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辭解下圍裙,踏出廚房,看到領回來的男童正與一只通體雪白,眼若琉璃的狐狸大眼瞪小眼。
這間小院鮮有訪客,除了她和偶爾停留的童鬼無人喜歡來這里。
陰氣過盛的地方總是會令常人覺得不舒服,所以沒有人會來這里;而在凡間呆得太久的鬼,沾了不該有的人氣,同樣也不吸引任何同伴前來。
所以,這只小狐狸還真是稀客!
听到腳步聲,小狐狸機警地轉頭去看。
那個被領回的童鬼見楚君辭出來,立即迎了過去,撲進她懷里撒嬌般地蹭了兩下,讓一旁盯著的小狐狸嘲諷地輕哼了聲。
「姐姐,它搶我的饅頭。」
金色的狐眼睨著一身簡樸衣裙的楚君辭,是個樣貌平平的女子,淺淡的眉,黑色的瞳,眼眸無波,淡抿起的唇,膚色白暫,如玉似瓷,青衣青裙,挽起的發髻上甚至連支木簪都沒有,走在路上與她擦肩而過也不會讓人留下丁點印象的平凡女子。
但……小狐狸眯起眼眸,越看越覺得眼前女子的眼神和神態像極了某個它討厭的家伙。
「你若餓了,我這里還有饅頭。」楚君辭輕聲道,她說話永遠是種和緩的調子,溫潤平靜,令人想要親近的調子。
小狐狸金色的眼瞳中變幻著神采。
「你不必搶他手里的饅頭。」妖與鬼搶吃食,說出去都有點好笑,楚君辭眼中泛起淡淡的笑意。
「哼!」小狐狸一甩尾巴,不爽地哼了聲,也不打算和她客氣,方踏出一步想登堂入室,飽食一頓,身體卻猛然打了個激靈。
暗道一聲不好,小狐狸想跑已經晚了。
一道術法劈下,小狐狸再不甘願也被劈在雪地里,四仰八叉,摔了個結實。
「人形都還沒有,倒先學會搶別人的吃食,你是越發的出息了。」平靜而不凌厲的聲線,淡淡地教訓著。
聲起,人也跟著出現在院內。
循著推門聲看去,楚君辭沖著進門的道者施了一禮,「見過道長。」
「打擾了。」上前一手拎起小狐狸,冬離謙和地說著抱歉。
小狐狸在冬離手里扭了兩下,叫著︰「他是只鬼,不是人。」所以它不算是搶人的吃食。
冬離平靜的目光掃過來,小狐狸全身一僵,乖乖閉嘴。
「想來它是餓了,粗茶淡飯,如不介意,便進來一起吃吧。」楚君辭拍拍男孩的頭,輕聲吩咐他去洗手,順便再去廚房拿兩只碗來。
七歲的童鬼還不知記仇,眨眼再看了下冬離手里的小狐狸,它身上的毛發間還沾著地上的白雪,再抬眸看向眼前高大的男子,想說的話全寫在眼里。
冬離將小狐狸交給男孩,男孩便抱著小狐狸歡歡喜喜地去洗手、拿碗。
楚君辭看著男孩吃力地抱著小狐狸跑開,無聲地笑著,輕聲對站在她身旁的冬離道︰「我無意招惹凡人,我只是在這里等一個人。」
等一個連她自己也不知是誰的人。
「你要送他去哪里?」冬離似未听到她的話,輕聲問道。
他,指的是那只七歲的童鬼。
受凍而死,未見鬼差來將其帶走,想來是個抹慘死的游魂。
「見過冥主,走過地府,判過功過後,最後再入輪回,他還想著去追他前世的爹娘。」楚君辭淡淡地道。
「嗯。」冬離點頭。
一個死了百年之久且有幾分道行的無主女鬼,為周圍出現的游魂野鬼當著領路人,引他們到他們此生最後的歸處。
冬離點頭,神情未變,淡灰的眼瞳一直看著童鬼和小狐狸消失的方向。
「還未請問道長名諱?」楚君辭問。
「冬離。」
「小女子楚君辭,是抹在這里活了快兩百年的無主孤魂。」直言相告後,楚君辭平靜的語調陡地一轉,轉首,臉上仍是再淺淡不過的笑,目光卻突然亮了起來,「敢問道長,我們是否相識?」
冬離緩緩地轉過頭,看到她眼中閃過的光亮,竟有瞬間的耀眼。
「……」冬離淡色的唇輕輕動了兩下,聲音被驟然吹來的風掩去。
風吹過,帶著干枯的枝條啪啪作響,吹到紙窗上,一陣低沉的呼嘯聲。
夜,早已降下。
四下,因白雪而顯得昏昏蒙蒙,處在一種曖昧的明暗之間。
