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了一下有些昏眩的腦袋,趙卿雲听到門開的聲音,兀自刻薄得精彩的老宮女可能沒听見,以至于在發現進來的人後才收住了口,並狠狠倒抽了一口惡氣,「皇、皇上!」
少了喋喋不休的聲音,房內竟一下安靜得可怕起來。
精雕般的側臉,好看得幾乎帶著邪氣的面容,狹長的雙目看不出喜怒,慵懶的身形卻仿若渾然天成的一身尊貴,揀了個舒服的姿勢在桌旁坐下,身邊的太監立刻將茶沏上。
緩緩喝下,似乎清了喉了,漫不經心的聲音才不冷不熱道︰「掌嘴。」
「啊?」老宮女似乎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一旁的太監已一步向前左右開弓,清脆的巴掌聲異常響亮,在安靜的房間內竟顯得讓人心驚肉跳,此起彼落,幾乎有些刺耳了。
趙卿雲皺起了眉。空氣似乎變得沉悶,她覺得頭痛,更加不舒服起來,但再不舒服也還是要跪安的,「皇上吉祥。」
陰柔的臉龐似乎發現了什麼有意思的事了,玩味地支手撐額,「卿雲啊,朕記得你年前還是喊朕皇兄的,如今怎的不叫了?」
「那是卿雲不懂事,十五皇姐交代了,年過了長一歲,卿雲不能再那般放肆不知分寸了。」
她低著頭說,一副乖巧,但是好半天沒回聲,她覺得腿跪得有點麻了。
「起身吧。」
終于有了反應,她忍著搖晃站了起來。
空氣中來回震響的巴掌聲還在繼續著,她的眼楮看到齊嬤嬤被扇得血絲模糊的臉不由得閃了閃。
趙煦手一抬,太監立刻停下了動作,老宮女鼻孔涌出的鮮血立刻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身子劇烈地起伏喘息著,發髻凌亂,混著血水和汗水顯得丑陋狼狽不堪。
趙卿雲轉開了臉,胃部一陣翻攪。
「下去吧。記得好生休息,明兒個再來伺候公主。」幾乎可以稱作和善地溫溫交代。
一下佝僂了不少的身子顫巍巍地跪下,「謝皇上大恩……奴、奴婢告退……」
空氣窒息了起來,她又開始不自在了。一般來說這個時候還在早朝,皇兄是不會出現在她的寢殿的。今天齊嬤嬤的運氣實在不怎麼好,平時再作威作福的老牌宮女也是容不得在天子面前囂張的。
「叩」的一聲,茶杯放置在了桌上,趙卿雲駭了一下,卻被他的下一句話驚得想連連後退。
「卿雲,朕許久沒好好看看你,走近來讓朕瞧瞧。」口氣依然是漫不經心的,但是她能拒絕嗎?「怎麼?不願意過來?」似乎發覺了她的遲疑。
「怎會呢?卿雲只是驚喜,皇上處理國家大事,日理萬機,還能這麼惦著卿雲。卿雲受寵若驚都來不及呢。」努力維持著自己乖巧順從的甜甜面容,她知自己的皮相如是扮演還是相當討人喜愛的。
踱步到趙煦面前站定,趙卿雲努力讓自己的視線集中在他的下頜,不去對上那狹長邪魅的雙眸。
這不是第一次被叫到他面前,但以前畢竟還太小,還看不大懂皇兄看她的眼神其實並不是那般簡單的,現在她被那些老宮女磨礪得知道如何察言觀色了。
任何人都認為她是他最寵愛的十六公主,但也只有她知道這樣一個喜怒不言于色的天子,即使在砍人腦袋時眉頭也不會抬一下,卻在偶爾看著她時會有一絲模不清的復雜閃過那漂亮得妖邪的眸子。
「不像,真是一點都不像……」他突如其來的囈語讓她不解地抬起了頭。
不像?不像誰?
