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寅呢?
如果他的父親果真是一個大奸商,那他一定是得了那該死的遺傳。
卯卯一直不願喊他做哥哥。哪有這樣的哥哥,她想象中的大哥哥應該是和和氣氣的,什麼都會,什麼都懂,而不是笑得那樣狡猾,有事沒事便捏她的臉,該寫功課的時候卻背著祖父偷偷溜出去玩得昏天暗地……
她不願喊,他于是也不勉強,任她東寅東寅地叫著,吵吵鬧鬧一起長大。
那時候,吉光片羽,是她和他最好的時光,後來……
後來他帶她來到陌城。
等到二十歲,便連哄帶騙,讓她成了自己的妻。
寒假眨眼間到來。
考試之前的最後一周學校停課,由著學生們自由復習。那幾天卯卯一直沒有回公寓,小波索性搬去,跟著柯藍住了幾天。
柯藍打電話通知過卯卯,她回話說隨便住,冰箱里的庫存也隨便她們解決。
「卯卯人很不錯,若不是認識了她本人,估計還會一直對她誤解。」享受著美食和面膜,小波舒舒服服地嘆口氣。柯藍不說話。
小波見她眼神冷冰冰的,一時也訕訕,想著自己以往對丁卯卯的惡意猜測,覺得自己也的確夠勢利。
可是她的猜測似乎並不是毫無道理。丁卯卯這幾天沒有回校,說到底是和校外人士有牽涉。任誰都瞧得出來,這女孩吃穿用度無一不是頂級,身份卻是可疑的孤兒。偶爾她還會徹夜不歸,難免讓人往壞處想。
臨近考試了,卯卯終于回了宿舍。
打開門,柯藍正半倚在床頭看書。小波則佔據了她的床位,面上敷著烏漆抹黑的面膜,手里拿著一盒朱古力豆,一顆一顆塞進嘴巴里。
卯卯本是面無表情,進門一瞧到這幅情景,不由得翹了翹嘴角。
心情慢慢好轉起來。
「卯卯,你回來了。」
小波口齒不清地朝她打招呼︰「這幾天我把你庫存清理得一干二淨,柯藍說你不會介意。」
「歡迎清理。」
卯卯一笑。余光瞥到天花板上似乎多了什麼,忍不住仰臉細瞧。
小波順著目光瞧過去,頓時笑花了臉,「這是南旗寅的海報。柯藍買了他今年年初的唱片,店里居然還有海報可以贈,真是賺到了。快看,帥吧帥吧?」
卯卯隨口應了一聲,懶懶地收回目光。
柯藍一直默默瞅著她的表情,到這時,方才開口︰「卯卯寒假回南旗嗎?」
丁卯卯還未作答,小波叫起來︰「南旗?南旗島嗎?卯卯家是南旗的?」
卯卯點點頭,又答復柯藍︰「不回了。」
「啊啊啊,南旗寅的老家不就是南旗島的嘛,听說他當初起這個藝名就是因為紀念自己的家鄉啦!」
小波細數著自己掌握的八卦。那樣子哪里像個大三女生,中學生都沒她幼稚花痴。
柯藍斂斂眉,覺得此時的她忽然說不出的聒噪,「還有兩天就放寒假了,小波,你還沒有訂好車票。」
這話直引得小波再次嗷嗷地叫了起來,急匆匆地沖掉上的面膜,「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們公寓跟神仙府似的,讓我把這些事全都忘了!這幾天都沒有好好復習啊啊啊……」
魔音穿腦,柯藍冷淡地皺起眉。
小波又黏了一陣,帶走了兩塊大巧克力,外加一盒酸女乃,之後方才匆匆離開。
小小的空間似乎一下子靜了下來。
卯卯慢慢抬手月兌去衣服,神色間滿是心不在焉。
「卯卯,要不要听音樂?」
她搖了搖頭。
柯藍靜靜收了膝上的課本,問︰「這兩天復習得如何?」
「……還好。」
「我這兩天,一直在听新買來的專輯,可是听來听去,還是覺得他第一張專輯最出色。」柯藍蜷起膝,微微偏頭注視著卯卯,「那首主打歌《塔上》,卯卯你听過的,還記得嗎?」
丁卯卯不出聲,把衣服搭到床邊,鑽進了被窩。