兩人的輪廓在這曖昧的明暗間清晰而朦朧,只楚君辭眼中的神采,似點漆般明亮,直侵入人眼底,落在心上。
風卷著雪,漫天雪霧迷茫。
又是一夜大雪淹沒四野。
這一場雪下了整兩天兩夜,幾乎淹沒了封州城內的一切。
城內的街道上雪及膝深,無人願意在這樣的天候出門,四處皆是一片寂靜,連房上的炊煙都是寂寥的,只听得到風聲不停吹過,鼓動窗欞發出的響聲。
守城門的官差早已不見蹤影,無人關心在這樣的風雪中會發生怎樣的情況,又會有幾人死去。
唯有每戶人家房上冒出的炊煙,默然地證明著,封州城還是一座有著活人的城鎮。
「喂,小表,你幾歲了?」自前晚便留在這里的小狐狸高高地站在桌案上,倨傲地看著還不及桌案高的童鬼神氣地問。
童鬼歪著頭,認真地數了下手指,而後亮出短短的七根手指,「七歲,唔……不對,娘說,我才六歲半……可是……」半個要怎麼比呢?童鬼收回自己的手指認真想著。
聞言小狐狸不屑地用鼻子噴了下氣,「嘖,小表頭一個。」
認真思考了半天的童鬼想不明白怎麼用手指比劃半個的問題,最後決定放棄。
對著桌案,向站在上面的小狐狸伸出短短的小辦膊,「抱。」
「哼。」小狐狸扭頭,它可是修行了百來年會說話、有道行的大狐狸了,怎麼能讓一個還沒到七歲的小表頭抱著玩?
即使當初它與冬離會留在這里的原因便是因為小小的童鬼抱著它不肯放手,直到最後美美地睡了過去。
哼,怎麼可能再讓這只小表抱著玩,小狐狸想著,起腳欲跳走,卻驟然被人扯著脖頸處的毛拎了起來,腳下一空,身體也飄了起來,下一瞬間,小狐狸被輕輕放在了童鬼的懷里。
「給你。」冬離對著童鬼道。
「喂,冬離……」小狐狸一怔,而後在童鬼懷里掙扎,嘴上不平地叫著。
可惜冬離並不理它,轉身踏了出去,站至在小前廳門外呆了許久的楚君辭身旁。
「楚姑娘要出門?」冬離聲色淡然地問,視線並未看向楚君辭。
楚君辭淡淡一笑︰「我想出去看看,一個人生而無所依,死後總要有個歸處,他們都是死在異鄉的無名客。人死如燈滅,什麼貧富貴賤都不再有,生前再不堪,做了鬼都是一樣的,輪回誰都逃不掉。」快兩百年了,由她引到冥府的魂靈不知繁幾,在她眼中看過的事不知繁幾,世間紅塵千萬丈,到頭終歸不過是場虛無。
「道法自然。」冬離緩緩吐出四個字。
楚君辭斂頭輕笑,眼角向下彎出一個弧度,仔細看去會發現她的眼眸其實生得十分漂亮,微笑或思考時有種極自然的雅致風韻流出。
「道長說的極是。」長長的一段話,听入他耳中,不過是極簡單的四個字。
楚君辭斂著頭,是種極自然的看似順從卻又非常曖昧的姿勢,因為她說話的聲音太輕,她的動作太柔順,但你看不到她的神情,並不能確定她回應你時有著幾分真心……
道法自然。
低斂著頭的楚君辭眼角泛著笑意,心上無來由地泛起一陣陣漣漪。
楚君辭頗感意外地覺得這道家素來掛在嘴邊的四個字異常熟悉,好似早就有人刻在她心版上,無意間以手指輕擦而過,這四個字便會顯露出來。
但……她卻憶不起是誰將這四字刻在她心版之上的。
疑惑與茫然在眼中閃過,楚君辭習慣地笑了下,何必費神去想呢!想得再久,她仍是記不起那個極力想要記起的從前,追求的過往。
白茫茫的不僅是雪後的封州城,還有她心底最深處的那個地方。
地上的白雪映著日光晃得人眼睜不開,楚君辭回頭瞥了眼在廳內抱著小狐狸一起窩在椅子內不知在喃喃什麼的童鬼,舉步向外而去。
冬離站在原地,看著楚君辭青色的衣裙在冬季寒冷的風中輕擺,直到此刻才注意到,楚君辭乃是一身少婦的打扮。
眉微微皺起,冬離看著那個輕輕拉開院門,邁步走出去的縴細身影,淡灰的眼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