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在腕上的手微微泛涼,米關略微清醒。
隨即,那只手緩緩松開。
米關望著面前這張細致俊秀的面容,她一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緩緩抬起,在即將觸到那熟悉五官的一剎那又無力垂下。她听到心底有道清晰的聲音告訴自己︰這是宇文歡,米關。他不是宇文樂。他只是有著和他孿生哥哥宇文樂相似的長相而已。他不是樂樂。
米關不哭,卻又止不住內心悲傷的剎那洶涌。有時候,她對樂樂瘋狂入骨的思念岸堤總會突如其來地崩塌,無法控制,無能為力。這半年來的堅持又算什麼,只要能再見樂樂一眼,她願意付出她在塵世的所有。
然而,面前這人並不是樂樂。
米關勉強一笑,「宇文歡,你怎麼會在這里?」
宇文歡面無表情,淡淡道︰「路過。」
和俊美耀眼的樂樂不同,相同的五官,放在宇文歡的臉上只能稱之為俊秀。他臉色蒼白,眸如點墨,看向人時眼神定定的,深不見底。
米關和他接觸並不多,她向來是有幾分怕他的。樂樂說過,她有宇宙黑洞般可怕的想象力——一切臉色蒼白性情孤僻的家伙,她都會自動將其歸類為《沉默的羔羊》里漢尼拔•萊克特博士那一型。宇文歡的氣質實在符合極了,哪能逃出她的想象。
米關定定神。
宇文歡正在簡單地清理現場。她不得不俯身一起收拾——那些蔬果理所當然被壓了個稀巴爛,米關本該惱火的,可是一下午漫長而笨拙的采購已耗去了她所有的精力。
宇文歡把米關手里的另一只袋子提了過去,送她上樓。進客廳放下東西,他拿出隨身帶來的一個保溫桶,遞給米關,「木瓜鯇魚尾湯,媽媽做給你的。」
「哦,多謝。」她忙接到手里。
米關進廚房打開保溫桶,香味頓時彌散開來。
宇文歡站在客廳,面無表情,單手抄在衣袋。他話不多說,仿若監督似的,盯著米關從櫥櫃里拿出一只大玻璃碗,把保溫桶里的魚湯倒了進去。
米關穿了一件樂樂生前的舊T-shirt,卡其色卷邊短褲,一雙淺咖啡色短靴,長頭發編成兩條略帶凌亂的豆角辮,垂在胸前。半年來,米關膚色已從原先的金蜜色變成了象牙色澤,她眸子里的明亮陽光早已消逝,只剩沉沉的黑,暗夜之黑。
如今的米關,看上去就像一些非主流漫畫里的邊緣少女——難得,都二十四歲了,還有著出奇的、青澀混合甜蜜的少女氣質。
歡盯著她,看到她低頭仔仔細細地把保溫桶清洗干淨。一切完畢後,她無所事事地把濕手蹭到衣服上拭干——和以前沒什麼區別,她仍是那個懶惰的邋遢蟲。
宇文歡面無表情,冷冷提醒︰「她說了,這藥膳火候正好,不要等涼了再喝。」
米關一怔,「哦。」
「也不要等涼後再加熱。」宇文歡語氣平平,補充。
米關又是一怔。須臾,她才反應過來,端起碗咕咚咕咚把湯喝下。
這馴鹿般溫順的動作反應,完全不像平時的米關。宇文歡回憶方才拿果子丟人家車窗的家伙,再面無表情地看一眼前面的米關,總有些疑心是不是同一個人。
米關的情緒處在一動一靜兩個極端里,令人扼腕的是她卻絲毫不自知——這個曾經如陽光般明媚無憂的女孩,生命力在一點一點地從她日漸蒼白縴弱的身體內流失。
昔日明媚,都已灰化成泥。
宇文歡神色仍是清清冷冷,他定定地看她喝完,就不再停頓半秒地拿過旁邊的保溫桶,開門,走人。
丙然是個孤僻的家伙。
隨關門聲落,米關吁出一口氣,聳聳肩。沒有人知道這個表情單一性情古怪的家伙在想些什麼。樂樂若是還在,他一定是知道的。他和歡是出生只隔七分鐘的孿生兄弟,他定會知道。
可是,米關順著牆壁滑坐在地板上,手指無意識地轉動無名指上的戒指。可是,樂樂已經死了。
