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朱麗妍就要赴魏了。
一切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就連魏含子都驚訝。
但平原君的確赴魏了。綿延的車隊,成箱的禮品,以及兩邊胡服的鐵騎,朱麗妍一身紫金官袍,騎在黑馬之上,揚起手,風吹動她的寬袖,她身後的人馬就啟程了。
浩浩蕩蕩的隊伍的最前面,是獵獵展開的大旗。
那大旗之上,飛揚書寫著一個字︰「趙」。
這次出使,就是要震動天下,就是要讓秦國人不安心。
魏國都城,大梁。
魏無忌負手而立,靜靜地看著地平線的方向。
他身後站著兩隊人馬,卻是恭敬地低著頭。
平原君這次來魏國,是以使節的身份,魏無忌身為魏相,天下人又以為他與平原君私交甚好,所以出城遠迎,也沒有什麼不妥。
但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現在他的心里,有多麼忐忑不安。
想見她,卻又怕她憎恨怨懟的眼神,終歸是自己親手毀掉了曾經美好的一切。
天邊,躍出一道大旗。
她終于來了。
魏無忌看著那大隊的人馬漸漸朝自己逼近,直到隊伍在他面前停下,他才有了真實感。
他看著那個最大的馬車,看著馬車上面的車簾被挑起來,看著自馬車上下來的人。
他的視線追隨著她。
她朝他淡淡一笑,然後走上前來,行禮︰「無忌兄,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好個別來無恙。
他看著她平靜的神色,絲毫找不到他與她分開時,壓抑著的悲憤與怨恨。
她還能對他說「別來無恙」,這樣已經很好了。哪怕他在她心里已經不具任何意義,也無所謂。
只要,她能快樂。
「謝勝兒關心。」他也笑了。
朱麗妍仰頭看他,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俊美,只是消瘦了許多。長長的睫毛在他的眼下制造出陰影,更顯得他的憔悴。
魏王可有為難他?別人可有排擠他?他……是否想念她?
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她幾乎要撲到他的懷里,但她又突然想起了那柄刀,心里綿密地疼,終是忍住了。
也就是那麼一瞬間,所有見到他的喜悅與惶恐都一起消失,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好悲哀。
接下來,朱麗妍率領著人馬,在魏無忌的帶領下,進了大梁城。
一路上,想象中沉默的場面並沒有出現,朱麗妍與魏無忌說了很多話,有關趙國,有關魏國,有關秦國,有關魏含子,有關呂不韋。
在別館稍稍梳洗之後,朱麗妍就入宮覲見魏王了。
對于魏王,朱麗妍心里始終有怨恨,因為他曾經讓魏無忌來殺她,但是她仍要裝作不知道,與他商議合縱抗秦。
嘖。在上殿之前,朱麗妍拍拍臉皮,要演戲了,不要太僵硬了好。
振振衣袖,踢起下擺,腳踩在柔軟的紅毯之上,身邊高大的巨木支撐著整個大殿,百官林立,均望著她一步一步走向紅毯的另一頭。
這個走在王宮里的人是平原君,魏無忌還是第一次見到她在朝中的樣子,寬衣博帶,長袍大袖,卻不顯臃腫。氣定神閑,沒有卑屈,眉宇間,英氣逼人。
他知道她是女子,但現在他絲毫看不出她有任何女子的嬌柔,她的身上,有英氣,有傲氣,甚至有霸氣。
她有些不一樣了,他從趙國離開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讓她變得這麼有擔當?
他心中,又欣慰又苦澀。
「趙勝見過魏王。」朱麗妍行禮卻不下跪,不卑不亢,擲地有聲。
「久聞平原君一表人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魏王低沉地笑道。
「魏王謬贊了,趙勝不才,空余皮相。」
「平原君太謙虛。平原君此次來魏,難道趙王真的是那麼害怕秦國?這麼急于向魏國示好?」
朱麗妍揚起眉毛。
听聞戰國時期,各國諸侯大夫之間往來,向來言辭激蕩,且不言禮信,常常在口頭上強化自己,削弱對方,原來真的是這樣。
朱麗妍淡淡一笑,「趙勝此次前來,又豈是趙國害怕秦國,大王是怕魏王心有不安,才會叫趙勝趕來,讓魏王安心啊。」
魏王臉色一變。
朱麗妍繼續道︰「魏王何必憂心,趙魏相鄰,向來唇亡齒寒,輔車相依,合縱抗秦,也是很自然的吧。」
說著,呈上趙王的文書,魏王打開看了看,也不置可否,只是道︰「平原君舟馬勞頓,不如先稍事休息,然後寡人晚上再設宴宴請平原君。」
朱麗妍一臉似笑非笑,「謝魏王。」
因為平原君與信陵君是好友兼親戚關系,所以朱麗妍前往信陵君府暫住。
馬車中。
「你剛才還蠻有氣勢的。」魏無忌微笑著對朱麗妍道。
朱麗妍咧咧嘴,「嘿,我在邯鄲的時候找了一堆能說會道的門客,搞緊急特訓,怎麼樣,效果顯著吧?」
「對,你變得很耀眼了。」魏無忌看著她。
她抬起眼,與他對視一笑,「難道我以前不耀眼嗎?呵呵,我可是天生麗質呢。」雖然這個身體並不是她的。