「若不是望向那高塔之上,瞧見了你的模樣,哪里知道,一個人在另一個人心里,那生根發芽慢慢開出一朵花的歡暢……你住在高塔之上,我在塔下為你歌唱,誰在等誰把往事收場,誰在等誰相邀共駐塔上……」
拌詞由著柯藍漫聲誦來,只覺平平無奇。
柯藍念完一遍,細細瞧著卯卯,「卯卯,你說,南旗寅這歌詞是寫給怎樣的女人?」
卯卯把被子蒙到腦袋上。
須臾,柯藍听到她聲音從羽被之下嗡嗡傳出︰「你知道了,對吧?」
「知道什麼?」
柯藍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卯卯掀開被子,也不言語,黑眸定定望來。
柯藍神色動了動。不知過了多久,她無法再偽裝下去了,便輕輕地笑了起來,「好吧。卯卯,你說過的,說自己乏善可陳。我倒想知道,能認識大明星南旗寅,日子也會過得乏善可陳?」
如果可以選擇,誰會選擇認識東寅。
是了,那時的南旗寅,他名字叫東寅。
可是八歲的卯卯毫無選擇。她是孤兒,一生下來便被父母拋棄,後來被島上的丁伯撿去,一直養到九歲。
丁伯是南旗島小學看門的老人,他右腿因意外殘疾,走路有點跛腳,每個月賺著學校里下發的微薄薪水,養活自己和一個小女孩,只能稱為勉強。
即使是近二十年後的現在,卯卯也記得和丁伯一起的生日的那段時光,丁伯對她談不上有多寵愛,然而卻絕不會太壞。他是一個沉默的老人,卯卯跟他生活到三歲,因為常年面對這個孤寡老人,她連話都講不太全。
多年來丁卯卯一直想不通,為什麼那個老人對她似乎一直含著戒備。她自小由他養著,也知道是被他撿來的,老人即使對她一直有著戒備,她也只當是尋常。直到卯卯五歲那年入了幼兒園,和老師同學們開始了正常相處,才曉得人與人之間有著那樣的戒備不同尋常。
可是不待她弄清楚原因,一切又發生了變化。
待到丁卯卯讀了小學,丁伯的工薪便有些吃緊。小時候的卯卯沒心沒肺,不知道那時候丁伯已有把她送進福利院的打算。
轉機來自她八歲那年。
那年丁伯做了一件善事,他在距離小學不遠處的樹林里救了一名昏迷的老人,那老人是居住在島上的東老先生,家纏萬貫。南旗島上的本地居民不多,多是靠打漁而生的普通人家。另一些移民而居的人家,卻是非富即貴。東老先生便類屬後者。
東老先生兒子東自成在八年前死于非命,只余下一個小小的遺孤孫兒,名叫東寅。
彼時東老先生隨著年紀漸老,身體漸漸變壞。他受了丁伯的救命之恩,一直想尋了機會報答。了解了丁伯的情況之後,東老先生考慮了不多久,便把卯卯接了過去。
東家收養了丁卯卯,生活費用以及日後的求學費用也全部攬了下來。
東老先生的目的當然不只是報答丁伯的相救。他看中丁卯卯,另一個心思便是為著自己的孫兒東寅。
那時東寅十歲,在距南旗島不遠的陌城讀書。有錢人家願意在這個風景如畫的島上購宅落戶,可因為島上教學師資的落後,沒有人願意讓自己的子孫後代在這里接受教育。因此東寅一直是求學在外,只有學校放寒暑假的時候才回到南旗島,和祖父一起生活。
「卯卯,以後你若是長大了,爺爺就不在了,到時候家里空蕩蕩的,那不好。你東寅哥哥若是回了家,你就陪陪他,讓他知道,這家里總是有人守著的。」
棒了許多年,東老先生的話似乎還在卯卯耳邊響起。
彼時的丁卯卯似懂非懂。
直到後來,學校里有人一臉惡作劇地沖她喊︰「丁卯卯,你是童養媳!你是東家的童養媳喲,等你長大了,東家少爺就會來把你娶走了哈哈哈!」
彼時卯卯已接近十歲,然而那些話完全听不懂。
童養媳?那是什麼東西?
