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離與楚君辭回到小院時,院內廳門前站了一個人,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只鬼。
小前廳內的童鬼不知何時睡了過去,懷里猶抱著小狐狸不肯放手,而被抱著的小狐狸,則瞪著一雙金爍爍的狐眼看著廳外來意不明的鬼。
獸類都有著天生的直覺,從這只鬼出現在小院內,小狐狸便感覺到他身上所夾帶的森森鬼氣。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誰知道這只鬼是來干嗎的,雖然它不大喜歡抱著它的小表頭,但如果他在它手里出了事,那不是有損它的顏面?
是以,小狐狸始終用一雙警戒的眼瞪著門外的鬼,它瞪了多久,那鬼便與它互瞪了多久,顯見門外的鬼覺得門里的小狐狸好像還挺好玩的。
看到回來的冬離與楚君辭,小狐狸收回瞪視的目光,用鼻子不屑地哼出一聲,心里嘀咕了句,死老鬼,和它一只狐狸比瞪眼,真是一丁點鬼品都沒有。
窺見小狐狸眼中濃濃的保護的神色,楚君辭微微笑了下。
冬離對站在廳外一身黑衣的男鬼輕點了下頭,默然地從他身邊走過,進到廳里拎起小狐狸,隨後消失蹤影。
「我倒不知你現在還有興趣收留牛鼻子道士!」黑衣男子墨色的眼瞳閃了閃,戲謔地道。
「我倒是想知道是什麼風將尊貴的冥主殿下吹了來。」楚君辭拿起桌上的茶壺,緩緩地倒上一杯茶水。
水入茶杯,竄起陣陣縹緲的霧氣,楚君辭輕輕地將杯放到已然落座的男子面前。
「風大雪狂,我體諒你恐怕行動不便,有心來接里面的小表頭回去。」藏雲笑笑地道,手指伸向旁邊熟睡的童鬼,卻未真的踫到人,便又將手收了回來。
楚君辭眼中閃過絲詫異,她認識這位喜歡戴著面具說話的冥主早已不是一兩天,藏雲看似沒有什麼冥界之主的駕子,但天生骨子里的傲然他半分不少。
試想一個君王會去體諒臣子的心情或是了解臣子的需要嗎?
不會。
既然如此,那他堂堂一個冥主又怎會去體諒她這萬千鬼眾中的區區一個?
包何況從前這樣的情況可不曾發生過,而她也不信藏雲一下轉了性子。
事出必有因,不過想來這個因未必在她身上,她自認沒有那個分量。
藏雲不願講,楚君辭也無意多作詢問,不管怎樣講他們都是身份有別,藏雲要做的事,豈是渺小如她者可以過問的?
「多謝吾主體諒,我原打算今晚帶他回去的。」楚君辭輕撫著身旁童鬼柔軟的發,百年來她心中的空白便是由這些來來去去的童鬼填滿的。
抬手輕揮了兩下,藏雲支起手掌托著下巴,另一手撫著桌上的茶杯,「不急,現在我改主意了。」
「不知冥主改了什麼主意?」撫著童鬼的手停下,楚君辭看向這個她從未看透過的冥主殿下。
「我決定多留他在你這里幾日,過陣子再來領他回去。」徑自說著,藏雲黑眸中有著毫不掩飾的算計,唇角挑起一邊,說不出的邪魅。
「冥主殿下有什麼目的?」楚君辭也不客氣地問。
笑得越加深沉又別具深意,藏雲的黑眸中盡是精光,「如果我說,我現在所要做的事與你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是同一件,最後也許可以給你一個明白的答案,這樣……你還會再問下去嗎?」
楚君辭心中大慟,那段被封印的過往是她唯一的弱點,藏雲從來都知道她留在凡間為的是什麼,而他素來會利用任何人,甚至于鬼的弱點來達到他的目的。
藏雲做事,從來都是不擇手段的。
即使沒人明白,他用盡手段所做的那些事,最後為的究竟是什麼,但只要他想,那便是最大的理由。
明白藏雲話語背後的含義,楚君辭輕抿了下唇,「既是冥主殿下的決定,又于我有利,我還能有什麼話好說。」
「柔順並不適合你。」而他也看不慣楚君辭在他面前故作的柔順,藏雲暗自冷笑一聲。
聞言,楚君辭突然笑開了眼,黑眸中一點流光輕轉,眼角又是那種異常雅致的風韻,「冥主殿下這話當真不知讓我如何回應。」
「你早已給過本主最好的回應。」嘴角一勾,藏雲笑著黑眸幽深得看不到底。
楚君辭淡淡地笑著,本就是他這位冥主殿下不拘小節,不在乎下面的鬼對他是怎生的態度,而他又何嘗不是以一種莫測難解的眼神看著那些對他直言的鬼眾。
誰說做人復雜,就算是做鬼那也是有心思的,且絕不比做人時簡單。
頓了下,藏雲突然意有所指地道︰「有時,不知道反倒是一種幸福。」
「你不是我,又如何知道我知道後會感到不幸?」楚君辭淡然地回道。
「我不必是你,只要我知道曾在你身上發生過的事就足夠了,可惜你沒有條件與本主交換,否則你也不必在凡間尋了快兩百年,卻始終得不到個結果。」藏雲惡劣地笑道,言語中的挑釁若有似無。
怒氣只存在了一瞬,下一刻楚君辭便平熄下心中躥起的怒火,並非有心的壓抑,而是一種習慣,一種沒有理由的習慣,好似曾有人這樣做過。
那人總是不慍不火,不疾不徐,怒不形于色,喜難入其心的模樣,永遠的穩定與淡然,久而久之,她便被那人所感染,變得淡然且習慣于平靜。
「如果我當真尋不到心中的答案,那便是我之命,楚君辭命該如此,絕無怨尤。」
藏雲挑眉,將她的神情收入眼底,墨黑的眼瞳眯起又睜開,「即便你平白浪費了兩百年的時間。」
「無悔。」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擲地有聲。
藏雲笑得愉悅,甚至有些得意,似乎他要的便是這兩個字,「希望你真的不會後悔。」
似咒語般的話敲在楚君辭心頭,明知自己落入了藏雲的陷阱,但陷阱又如何呢?藏雲再如何算計于她,又能從她區區一個鬼魂身上得到什麼?
