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楚君辭也是一身青色衣裙,手握長劍站在陽光下,劍反射出三尺寒光,細窄的劍身上映著她清靈的眉目,膚若白瓷。
劍,是楚君辭方鑄好的。
楚家為鑄劍世家,而楚君辭為楚家長女。
盯著長劍看了半晌,楚君辭眉頭輕皺,下一瞬間握在另一手的鐵錘落下,三尺青鋒霎時斷成兩截,而那執劍的人眼楮都沒有眨一下。
冬離站在抄手游廊下看著楚君辭將斷劍擲至地上,看也不再看一眼,轉身便走。
那是個很傲氣的女子,鑄不出自己滿意的劍,便一錘毀掉,沒有絲毫留戀,沒有絲毫不舍。
轉身時,楚君辭看到那個站在抄手游廊下的眉目疏淡平和的男子,二十三四歲的年紀,白衣飄逸,道骨仙風,面貌俊朗且帶著幾分嚴肅,此刻那雙顏色過淡的眼瞳正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道者冬離,江湖上年紀最輕卻倍受尊敬的人。
近年來時局不穩,不論朝廷怎樣,單就江湖來講,邪教四起,外族來侵,名門正派不斷受到邪教攻擊,另一方面有部分正義之士還自願幫助朝廷抵御外敵。
楚家為中原最負盛名的鑄劍世家,正成為邪教與外族共同的目標,為的不僅是楚家兵器庫中的兵器,還有楚家的人力。
為保楚府上下平安,也為了不讓楚府所鑄之兵器為不義之事所用,楚家宗主誠邀江湖上各名門正派的人士前來相助楚府渡過難關,冬離也是受邀者之一。
楚君辭雖是楚家長女,又是楚家下一任宗主,在各名門正派齊聚一堂那日曾出現見過眾位武林人士。
但她是個喜歡鑄劍的女子,除了眾人到府的那日,在前廳她與冬離見過一次面外,楚君辭再未出現在人前,她不喜歡接觸江湖人士。
禮貌一笑,不掩眼中的傲然,楚君辭順著冬離的視線,瞥了一眼地上的斷劍,「一把廢劍,讓道長見笑了。」
「我不懂劍。」冬離道,他不配劍,他手中握的只有那支拂塵,但熟悉冬離的人都知道,單這一支拂塵足矣,「你為何毀劍?」
听到冬離的問話,楚君辭揚唇一笑,黑眸粲然,眼尾帶出一片輕傲風情,「劍是利器也是凶器,一把不能與人相配的劍,不能有其靈的劍,何用之有?自然要廢掉。」
「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人心不足,再好的劍也不可能伴隨主人一生,一把好劍若換了主人,難道便不再是一把好劍?」冬離的聲音一貫平穩溫和,再嚴厲的話由他講來,雖不咄咄逼人,卻同樣壓迫感十足。
楚君辭一時啞然,她是名鑄劍師,為的只是鑄出一柄好劍。
她信物有其靈,劍亦同樣,沒有劍靈的劍,在她眼中都只不過是利器、凶器,任何人都可擁有,但擁有劍靈的劍卻會選自己的主人,會在最合適的人手中發揮最大的力量,那也正是她想鑄的劍。
無靈之劍,任人取用,形如一把會傷人的廢鐵。
有靈之劍,千百年不毀,劍嘯之聲響徹長空。
楚家先祖都曾有過同樣的想法,想把鑄出一把有靈之劍,一把為人所用之劍,而非一把廢鐵,從沒有人認為那是錯的。
可如今卻有一個人說,人心不足,再好的劍也不可能伴隨主人一生。
「人總會死,劍也終會斷。人死劍未亡,而換了主人的劍,依然還是那柄劍,劍靈不死,劍亦不變,那它便依然是把好劍。」楚君辭思索半晌後道,語畢,有些惱怒地咬著下唇。
「你信物有其靈?」冬離問。
「信。」
「那你怎知方才被你折斷的劍沒有靈?」
既不尖銳也不犀利的語氣,再度令楚君辭無言以對。
她既信萬物有其靈,卻隨意折斷自己用心所鑄的劍,豈不是前後話語相悖,真是可笑至極的一件事。
所謂自己打自己嘴巴,便是如此情況。
牙齒咬上下唇,楚君辭陡然豎起墨如黑玉般的眼眸瞪向冬離,回身撿起那斷做兩截的劍,「既然道長這樣說,我實在有負這把劍的劍靈,在此便將它轉送道長,當作道長方才一番話的答謝。」
親手將斷劍奉上,持劍的手掌粗糙、有力,不似一個千金小姐應有的縴縴素手,手臂高高舉過前額,楚君辭眼中含著挑釁。
將拂塵甩至左邊肩上,冬離伸手接過斷劍。
誰知楚君辭手懸在半空中,見冬離伸手來接,反倒向後閃了一下,而後抬起頭,淺勾唇角,冷笑著道︰「可否再請道長指教一事?」
「請講。」
