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幾個人連晚膳都不曾用過。
半夏被竺薇帶回去就半昏半醒的,身體燙得好似融蠟。
竺薇吩咐了溫泉山莊下人去尋大夫,可是周圍十幾里荒無人煙,又哪來的大夫?正牌大夫原是有一個的,如今病得神志不清的也是她。
竺薇守在半夏床畔來回踱步,面沉如水,道︰「諸青,去喊來船家,咱們這就打道回府。」
諸青不敢多言,只應承下來急忙去打點。
半夏正昏昏欲睡,竺薇慢慢走過去,低頭瞧了她半晌。
她狼狽得不能再狼狽,唇是腫的,頸子被抓破了,衣衫都被扯得幾不蔽體。竺薇屏住呼吸探出指尖,在觸到她嘴唇的那一刻,又如同觸電般縮回。
發生了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
竺薇隱約記起下午酒酣之時听到了些微動靜,心下一沉,轉身出房。
他出了房門,徑直去了竺蘭的榻房。
燈花微閃,八小姐竺蘭正伏在桌前托腮看書,見竺薇進了門,頭也不抬道︰「我已派人送了晚飯。半夏她吃了嗎?」
竺薇不語,慢慢靠近她。
竺蘭抬了眼,一迎上他如水般沉沉的面色,神色動了動,「七哥,你有話要說嗎?」
「你對半夏,做了什麼?」竺薇盯住這個妹子。
竺蘭先是不搭腔,臉頰處卻慢慢暈開兩朵病態的緋紅,過半晌才抿起嘴角笑了,「她對你告了狀?」
竺薇心里咯 一下。
半夏受那刺激,果真是——是因為竺蘭嗎?
這是為什麼?竺蘭是為了什麼?她不過身子弱脾氣壞,平素從不曾打罵丫頭,斷不會把人傷成這樣。
她對半夏……究竟做了什麼?
輕輕抽氣,竺薇把這疑慮問了出來。
竺蘭听後抿了嘴,嘴角彎成月牙兒般柔和的弧度,「我說七哥,這些書都是你送我的,自己卻從來都不看的吧。」
竺薇見她還在東扯西扯,一個發狠把她手里的書奪過來,丟到了地下。
竺蘭瞧著,又是微微一笑,「七哥,枉你虛長了這麼些年,那些個情啊愛的還是半竅不通。」她說著這些讓人听了臉紅耳熱的話,神色出奇柔和,近乎妖異的柔和,「這些年,你心里都沒存什麼人嗎?七哥,我且問你,你有沒有試過想著一個人,想著見她,見了她便想她留下來,只想和她處在一塊,只想和她親熱……這也是不對的嗎?」
竺薇怔怔瞧著這個妹子,這個——他從來就不懂的妹子。
這算什麼,這算什麼?
竟是這般難以啟齒——這近乎妖異的情意,有關道德,不合倫理的情意。
「你對她……」竺薇開了口,喉嚨喑啞,不知如何接下去。
竺蘭也不曾接口,她輕輕地以指甲輕叩桌面,篤篤,篤篤篤——倒像是要把竺薇那未完的話給生生催將出來。
連夜趕回鳶都城內,依然是坐船而歸。夜間的船艙外是習習清風,抬頭只見皓月當空,除卻水聲只聞一片靜謐。
三更天,半夏躺在艙中,額上附了一塊浸了冷水的白手巾,是為著退卻她身上的高溫。竺蘭早就挨不住疲倦睡下了,人就臥在半夏身側,從背後里伸出了雙臂把半夏團團抱在懷里,睡夢中眉頭卻是舒展的。
她明知半夏病得十分之重,見了卻毫不憂心,甚至帶了三分詭異的喜色,趁半夏病無知無覺便把她緊緊擁到懷里,再不放手。
她那股異常的喜色讓竺薇望之心驚。
倒像是……倒像是期許著陪她殉死……
竺薇心下茫茫地縮緊。今日種種已讓他震驚難當,竺蘭平素里只是壞脾氣,她自小病弱,卻始終有求生意向的,絕不至……不至病態至此。
相較之下,半夏那睡容方是真正平和,只是唇上頸上的傷痕太過鮮明,襯得越發荏弱。
竺薇定定望著。
一方是他的小妹,另一方,卻是連日來讓他莫名揪心的人兒……此情此境,他不知如何尋到一個兩全的法子。
船在丑時泊了河岸,換坐馬車行回竺府。
那夜竺薇並沒有把病中的半夏送回福安堂,而是令諸青去請來了巫馬師傅,親自救治他的徒兒。
巫馬先生瞧了徒兒燒得起了療泡的嘴唇,竟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平平地說︰「只是受了風寒,並無大礙。」隨後開了方子便出了府,並無久留。
竺薇冷眼旁觀,顯見這對師徒關系極為疏離。
一團一團不解的謎浮上來糾纏不休,令他心神不寧,只恨不得把半夏搖醒了,親自問詢于她——
她,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一並相依為命了十幾年的師傅,對她全然不見關護;而與她相識不過兩個多月的竺蘭,卻對她執念入骨,心神大變?
