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米關所在的學校開始了暑期長假。她早早就買來許多毛線,她準備用這個長假的時間給福利院的小朋友們織毛衣。她暗暗算計了一下,這個假期她若能剛好織完的話,那麼秋天孩子們就有新毛衣穿了。
只是她的手是那麼笨,毛線繞來繞去,永遠不听指揮。
米關的耐心很快告罄,她把毛線丟開,沮喪地趴在窗口發呆。
須臾,對面窗口似乎有影子一閃。
米關忙定楮去看,卻不見任何蹤影。她想自己一定是方才用眼過度,導致幻覺都出現了。
下午五點多鐘。
那場瓢潑大雨突如其來地降臨時,米關正泡好一壺明前龍井,她坐在書房里,一個人下棋,五子棋。以前她每天都纏著樂樂要他教自己下棋。樂樂說︰「我的小白痴,以你的智商來看,我頂多能教你五子棋。」
等她學會後,他們每天都會下一局棋,以此來決定飯後誰來洗碗,並包下當天的拖地工作。
一串串,都是最最平凡卻最最快樂的日子。上天卻轉瞬就收回一切。
手里的棋子忽然掉到了地上,米關有些恍惚地扶住額頭。
暴雨忽至,頓時狂風大作。
米關驚時跳起來,一不小心撞翻了棋盤,頓時滿地都滾滿了棋子。她顧不得去撿,而是飛快地跑過去關上窗子。窗子一關,頓時截住了潑進來的雨滴。她松了口氣。
轉身的時候,可憐的米關卻忘記了注意腳下——
塑膠底的拖鞋踩到了一顆棋子,她腳下一滑,頓時摔了個五體投地。
米關忍不住申吟一聲,懵頭懵腦地坐起身。樂樂在的時候總是親昵地稱她為小廢物,看來並不是沒有道理。有次他還問︰「孤兒院長大的小孩,不是要麼就獨立堅強,要麼就敏感內向的嗎?為什麼你兩者都不具備?」
米關真抱歉,這個問題她也答不出。
樂樂經常嘆氣︰「小土豆,你這麼傻氣,以後怎麼做我老婆?」不等她發火,又補一句,「這麼笨手笨腳,又怎麼做我兒子的媽?」
米關總是笑著撲過去捶他。不一會兒,兩人便扭成一團,笑聲不絕。
米關低頭慢慢揉著膝蓋。
她開始對自己喊NO,喊STOP。停止,停止再回憶下去,那些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再也……回不來了。
窗外的雨更大了,天色似乎瞬間就暗了下來。米關良久之後回過神,她覺得肚子餓,卻一點都沒有踏進廚房的。這大半年,除了在工作時段她尚保留著幾分熱情外,其余時間她總是覺得無所適從,百無聊賴,像個小廢物。
門鈴就是在她自怨自艾到極點時響起的。
米關嚇了一跳,隨即起身,一拐一拐地走去開門。
出現在門外的身影修長而高挑,一件雪白襯衣,米色休閑褲,襯著一張神色意味不明的臉。
是宇文歡。
他墨黑的眸毫不避諱地直視著她,一手抄在衣袋里,一手藏在背後。
米關先是迷怔,接著,她定定神。
「請進請進。」她有幾分意外,忙起身讓開。
進門後才發現他身上濕漉漉一片。發絲滴著水,襯衫濕透了緊貼著流線型的身體曲線,球鞋也濕了——這家伙,他倒是對球鞋從一而終,都二十四歲了,依舊習慣穿一身白衣白褲,看上去和十七歲時她初見的那個少年沒有任何區別。
米關奇怪的是,他手里還提了一只保溫桶。
「媽媽要我帶給你。」他低聲說,並沒有看她的眼楮。