卯卯跑回家問黃媽,問得一本正經。
黃媽听得直皺眉,「這些鬼話是誰教你的?」
「人家說我是東家的童養媳。」
黃媽一怔,覺得這純是孩子話,忍俊不禁道︰「那是傻話,小孩子听不得!」
傻話?究竟是什麼傻話?
十歲的丁卯卯求知欲旺盛,又跑去問老師。
老師更加不耐煩,推著眼鏡一本正經教訓她︰「丁卯卯,那是萬惡的舊社會里才會出現的現象,你小小年紀,打听這個做什麼?」
這卯卯才隱約知道那不是什麼好話,抿緊了嘴,不打算再說。
後來,再過幾年,她才徹底知道那三個字代表了什麼意思。那時小學已結束,她開始讀初中。
東寅果然回來了。
他這一回來,就對東老先生說不打算再回去了。
「你不走,留下來做什麼?」
「在哪里讀書不一樣?」那家伙狀似漫不經心,對著東老先生笑,「我不要回陌城了,和東辰住在一起太過無聊,還不如回來陪祖父下棋。」
說著這話的時候,卯卯正拖著泳圈百無聊賴地走進院子。
那段時間她正在學游泳,每天一放學便被同學拉著跑去海邊。她身體雖生得健康勻稱,不知怎的卻沒什麼運動細胞,那游泳學了好幾個月,仍是只會套著泳圈瞎撲騰。
挫敗感害得丁卯卯耐心盡喪,整日過得無精打采。
那天,拖著泳圈百無聊賴地進了院門的丁卯卯,身上只勉強裹著一件白色的浴巾,累得眼皮都在打架。冷不防一抬頭看到突然出現的東寅,卻是一愣。
身上的浴巾掉了下去,露出她剛剛開始發育的身體。
卯卯穿了一件橘色的連身泳衣,幾日來在海邊曬成金棕色的皮膚,越發的黑。比皮膚更黑的卻是她的眼楮,望過來黑白分明的,像是林中的見到生人的小幼獸,不覺危險,因此便不知閃避。
「卯卯,越發不知禮了,見了你哥哥也不喊。」
發話的是東老先生。他對待卯卯一如自己的孫女,無論是夸贊還是訓斥,都是不太客氣的。
卯卯嘴里含糊了一聲。
東寅抿了抿嘴唇不應聲,瞧著她但笑不語。
祖父搖搖頭,又繼續方才的話題,問東寅︰「……你不想回陌城了?」
「嗯,不回了。我要留在南旗島。」東寅答著祖父的話,眼楮卻瞧著卯卯,一眨不眨。
卯卯听清了這對話,下意識地斂一下眉。
——他要回來?
小學同學那惡作劇的話似乎在應驗。丁卯卯心生憎惡,這惡魔,為什麼要留要南旗島?童養媳,她是東家天殺的童養媳,將來要嫁給這玩世不恭的東家少爺?
哦哦,她一定會反抗到底的。
卯卯撿起地上的大浴巾,氣呼呼地搭到自己的肩上,轉頭就往房里跑。
「小貓。」
東寅跟了上來。
她只是不理,加快了腳步。
腰上的游泳圈被拽住,東寅使力一拉,丁卯卯的小身板抵不過他的力道, 後退兩步,一坐在了地上。
劇痛鑽心,丁卯卯悶哼一聲,眼眶憋得通紅。
「喲喲,小貓摔到了。」
丁卯卯漲紅了小臉,從地上一聲不吭地爬起來,浴巾摔到他的臉,轉身就走。
東寅退開一步,沖著她笑眯眯,「小貓,壞脾氣的小貓,你若是再不收起爪子,以後就別想再見到你的丁丁了喲。」丁卯卯霍然回頭,瞪著他。
「嘖,可憐的丁丁,生得一身不祥的黑色皮毛,又瘦又輕,只懂得喵喵叫……」
「它在哪里?」
「在哪里先別管,總之丁丁餅得很好。」東寅笑著,好看的眉眼彎了起來,多麼像面對無知小雞的無賴狐狸,「我說小貓,你最近是在學游泳?」
丁卯卯厭惡地別開臉,決定還是不理他。
「暑假我來教你,你乖乖跟我學,學會了游泳,你見丁丁的日子也就指日可待了喲。」
哦,丁丁,丁丁。
那真是一個讓十四歲的卯卯心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