「道者清修,講究無欲無求,眾人言道長修為精深,日後必成大器,那道長又為何要入世踏足這萬丈紅塵,惹得一身名利苦呢?」楚君辭意有所指,問得刻意。
看著楚君辭的眼眸,冬離輕聲道︰「道者可以無欲無求,卻不會見死不救,淡看他人生死而無動于衷。道者亦為人。」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想來這段話可以充分說明道長你入世的緣由嘍?」笑得輕蔑,楚君辭眉間三分冷然,七分嘲諷。
「楚姑娘既熟讀道德經,明白其中道理,又何必再來問我。」冬離沉靜地道,眼中波瀾不驚。
未料他仍是一副不慍不惱的樣子,楚君辭一口氣哽在胸口,末了氣怒地冷哼一聲。
好個修為入定,靜如沉淵的道者,連回擊他人的諷刺都是這般的沉穩大氣。
「楚君辭今日受教了,這斷劍贈與道者實在再合適不過,必能物盡其用,請道者收下。」再度奉上斷劍,楚君辭將劍置于冬離手上。
冬離默然地一手接過斷劍,以掌輕握,劍刃劃破手掌,猩紅色的液體染上斷了的劍身。
楚君辭看得一怔,不明所以地看向冬離仍舊平靜的臉,「你……」
「劍靈已逝,我願為它送行,可否請楚姑娘給它一個安息之地?」血染透整個劍身,再順著劍身滴落到地上,冬離認真地看著楚君辭。
「你……」楚君辭心頭一陣氣惱,回身輕甩衣袖,命身邊的丫環接過冬離手中染血的斷劍。
小丫環在一旁看得怔愣,接劍時身體止不住地發顫,看看臉色陰沉的楚君辭,再看看面容平靜的冬離,不知如何是好。
「小姐,冬離道長的手……」
眼角看到劍上不斷滴落到地面上的血,匯成濃黑的一個圓點,楚君辭墨黑的眼眸中一片晶亮、倔傲。
由袖袋中拿出一瓶傷藥,遞至冬離面前,「有勞道者了,這藥便當我為這把斷劍作為答謝道長的謝禮。」
「不礙事,偏勞了。」未伸手接過傷藥,冬離對楚君辭輕點了下頭,長身離去。
楚君辭手中拿著傷藥停在半空中,一陣怔愣,不可置信地瞪著冬離遠去的背影,深吸一口氣,「啪」的一聲將那瓶傷藥丟到地上摔了個粉碎,拂袖大步而去。
小丫環拿著染血的斷劍越加的不知所措,傻傻地站在原地,她還是第一次見小姐這樣生氣。
「把斷劍拿回去。」走出幾步,楚君辭頭也不回地道。
「是。」小站環拿著斷劍緊跑兩步跟上楚君辭的腳步,一起消失在長廊另一端。
冬離站在抄手游廊這端轉角的陰影處,看著拂袖而去,渾身都散發著憤怒氣息的楚君辭,視線最後落在被摔碎在地上的傷藥上。
一地碎瓷,白色的藥粉灑了滿地,如夏季降下的白雪,薄薄地掩住地上綠色的細草。
灰色的眼瞳由淺轉深,慢慢化為一片暗晦的深灰。
上善若水。
當年對這四個字嗤之以鼻的人,卻也將這四字刻在了心里。
如果可以,冬離希望楚君辭一直不明白這四個字,一直倔強驕傲下去,一直都是那個面對任何人皆微仰著下頜說話的女子。
「我們……沒有任何關系。」冬離沉靜的聲音緩慢地道。他想閉起眼楮,他告訴自己不要去看楚君辭此時的神情,但……他做不到。
楚君辭靜靜地听著冬離講述這段她毫無印象的往事,听著事件中那個與她同名同姓,性格卻南轅北轍的女子。
原來的她……竟會是這樣任性、輕傲的女子。
不喜歡、不滿意、不遂心,便毫不考慮地毀掉,這種極端到讓人皺眉的性格,讓她好似在听別人的故事。
茫然地抬起頭,楚君辭眼神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冬離,慢慢地抬起手,輕輕地落在他的眉間,感覺到冬離整個人為之一顫。
「既然沒有關系,你又何必皺眉,何必一再強調。」畫蛇添足這樣的事本不是冬離如此冷靜的人會做出的事。
所謂事不關己,關己則亂。
楚君辭又想笑了,原來這個冷靜沉穩的道長真的沒有修化入仙,他還有著人的情緒,只是藏得太深。
手指動了兩下卻沒有動,冬離撇開頭,甩開楚君辭落在他眉間的手指,那縴細冷涼的手指好像帶著什麼術法般,讓他眉間生疼。
楚君辭收回手,極自然地挽了下衣袖,「原來我記住的是我自己說過的話,可……怎麼就沒丁點印象呢?」
冬離再不願听到她用這般平靜又哀傷的語調說話,陡然長身而起,向外走去。
一切都是他自作孽,她本是無辜的。
如果……他能不那般自私,那現在楚君辭是不是會快樂一點?
可……他怎麼舍得?
怎麼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