拿起茶壺給藏雲添上熱的茶水,楚君辭一脈淡然。
方才神色還帶著得意的藏雲看著楚君辭了無變化的神情,眼中閃過絲陰鷙。
呵,他最討厭的便是他人平靜淡然的神情。
身體微微向前傾了傾,藏雲看著疑惑地抬起頭來的楚君辭,「與一個一掌就能打得你魂飛魄散的道士同處一室,你當真是在凡界呆得太久了嘛!休怪本主未提醒你,小心為上。」
淡然吧,他倒是有興趣知道,她的平靜和淡然能維持到幾時。
面對藏雲驟轉且充滿暗示性的話,楚君辭輕輕地笑了笑,「謝過吾主關心。」抱起仍熟睡的童鬼,行動間有著送客之意。
長身而起,玄黑的衣衫與長發隨著屋外吹來的冷風飄起,唇邊掛著狡詐的笑意,藏雲踏步消失在屋外白茫茫的雪色之中。
希望那只童鬼能起到他的作用!
疼愛孩子是嘛!真是個再好利用不過的弱點。藏雲輕蔑地笑著。
從藏雲消失的門外吹過陣冷風,其中夾帶著森森鬼氣,令人不寒而栗。
楚君辭抱著童鬼,直到藏雲消失無蹤。
今天的藏雲有幾分怪異,他來得莫名,態度也曖昧不清,心里更不知懷著什麼樣的目的,如一團巨大的迷霧撲來,讓她墜入其中,不辨方向。
但藏雲說他此回的目的,與她一直追尋的事情乃是同一件事。
這是第一次藏雲說出這樣的話,近兩百年來也是第一次插手她的事。
楚君辭不是個蠢笨的女子,她生前是個小戶人家的女兒,雖算不上府門千金,但也是知書達理,才思慧黠,藏雲這突來之舉怎能不惹她懷疑。
手指與童鬼散到她胸前的發相糾纏,楚君辭淡淡地看了一眼懷中的童鬼,他是藏雲留下的,而冥府之主從不做沒有目的的事,可她當真想不通留下一個小小的童鬼在此能有什麼作用?
