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前——
他們剛升入大學不久,宇文歡就選擇了在校住宿。他所在的學校離家並不遠,每周末他都會回家一次,吃團圓晚飯。
米關幾乎每次都在。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當她是宇文家的一分子,不用想都知道,這是爸媽都認定的準兒媳。
那天宇文歡回家,還沒走進小區,就听到院內傳來隱約呼喊。
宇文歡停了停,雙手閑閑地插進衣袋。他打算低著頭,誰也不理會地走進門。
罷拐過門里,他就听到前方傳來呼叫。未及抬頭去看,宇文歡很快被迎面而來的一道橙紅色身影撞了一下。他斂眉轉頭,一眼看清是米關,只見她腳下踩著直排輪,「啊啊」地尖叫著,一路飛快朝前滑過去。
「喂喂——」樂樂在後方喊,「擋住她!快些擋住她——」
宇文歡反應很快——他有听說最近米關在學直排輪,此刻,她正弓身朝著下坡路沖去,宇文歡幾乎立即就能猜到,這個笨拙莽撞的火車頭正處在無法控制的危險中。
腦子尚未做出結論,宇文歡已旋身迅速上前兩步,一把拖住她飛揚的衣角,伸手一拖。米關身子一歪,頓時尖叫著,張臂像撲騰著翅膀的瀕死天鵝一樣撲進他的懷里。
她額頭「砰」一下撞上他的鼻子,兩人頓時痛得抽氣。
米關嚇傻似的再也不敢動,手臂緊緊環著他的脖子。
宇文歡掙月兌不開。他只覺得熱熱的氣息拂在自己頸中,溫香軟玉在懷,身體貼得嚴嚴密密,觸覺強烈,曖昧得讓他幾近眩暈。
他心浮氣躁,下意識地別開臉一推——
「買糕!」跑過來的樂樂捂住雙眼。
宇文歡接著就听到一聲慘叫。他忽略了他處在什麼位置,他忽略了男孩子的力氣女生哪能抗拒,他忽略了這一推之下米關的處境有多危險——只听「撲騰」一聲——
好了,她跌進蓮花池里了。
米關原本會游泳的,剎那間卻嚇得魂飛魄散,只會呆呆地瞪著眼。樂樂原本該月兌去外衣鞋子的,惶急中卻連想都沒多想,「撲通」一下跳了進去。
宇文歡在旁僵住似的瞪著。
樂樂不顧一切托住米關,等站穩後才愕然發現,原來池塘的水不過僅僅沒過腰際。
米關也反應過來,她緊緊抱著樂樂,又哭又笑又捶,活像個小瘋子。
樂樂一把橫抱起她,大笑著爬上塘岸。
「糟了糟了,我的新衣服弄髒了!」米關嬌嗔著嚷,復又大驚,「啊呀,我裙子上有好多小蝌蚪!」
「拜托,不要動來動去啦——」
「老天,它們還在動——啊!樂樂,樂樂先不要放下我!我站不穩——」
「啊,你好重!」
兩人大呼小叫,搖搖晃晃,完全忘記了身旁的罪魁禍首宇文歡。陽光下他們一身水,卻毫不在意,嬉鬧糾纏。
宇文歡漸漸平靜下來,定定望著。
無論歡喜嗔惱,統統都不是他的。
他應該比誰都清楚,樂樂和米關的世界,針插不入。
「米關,下班後,記得回家吃飯。」
「媽媽?」
宇文媽媽聲音很溫和︰「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握著手機,米關縮縮肩。這幾天,她神游太虛的毛病頻頻發作,只不過,這麼重要的日子她怎可能忘掉。
今天是樂樂的生日,他若是在世,已是二十五歲。
米關下班後,在辦公室里拖延了片刻。哦,她竟見鬼地記起來,還有一個人也是今天過生日……米關神色如調色盤般變了一輪,最後眉一豎,她把手里的文件朝辦公桌一丟,轉身出門。有什麼好心虛,誰怕誰。
她是六點鐘到宇文家的。
和預料中一樣,是宇文歡開的門。一迎上對方,兩人都沒有什麼意外。
米關進門後,朝著沙發上看晚報的宇文爸爸打聲招呼,就低頭忙著月兌外套,換拖鞋,把肩上背的包包解下來,掛到門後玄關處。
入秋後,她總是習慣穿一件粗線針織外套,磨白的仔褲,淺咖啡色厚底短靴,風格返璞,率真難掩。宇文歡兩手插在衣袋里,不閃不避,就站在一旁瞧著她,眼神筆直。
米關只覺得不自在,她連頭也不抬,丟下一句︰「爸爸,我去廚房幫媽媽!」就像受驚的小兔一樣飛快躲進廚房里。
報紙緩緩降了幾分,露出宇文爸爸藏在眼鏡片後的一雙睿智眼楮。他帶了幾絲不明顯的疑問,毫不避諱地望向了兒子。
宇文歡敏銳地察覺到,同樣不卑不亢地望了過去。
宇文爸爸停了停,神色慢慢平靜。
他的兩個兒子,樂樂性格像他的妻,歡的性子卻和他像了個十足十。歡在想什麼,他這個做父親的豈會不知。而此刻他在想什麼,恐怕也是瞞不過冰雪聰明的歡。
歡已不是七年前的少年,樂樂也已不在人世。
宇文爸爸慢慢放下手里的報紙,與歡對視良久。