他們靜靜對視。
「無忌哥……」
魏無忌身子一震,沙啞回應︰「勝兒……」
「我們就這樣好嗎?不吵架,不怨恨,你是信陵君,而我是平原君,就當作你不知道我是女人一樣。」朱麗妍輕輕說道。
她沒有力氣了,光是看著他就已經耗盡她所有的氣力,她無力再去指責、憤恨,同樣她也做不到遺忘一切,與他重歸于好。
就這樣吧,就這樣平淡下去,在原諒與不原諒找到平衡。
「原來是這樣……」魏無忌移開目光,「好,這樣最好不過了。」
原來他等來的不是仇恨夾雜的愛意,而是淡忘。因為不再是唯一,所以才能平靜以對,若還在乎,以她的性格,絕不會這麼坦然。
突然,有些怨恨。趙勝,其實你好狠心,這麼快就能淡忘一切。
「啊,這里就是信陵君府啊。」朱麗妍突然看著窗外道。
魏無忌笑笑,掩蓋住眼里的苦澀,道︰「是啊,沒有平原君氣派。」
「哪里哪里,風格不同。」朱麗妍率先跳下馬車,「這里就是你與含子姐姐生活的地方啊,真神奇。」
「其實你以前來過好多次。」魏無忌淡淡說道。
「啊——」朱麗妍回首一笑,「我都忘了我失過憶這回事了。」
晚上,魏王安排了筵席,讓朱麗妍再次感受到了什麼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但是有好吃的不吃就是傻子,所以朱麗妍一邊微笑著與魏王虛與委蛇,一邊不停地往嘴里送東西。
只可惜,這時代不用筷子吃飯,手抓不衛生倒是其次,只是總讓朱麗妍有種當野人的錯覺。
只不過看見魏王,覺得先前太高估了他,將全副精力都放在嫉妒上的王,怎麼也不能算是成功。
這次來魏,除了游說魏王不要與秦國勾搭,而是與趙國合作之外,還要觀察魏王的態度。如此看來,將來趙國要是真有什麼事了,魏王未必會出手相助。
觥籌交錯之間,王家奢華盡顯,朱麗妍以袖掩口,喝下美酒,只是一笑。
「你會喝酒了?」魏無忌驚訝地低聲詢問。
朱麗妍笑笑,唇色被酒液染得鮮艷,「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能教的。」官場上混了幾個月,小酌幾杯的酒量還是有的。
只是她沒有說出當初被趙王逼著喝下了第一杯酒後,回府吐得昏天黑地,幾乎胃痙攣。
從筵席回來,住進信陵君府,住的是魏含子的房間,一切都被安排得很好,朱麗妍躺在榻上,雖然疲累,卻睡不著。
魏無忌就與她住在同一間屋子里。這項認知,讓她幾乎發狂。
這幾個月來埋藏在她心底的一切,在今夜開始蘇醒。她憶起他的微笑,憶起他的擁抱,也憶起他與她之間為數不多的親吻。
將手覆上自己的眼楮,過了好久卻沒有期待中的淚水流下來。
那些溫柔的甜蜜仿佛久遠得有些恍惚,那麼短暫,卻又那麼讓人難以忘懷。
借由一個吻開始的關系,幾天之後,卻被一柄刀子所破壞。
刀子……對,就是那把鋒利的刀子,在暗夜之中泛著令人戰栗的寒光,出現在她所愛的人的手中。
魏無忌同樣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好些次之後,他決定起來。緩緩走到朱麗妍的房間門口,卻只是靜靜地站了好久。
當他推開門的時候,他無奈地一笑,自己絕對是鬼迷心竅,即便知道他已經沒有資格再接近她,可是仍然忍不住想多見見她。
他進了房間,月色迷離,流瀉在房間里,一片朦朧。
但榻上沒有人。
他微微一驚,走了進去。
「勝兒……」他低聲地呼喚,然後在窗戶邊的角落里看到她的身影。
她蜷縮著,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膝。
「勝兒……」他憐惜地再次叫了她一聲。她也與他一樣睡不著嗎……
朱麗妍慢慢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看著他。
她的眼楮,在黑夜里又大又亮,閃著寒光。
他撞進她的目光里,渾身像浸入了冰水里,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
那種眼神,仿佛如野獸般防備的眼神,是不信任以及伺機反擊的眼神。
魏無忌這才懂了她為何睡不著,原來不是因為她也想念著他,所以無法入眠,而是因為她在防備他,防著他在她熟睡的時候再次拿出刀子!
「你竟然不信任我到了這種地步了?!」他沉痛地說著。
她緩緩站起,仍然直直地看著他,「那你要我怎麼辦?即使知道你不會愚蠢到在你的府邸里對我做出不利的事,但是我仍然無法放下心結。一想到曾經要殺了我的人和我住在同一間屋子里,我就無法放心地睡著!」
他搖頭苦笑著,「你這又是何必?就像你所說的,我不會再那麼愚蠢!」
「你不用在這里諷刺我,破壞我們之間信任的人不正是你嗎?」
魏無忌慘白了臉,「對,對,都是我……」
他呢喃著無意義的語言退了出去,臉上一片空白。
而她跪倒在地,環抱著自己。
她不想再傷害他,她知道他也不好受。說讓他們和平相處的人是她,但她對他的防備與警覺已經成了一種本能。
她控制不住。
怎麼也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