的寧仁本性,他可以有千萬種目的,但是卻無法懷疑他的本性,說是信任也不過分,這個人不會害人,所以——可以懷疑,無需防備,只是這樣的人——如何成大事?

她低下頭去看到他的手指,如玉修致,十年了——終于要開始了嗎?你會用何種稱之為「仁慈」的手段,不殺人、不害人,然後——毀掉藥師?

女子有些等待著看好戲的表情望了他一眼,不再說話的離去。

長流偏過頭,遠處是她漸去的絕不回頭的身影。

這個女子大多時候是極為閑散的,顯得無害而嬌稚了些,他猶記得初到千泠山的那夜,她病態的臉,病態的行為,手臂上的鮮血肆流,仿佛叫囂著一種傷害和墜落的快意。

她有掩淡如霧的稚氣,也有濯傲如月的嬌氣。

這個女子,偶然孤變,偽裝極好。

那本質的骨子里,是何等的瘋狂。

長流轉身從那座山頭看向這座山頭,再轉到藥師的亭台樓閣,一分一毫,一草一木,十年後,無比熟知。

十年了,他終于,要回到那個地方了嗎?

最後,他的目光定格在月亮之上,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明鏡高月,溢彩流光,他目光寧祥,竟有些不知是真的在看月亮,還是借著月亮在思那個比明月還要妖濯的女子。

西樓——

璇覆閣三師之一,藥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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