米關先是一怔,接著就笑出來,「干嗎非要急著這一時?你看你,全身都淋濕了。」她接過保溫桶,「你去浴室沖個澡,等雨停一停再走。」
宇文歡沒說話。他注意到地上散亂的棋子,很自然地俯去撿。
米關打開保溫桶,看到里面盛著木瓜鯇魚尾湯,甜菜紅袍蓮籽、甜點龍眼淮藥糕各一份,每樣都是做起來費時費力的藥膳。米關七分感激,三分愧疚,望著面前的美食,有些下不了手。
「要趁熱吃。」宇文歡撿完地上的棋子,連眼皮都不抬。
「好吧,我會吃光的,也不枉你冒雨送來。」米關微微一笑,轉頭道,「你稍等。」
她放下保溫桶,進臥室找來宇文樂的一件淺綠色運動衫,一條磨白牛仔褲遞給他,「快去沖個熱水澡,換下衣服,不然會感冒。」
宇文歡沒有意見,接過衣服進盥洗室。
米關把保溫桶里的食物細心地倒進盤子里,剛想動筷,又想到宇文歡有可能還沒吃。她猶豫了半晌,終是抵不過美食之誘,舉著大快朵頤。她端起湯碗,咕咚咚連喝兩口,咽下後卻不由得頓了頓。
她吃相雖野蠻,對美食的嗅覺卻極是敏銳。方才湯汁滑過舌尖的一瞬間,米關似乎察覺今天的木瓜鯇魚尾湯和以往有些不同——似乎是生姜片放多了幾片。米關得出結論,姜片的清香蓋住了鯇魚的淡腥,比以前更加美味。
米關舌頭幾乎吞進肚子。下定決心,下次一定要纏著媽媽學會做這種湯。
宇文歡換好衣服後走出盥洗室,手里提著濕衣,準備放洗衣機里烘干。
一抬頭,看到米關正端著什麼走出廚房,似是想遞給他。剛走了兩步,她突然猛地頓住,手里的玻璃杯一下子摔在地上,碎成了無數片。
宇文歡一驚,本能地上前拉開她。地上滿是碎玻璃茬,紅茶的濃香頓時彌散開來。
「有沒有燙到?」宇文歡扶住她。
米關不答,她怔怔看著他,黑眼楮光影幢幢,似是沉入忘我之境。
宇文歡先是微怔,過半晌,他漸漸明白了——米關看的,並不是他。
外面雷聲轟鳴,狂風大作,暴雨傾盆。室內並沒有開燈,燠熱,陰暗,潮濕。宇文歡呼吸漸漸加重。他知道,米關看的是他所穿的衣服,或者說,是透過虛無表象把他當成了衣服的主人。
他松開她的腕,轉身。
她上前一步,「樂樂……」喃喃地月兌口而出。
宇文歡胸口如遭沉擊。
什麼都沒有用,他爭不過死去的人。何況活著的時候,宇文樂已是所向披靡。
宇文歡沒有回頭,徑自俯身把地上的碎玻璃片撿進垃圾桶,把地板整理干淨。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他隨手撈起一旁的濕衣,進臥室。
一道閃電劃過長空,米關身子一顫。
那不是宇文樂。
她握緊雙手。
須臾,宇文歡推門而出。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下了,此刻所穿的仍是之前濕掉的衣服。米關有一瞬間的迷茫,她對他的行為有些不解。濕衣服有些皺皺地穿在身上,襯著他額前半濕的發絲,這樣的宇文歡,看上去有種銳利不羈的俊朗。
「我回去了。」他兩手抄在衣袋里,走向大門。
「等等,這里有傘——」
「不必了,再見。」
宇文歡頭也沒回,徑自開門而去。
必米莫名其妙地瞪著關起的大門。她就算是塊木頭,也已感覺到,宇文歡在不高興。
米關真搞不懂,為什麼這家伙和樂樂外表相同、血型相同、星座相同、DNA相同,偏偏性情卻南轅北轍?