是夜,竺蘭來探望半夏。她對竺薇的疑慮眼神只作不見,只說是要半夏去她房里養息。
竺薇听了冷冷一笑,「你以為,她醒來後會樂于見到你?」
竺蘭手撫到半夏的面額上,半天不動。
她神色是奇異的柔和,嘴里喃喃說著什麼。
竺薇沒听清,也不想去听。他拂開竺蘭的手,把昏迷不醒的半夏抱了起來,送她去了離自己主屋不遠的客廂房安頓。
之後的時日,半夏身上的溫度時起時落。病情不見好轉,也不見惡化。
竺薇心急如焚,不得已再次把巫馬先生請來。
其答復卻與上次如出一轍。
如此過了將近半月有余。
這日半夏清醒了小片刻,竺府的丫鬟趁時煎了藥送來。
「藥方是先生配的?」半夏望著碗藥。
「是。巫馬先生剛剛又來過,七爺正送他回去。正是他診過了姑娘病癥,給配了藥方。」
半夏聞言,靜了好半晌。
她不去接藥,也不曾說喝,眼里明明滅滅。
「姑娘……」
見小丫鬟一臉為難,半夏終是接過了碗藥——手一傾,把藥汁潑去了地下。
「姑娘?」
抬頭迎上小丫頭驚訝的神色,半夏撐起身道︰「勞煩你去拿來紙筆。」
對著紙筆沉思半晌,半夏托著額頭,低頭慢慢開出了一張新的藥方。
小丫頭對醫藥一竅不通,只得先行知會了主子。
竺薇送得巫馬先生出府,听到知會便立時趕來,細細端詳著半夏的氣色問︰「……好些了嗎?」
半夏心不在焉地應一聲。
「之前的方子是你師傅親自開出的,有何不妥?」
半夏咳了一聲,平平道︰「他老糊涂了,弄錯也是有的。」
竺薇微訝,這話……倒好似是听她說過……
當日那老乞丐……
竺薇記起來,也就松了口氣,微微一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自行配的神仙藥膏倒是頂管用的。」
半夏強自撐起身,把自己開的方子重又遞過去,「勞煩了。」
竺薇微微頷首。如此荏弱,他之前所有疑慮都卡在喉嚨里,只期望她先養好病再說。
吩咐下人去買來了藥材,去吩咐後廚里細細煎好,半夏服了下去。
說來也奇,隨後只過兩個時辰,她發了一場虛汗,體溫竟漸漸恢復如常。
小雙得了囑咐來看她,小心地伸手撫上她的額,頓時又驚又喜,「半夏,半夏你的醫術真是了得!」
半夏扯了扯嘴角。
這醫術,明明比她師傅巫馬要好上許多。小雙扶她坐起身,又伏到了榻邊,緊緊執住了她的手,「半夏,小姐她一直掛著你……你醫術這麼好,你一定能醫好小姐的病,是不是?」
半夏神色動了動。
「半夏,小雙求你留下來,留來醫好小姐的病,可好?」小雙低低說著,分外動情,「我記得,我記得你初識小姐不久,說是會盡力醫好她的,是不是?半夏姑娘還記得嗎?」
半夏茫然地望向軒窗,窗外青天白日,三個月前與竺蘭初識的種種,如今依舊歷歷在目。
竺八小姐生得多愁多病身,然而養在深閨人未識,猶是不知人間疾苦的純稚性子。偶有壞脾氣,心地卻明若鏡台。她渴望有人陪伴,卻從不出口,只拿一雙剔透的茶色眼眸望過來,眼里光影浮動,壓抑的友好、熱烈與渴望。
半夏自問心硬如鐵,彼時見了竺蘭,卻觸動于她那強烈的七情六欲與求生意念,一下心軟。
前後算來尚不足四個月頭,怎麼如今,竺蘭她就變得陌生起來?
是誰先招惹到誰,是誰先離不了誰,一切無法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