楚君辭收留過無數個童鬼,懷里抱著的這個不過是她收留的童鬼中的一個,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而她從來不曾對這些在她眼前來去匆匆的童鬼產生過感情。
她不是個眷戀柔情的女人,即便這個童鬼在她身邊呆得再久,她還是那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楚君辭。
「是他告訴你,有人封印了你的記憶?」冬離平靜的聲音從楚君辭身後傳來。
回過頭,楚君辭看到白衣勝雪的冬離站在內進的門邊,顯然他感覺到藏雲離去,才從里面出來,冬離肩上小狐狸圍做半圓,盤在其上,閉著眼在假寐。
「嗯。」楚君辭點頭。
「你留在凡間,想要尋找什麼?」即使覺得相對陌生的兩個人不該問這樣的話,但冬離仍是開口問了出來,眼神中也未見任何尷尬。
楚君辭微微地皺起眉,雖然不覺得冬離是會偷听他人說話的人,但是……
「若是有執念的魂魄,眼神不會這般茫然,你有執念,卻也沒有。」因為她眼中充滿了茫然的神色。
听到冬離的話,楚君辭無奈一笑,是啊,她的執念里全是茫然,所以她在凡界流連了近兩百年,卻依然沒有一個結果。
輕嘆出一口氣,楚君辭給出一個異常簡單的答案︰「人。」這個答案,一如她詢問冬離為何留下時得到的答案相同。
冬離頓了下,他肩上的小狐狸感到他身體微微僵了下,不舒服地動了動,小狐狸愛理不理地半眯起眼看了他們兩人各一眼,閉上眼繼續睡它的覺。
「你想找封印你記憶的人?」最直接的問話,冬離的聲音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異常。
誰知楚君辭卻搖了搖頭,「我想找回的,是我自己。」輕輕地嘆出一口氣,楚君辭看著屋外空茫的天際。
「我沒有喝過孟婆湯。幽冥殿上,冥主笑著對我說,在死前忘了前塵過往,又讓不該有的記憶沖入腦中的人,我是頭一個,即便喝了孟湯婆,墜入輪回也再洗不去那份記憶。」
「于是你便留在了凡界。」冬離肯定地接道。
「我想知道那份不該有的記憶是什麼。」淡淡地笑著,沒有苦澀,沒有怨念,只是眼神中有幾點迷離,楚君辭對自己無奈一笑。
冬離看著楚君辭臉上的神情,一絲一點地變化,她真的是一個很平凡的女子,臉上的神色總是平靜而柔和,眼眸不是怎樣的黑白分明,但當她看著你時,你會覺得很平靜。
她的笑意總是很淡,笑時輕抿著唇角,微低著頭,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但她的眼角卻輕輕地彎著,使人不會疑心她是否真的在笑。
楚君辭與藏雲的談話他听到了,他從未說自己是什麼正人君子,肩上的笨狐狸也一直稱他為妖道,所以冬離站在內室門後,將他們二人的話听得清楚。
「有時,不知道是一種幸福。」冬離的語氣很輕,淡灰色的眼眸里是抹平淡,但他的眼神始終看著楚君辭。
被冬離淡然卻堅定的眼神看著,楚君辭心上驟然一緊,一股異樣流過心間,不確定地對上他的視線。
「你不是我。」她依然是這句話。
她楚君辭不是柔情繾綣的女子,骨子里她比任何一個人都要來得倔強且執著。
「若可以,我願拿自己的原魂去與冥主交換那個答案,可惜我區區一個孤魂野鬼,就算灰飛煙滅于天地間,他冥主殿下也不會眨一下眼楮,魂魄于他不過是輕揮下手指便可毀滅的東西。」楚君辭笑著輕聲道,沒有怨尤,沒有任何一絲不甘的情緒,只是有一點點的嘆息。
「你不必如此。」冬離道,神情中閃過絲異樣。
「呵,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再死一次又何妨。」可惜,可惜就算她願意,那個高高在上的冥主殿下也不屑要她這縷孤魂,更不會告訴她,她想要知道的答案。
楚君辭平靜地笑著,有著女子特有的婉然的神韻。
冬離仍是定定地看著她,重復著剛剛說過的五個字︰你不必如此。」
楚君辭突然怔住,她終于听出冬離這五個字間的異樣,他……
一陣風吹入,將冬離白色的衣袂卷起,以玉簪綰起的發驟然松月兌,黑發垂下,長及膝蓋,在風中不停地飛揚四舞。
「叮」的一聲,是玉簪落到地上的聲響。
誰也沒去理會落地碎裂的玉簪。
此時楚君辭眼中只有黑白兩色,只怔怔地注視著冬離灰色的眼瞳,他的眼若琉璃,似碧還透,清清楚楚地映著她的臉,還有她臉上的神情。
「為一個答案再死一次,不值得。」冬離緩聲道,他的聲音總是異常的平穩,有時明明說著嚴肅或嚴厲的話,卻平穩得感覺不到絲毫的尖銳與戾氣。
楚君辭無意識地向前踏了一步,拉近與冬離間的距離。
冬離那黑得過分的發在她接近時,被風吹得撫上她的青衣,有一縷甚至撫過她的手指,在指尖微微纏繞了片刻,又隨風散開。
「你……」楚君辭想說話,卻不知要說什麼。
「你不必如此。」第三次重復一遍這五個字,冬離不待她回神,抽身而去。
寬大的衣袖被風吹得在空中狂舞,黑發在身後飄動得如鬼怪的觸手。楚君辭看著他的背影,手指輕輕撫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早就沒了人類應有的心跳,可……現在這份窒息的感覺是什麼?這份心悸的感覺又是什麼?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看著冬離的背影,楚君辭有一刻的茫然,她看到的不是一個清濯于世的道者,而是一個氣質魔魅的人。
他的語氣,他的神情,楚君辭默然地看著已經沒了人影的小院,黑色的眼瞳中一點點浮起抹沉澱後的深思之色,精明內斂。
眼中精芒閃動,霎時如一盞燈,照亮了楚君辭整個人。
甚至,亮得有點炫目。
冬離,這個修行過人的道者,他留在這里果真不是一個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