盛夏時分。
這天,應宇文媽媽要求,她回到宇文家聚餐。
下午四點多,米關早早到來。她和宇文媽媽閑聊幾句,然後鼓起勇氣把自己暑假以來終于織好的幾件小毛衣拿出來讓宇文媽媽過目,不合適的地方再由宇文媽媽幫忙一一改過。
磨蹭到五點多鐘,宇文爸爸下班回家了。宇文媽媽把修完的毛衣交給米關,準備進廚房做晚餐。
「我來幫忙,我來幫忙。」米關緊跟在宇文媽媽身後。
「快算了吧,你哪次不是越幫越忙。」宇文媽媽哂笑,轉身把她推出廚房。
宇文歡剛進門時看到的情景就是這樣的。一瞬間,他有種錯覺︰宇文家的歡樂並沒有失去,一切和原先並沒有太大不同。
只是,缺了一個人。
宇文爸爸像往常一樣坐在客廳里看晚報,宇文歡提著兩件衣服,準備進盥洗室沖澡。廚房里的兩個女人正在忙碌著,廚房門大開,可以清晰地听到她們時不時的交談——
「媽媽,百合要泡多久?」
「頂多兩分鐘,記得要用開水,這樣才能去除苦味。」
「哦。媽媽,你要做木瓜鯇魚尾湯嗎?你每次都要做給我吃,還不如干脆教我做好了,以後我可以自己來。」
「呵,看來我這個湯挺受歡迎的嘛,前段日子,宇文歡也專門跟我學過……」
宇文歡腳步一停。
同一時刻,只覺父親的眼光銳利無比地投射在了他的背上,如針如芒。
棒著一堵牆,和外面的緊繃氛圍不同,廚房里的米關在听聞宇文媽媽最後那句話時,一如春風過耳,不留痕跡。在她淺淡的印象里,宇文歡大學畢業後就獨居,很快就做到了有條不紊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起居。听樂樂說,一日三餐對宇文歡來說不過是小Case而已。
米關聯想到自己亂七八糟的生活狀態,很快就被懊惱的情緒包圍。
「媽媽,」她清洗著碗里的百合,頭也沒抬,低低道,「最近,我總是在想,那時候……真該生個小孩的。」
「什麼?」宇文媽媽有些詫異地回過頭。
米關依舊低著頭,「……樂樂就這麼去了,撇下我一個人,連個念想都不留。」
宇文媽媽怔忡,「你怎會這麼想?」
米關低頭不語。
「小米,你還年輕得很,怎麼會有這種念頭?你不是槁木死灰的李紈,也不是舊時失去丈夫的未亡人。樂樂離開人世並不代表你的生活就該枯如縞素!」宇文媽媽漸漸疾言厲色,「把這些消積的想法統統丟出去!連我和你爸爸都可以看得開,你這個年輕人怎麼反倒如此消極?」
米關嘴唇微顫,說不出話來。
宇文媽媽放低了聲音,嘆息︰「小米,你是不是覺得孤單?」
米關明白她的意思,默默地搖頭,「我只是想念樂樂。」
宇文媽媽默然半晌。她幾乎是看著米關長大,她知道這孩子有她的倔強。宇文媽媽輕輕道︰「米關,樂樂的死應該讓我們都明白,活著是最重要的。不要遺棄這個世界。要打起精神,也不要讓這個世界遺棄你。」
小小斗室,充斥人間煙火,卻因宇文媽媽的寥寥幾句而慢慢光明。
米關走過去,像少女時期經常做的那樣,從背後默默地擁抱她。
「米關,你好好的。」宇文媽媽拍拍她的手,「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住著不安全。若有什麼事,記得及時給家里打電話,若實在不行,你干脆搬回來住,以後,這里就是你的娘家。」
米關微微笑,輕輕頷首。
「對了,」宇文媽媽想起來,「宇文歡和你住同一社區,有什麼事直接找他就好,我和你爸爸也放心。」
米關怔了怔。
「——他就住在你對面那幢樓上。來,你把他的電話號碼記下來。」
「哦……」很遲鈍的,米關的心口似被什麼東西撞擊了一下。
她隱約捕捉到了什麼,紛亂地甩甩頭,卻又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