夜晚十一點一刻。
宇文歡驅車,緩緩駛進星河小區。
他輕車熟路,將車泊在小區里的某段路邊,悄無聲息熄滅車燈。這是一條人跡稀少的路,兩旁是高大繁茂的法桐樹,燈光從樹葉縫隙中打下來,光影幢幢。
宇文歡抬起眼,望向對面某幢樓的五樓某窗口。
無論是這片住宅區,還是這樓,這窗口,他都不會陌生。
猶記得大學畢業那年,樂樂和米關一手拿畢業證一手拿結婚證。這對熱情莽撞的家伙,他們直到歡天喜地注冊完畢,才反應過來他們連屬于自己的小窩都沒有。
彼時,宇文歡也是大學畢業。不同的是他大三時便和兩名學長注冊了一家公司,早就獨立在外。
那年,正是本市房地產大熱之時,宇文歡不動聲色就物色到一套百平米的居室,兌付現款,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了樂樂和米關。
對于年紀不過二十出頭的宇文歡,大家都覺得這是大手筆,倒是當事人相當坦然。
樂樂性情太過隨心所欲,他的生活重心永遠不會放在工作賺錢上,他物質生活不見得有多富足,精神世界卻倒是意趣十足。樂樂沒有野心,他要的是和心愛的女子偕手共老。
而米關,她簡直就像是為他而生的女孩。她是上帝為樂樂度身打造的最棒的禮物。他們十六歲相識,十七歲相愛,從此,再無一天分開。
直至半年前——
半年前那個令宇文家永生難忘的冬天,宇文歡接到宇文樂死亡的消息,一瞬間只覺得萬物皆灰,天地變色。失去血脈相通的至親兄弟已是如此,他不能想象,米關失去她的至愛又是怎樣的心情。
清冷的宇文歡,性情寡淡的宇文歡,靜默得像棵樹一樣的宇文歡,在這樣的夜里,他穿越時間無涯的荒野,無可救藥地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他望著五樓窗口淡桔色的燈光出神。
須臾,公寓樓的防盜大門忽然「嘩啦」一下開啟,打破小區的安靜。
門里走出一道縴細的身影,她穿一件雪白的細麻襯衣,漆黑的長發像芭蕾舞娘一樣挽在優美的頸後,手里抱著一束開得正盛的晚香玉。
是米關。
只見她打開車庫,駛出自己開了兩年多的破爛小POLO。隨後,她驅車沖著小區大門外駛去。
宇文歡微微斂眉,驅車隨後。
前面的車沒有絲毫停頓。米關駛出小區大門,駛出街道路口,筆直地朝著郊區方向而去。春末微涼的夜風肆意拂面,沒有任何轉圜余地,白色小POLO的方向明確,目標昭然。
歡跟在後面,慢慢明白了。他把車速減緩,以最不易被對方察覺的速度跟隨其後,如保駕護航的騎士。
米關把車泊在墓園外,繞過低矮的圍牆,游魂似的走了進去。夜晚的墓園只有風拂動樹葉草叢的聲響,沒有人,沒有聲息,無邊的黑夜與孤寂如水般包圍她。米關輕車熟路地來到樂樂墓前,把花束放下去,她緩緩俯身,像以前經常對樂樂做的那樣——緊緊擁抱住那塊冰冷的墓碑。
樂樂,樂樂,我來陪你。免你驚,免你冷,免你一人獨處的苦。我來陪你。
她把小小的臉蛋貼上去,輕輕閉上眼楮。
……
當她從墓園里走出去的時候已是夜深。她的身影在月光下單薄如紙,蒼白的面容映襯暗無天日的眸,絕望在子夜冰涼潮濕的空氣里緩緩彌散開來。
她上車,隨手帶上車門,疲倦地伏在了方向盤上。
七年前——
那是一個美好的夏天,一個到處充滿歡聲笑語的夏天。
「米關米關,周末是足球社和我們網球社的聯誼聚會,你要不要參加?」
「足球社?」
「是啊是啊,據說足球社的美男帥哥多如過江之鯽,真是振奮人心啊。米關,我們一起去檢閱帥哥吧。」
……
那個社團聚會是在一個喧鬧的午後舉行的。