猶記得三年前,樂樂結婚。在台上新人交換戒指的時候,宇文爸爸神色不動,以只有身旁人能听到的聲音輕道︰「以後,米關就是你的大嫂。」
身旁的人略震,漆黑的眸望過來,閃過瞬間的不明所以。
「你對她尊重友愛,就等于是對樂樂尊重友愛。」宇文爸爸神色不變,低低續道,「若有半分不敬,就等于是在為你的兄長蒙羞。你可明白?」
那天,父親的眼神深邃幽靜,意味深遠。宇文歡只知道他的心思連自己都瞞不過,卻沒想到,作為旁觀者的父親,早就在他毫無頭緒的時候對一切事態發展了如指掌。
案子無聲無息地對視良久。
終于,宇文歡把目光從父親臉上移開,驀地,年輕臉龐閃過一種幾乎可稱之為堅韌的光芒。
宇文爸爸心微微一沉。歡是他的兒子,流著和他相同的血脈,他了解——當歡流露出這樣的表情時,沒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
歡對上心的事最是認真,當他主動起來,旁人是沒有勝算的。這是他當年在樂樂婚禮上對他發出警告的原因之一。兩個兒子卓然出色,幸運的是,兩人的性情嗜好完全不同,他們小時候甚至連玩具都沒有爭過。性格決定命運,他們完全朝著不同的方向發展。
是以,宇文爸爸一直不敢想象,如果他們遇到競爭,究竟是會各自成全,還是會兩敗俱傷。
宇文歡沒有再看父親一眼。
他轉身,神色淡淡的不變,走進廚房。
米關正在對付幾只土豆,迎面一看到他,手里正在削皮的土豆頓時直飛出去,嚇得她一聲低呼。
宇文歡盯了她一眼,神色頗有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
不待她看清,宇文歡就朝著正在處理一尾魚的宇文媽媽走了過去,接過炒鏟︰「我來。」
「喲,壽星要親自下廚呀!」宇文媽媽笑吟吟。她知道宇文歡手藝一向不錯,頓時樂得輕閑,爽快讓賢,「說起來,二十五年前的這一天我可是吃盡了苦頭,這會兒,也該輪到我休息一下了。」她自言自語,很快走出了廚房。
她把手洗干淨,進客廳休息。冷不防,卻見宇文爸爸站在窗前,原本握在手里的晚報卻掉在地上。
但見他神色定定地望著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棒著一堵牆,米關坐在廚房角落里,暗暗叫苦。她腦子雖不伶俐,卻一直有幾分鬼主意。她見宇文歡的的確確在專心做菜,于是就迅速把手里的土豆放到一旁,準備奪門而逃。
「土豆有沒有削完。」他適時地開口,「洗干淨放這里。」
米關腳步煞住,轉身瞪著他。宇文歡,你斗膽敢命令我。她在心里吠吼。
「木瓜鯇魚尾湯,我來做,你過來看著。」宇文歡削好番木瓜塊,頭也不抬。
米關瞪著他。
宇文歡瞟了她一眼,「……不然以後,還得別人做給你吃。」
米關心里一動,不好的記憶涌來。她左手握右手,開始不安地轉動無名指上的戒指。與此同時,那湯的美味卻一下子挑起了她的味覺神經。米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移到宇文歡的手下。只見他把一只腦袋不見了的鯇魚放進油鍋里煎了片刻,隨後把番木瓜塊和生姜片放了進去,加適量水,蓋上了蓋。
這麼簡單?米關停了停,禁不住好奇,「要熬多長時間?」
「一小時左右。」
米關一轉頭,「咦,你在切土豆絲?」
「嗯。」
「這多麻煩,干嗎不直接用擦板?」
「外行。」他抬眼,淡淡地揶揄。
米關一迎上他墨似的眸,就直覺眼暈,「我、我先出去一下——」
她匆匆轉身,肩頭卻被握住。
米關身子微震。她不動聲色地沉肩想擺月兌那只手,卻冷不防地,听到耳邊傳來低低的聲音︰「傻瓜。」
米關呆了呆。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忿忿地轉頭。
宇文歡正把切好的土豆絲收進盤里,他始終低著頭,神色如方才一樣清清冷冷,似乎沒有任何變動。米關開始疑心,方才擱在她肩上那只溫熱的手並不是他的,方才那語氣幾近寵溺的話語也是她的幻听。
「請幫忙把爐火關小。」宇文歡抬眼,朝她淡淡一笑。
米關心驀地一動。印象中宇文歡總是冷著一張臉,完全不同于樂樂笑容明亮的樣子。可是當宇文歡微笑時,他和樂樂的模樣又是多麼相似。那笑容就像一道光,漸漸輻射開來,迷人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