餅江之鯽?未免言過其實……米關明媚的大眼楮飛快巡過全場,聳聳肩,她很樂觀地跳到窗台後,托腮觀望幾名足球社的男生朝網球社的美眉大獻殷勤,漸漸自得其樂。
「嘿,接球!」
不遠處的草地上,隱約傳來呼喊聲。米關回過頭。
烈日凶猛,草木猖獗。正有幾名大男孩奔跑在陽光下,活力四射,滿身汗珠。旁邊還聚了好幾名學弟模樣的男生,正在揮手喊加油。
米關心一動,意識到那可能是足球社的男生。莫非美男都聚集在那里?她生怕會有漏網之魚,連忙跳下窗台奔了過去。
「喂,你帶球不合格哦——宇文樂,快來讓學弟們開開眼界。」
「好吧。」其中的一名高挑男孩接過球,動作靈捷地盤在腳下,笑道︰「本著做人要低調的原則,學長我只好勉為其難來個基礎動作,大家看好咯。」
不理會大家的哂笑,那男孩開始演習帶球過人。他身段高挑結實,運動時渾身都充盈著年輕的活力和動感,就像一匹徜徉在綠色草原上的小野馬。配合他做演習的男生完全不是對手,被逼得節節後退,不一會兒便是滿頭大汗。
男孩適可而止,他停下來踩住球,抬頭亮亮地一笑。
米關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停步便迎上他那一笑,頓時覺得頭暈目眩。
女生們如同聞到花香的蜂蝶,頓時聞風趕來。在那個歡快喧囂的午後,那個男孩幾乎成為了全場的焦點。他一身金麥色皮膚,笑起來有兩個誘人的酒窩,面容俊美得無可挑剔。
這樣的男生,受女生歡迎是理所當然的。但男生們對他也相當友好。米關听到想加入足球校隊的幾名男生正在向他詢問有關體能訓練的事宜,身為校隊中鋒的他正一一解答,並親自示範給他們看。
他神色認真,又是顛球盤球,又是做彎道勻速跑的示範,舉手投足都極富感染力。
夏天日頭炎,綠野在燃燒,你讓世界更美好。
米關看著他,腦海里情不自禁浮起這樣的詞句。她跑到最八卦的女生群里去打听那男孩的點點滴滴,結果,女生們神色如見火星來客,「宇文樂,你居然不知道?!他成績好得不得了,又是校隊中鋒,主力球員——文武雙全哦。他的追求者多得可以排到火星去。」
去他的追求者。米關在心里嘀咕,手握成拳,雙眼亮晶晶。像學校里的多數女生一樣,她對宇文樂一見傾心。不同的是,米關敢想敢做,她想使出渾身解數,把他追到手。
在成功地搭過幾次訕後,一次,她裝作和他很熟的樣子喊︰「嗨,文樂,可不可以幫我提一下宣傳板?」
宇文樂神色古怪地抬起頭,旁邊的眾人也神色詭異地轉過臉來瞪著米關。
「你確定是在叫我嗎?」他向她一笑。
米關有些不安地承受著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的目光,絞緊了雙手,「哦……是的。」
「可是,宇文是我的姓,復姓。」他好風度地接過她手里的宣傳板,笑出了雪白牙齒。
米關一頓,余光瞟到旁邊捂嘴竊笑的眾人,恨不得找地方把自己埋了。
「嘿!」宇文樂凝視女孩番茄似的臉,柔聲道,「我準許你喊我的小名,好不好?從今天起,你就喊我樂樂。是只有家人才能喊的哦。」
十六歲的小米關眼楮一亮,漂亮的笑臉頓時如花朵般打開,歡喜難抑。
那是他們初次的交集。她一直覺得,愛上樂樂原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隔了這許久,當時的少年,她閉上眼楮就能記起他的模樣,栩栩如生,近在眼前。無數次夜深人靜,她就是把這些回憶攤在月光下,反復回味,並聊以維生。
那時候,那時候驕陽不敗,山水俱好。如果可以借來多啦A夢的時光機,她多麼願意時間永遠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