「皇上是在說卿雲的母妃嗎?」大家都說她不像她的生母劉妃,那些長舌的老宮女說的。
趙煦收起了那復雜的神情,恢復一貫的閑散,眼神卻森冷起來,「真該拔了那些長舌婦的舌頭。」沒人愛談死人,除了那些愛嚼舌根的三姑六婆,他不會猜不出來。
有人說她不像誰,不像生母,不像先皇,但卻像當今皇上,並且一年比一年像,那越生越美的臉,尤其是那魅人的側顏,卻怕犯了宮闈沒人敢直接說出口。而她殿里的這些個老宮女雖不敢在外面放聲說,但是在她面前聲音壓得再低,也不代表對她有所顧忌。
她像嗎?她剛出生沒多久生母便過世了,她可說是完全沒有印象的,只能從旁人口中多少知道她的生母並不是特別貌美出眾的,據說還平凡無奇,但她清秀婉約,如江南女子的溫柔似水,體貼宜人,出生書香世家,不像一般大戶女子的驕縱,也不像後宮爭寵得厲害花枝招展的艷妃麗嬪,個個有一套討得皇恩浩蕩的奇招秘術。所以,母親並不特別受先皇寵愛的。
這麼多人說來,她確實是不像生母的,也不像崩天的父皇,但是像當今皇上?
「卿雲……」咿呀,門一開而入,進來的女孩看到就座的人也是驚了一下,「皇兄……皇、皇上吉祥。」
「是崇安啊,起安吧。」邪魅的男人綻開笑容,幾乎要讓人頭暈目眩了。
崇安的臉皮驀地紅了,誰能抗拒這樣出眾的一張俊顏?
「這麼早來找卿雲是打算去哪兒啊?」誰說只有女子的笑容魅人?這樣一張讓後宮三千佳麗無顏色的絕世容顏足以讓任何人———無論男女,都難逃他刻意施展的魅力。
臉龐依舊紅通通的,忍不住結結巴巴地答道︰「回、回皇上……御、御花園的牡丹開了……」
「是嗎,牡丹花開了啊,那朕不擾你們的游興了。」撫了撫臉頰幾乎要燒起來了的崇安公主的腦袋,「還有,崇安啊,你們還是跟以前一樣喚朕皇兄吧,別越大就越跟皇兄生遠了。」口氣是疼寵的。
「是、是的,皇兄。」越緊張就越容易結巴,崇安急得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你們玩你們的,朕該走了。」
「恭送皇兄。」兩人異口同聲道。
自始至終,趙煦的眼神沒再落在趙卿雲身上。
一干太監也尾隨其後離去,緊跟著的是端著洗漱盆進來的三名老宮女,想是刻意避開剛剛那一陣,以免遭受池魚之殃,個個陰沉了一張老臉。
「公主。」連口氣也是陰森森的,「洗漱吧。」
趙卿雲撥著盆里的水,一大早的水寒得刺骨。
她不動聲色,淨了手臉。
「卿、卿雲……」柔柔細細的聲音,緊張是緩過來了,但一時半會還改不過來口吃,「你是不是穿著昨兒個的衣服睡覺啊?看這衣裙皺的。」
「昨夜累了,沒來得及更衣,眼就閉上了。」是真的被折騰得累了。
老宮女將一套衣裙不客氣地扔在了床上,她自己換上衣物自行穿上。
「皇、皇兄真是寵愛你,一大早就過來你這……」
「小皇姐,皇兄也相當寵愛你不是?現在也就我兩年歲最小,皇兄自然一樣疼愛,我對著皇兄喊皇上時,皇兄也沒讓我立時改口呢,獨獨對你。」
一句話讓崇安心花怒放,「真、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換好衣物,她牽著崇安的手向外走去,「你不是說要去御花園看牡丹嗎?那咱們走吧。」看老宮女的臉色,她待著八成不會太好過。
「卿雲,卿雲?」溫溫軟軟的聲音,像在夢里才會有,柔柔回蕩著,是不是娘的聲音就像這般?
她自幼沒有娘,身邊又都是些尖酸刻薄的老宮女,她不知道有娘究竟是什麼感覺。但是每回看到小皇姐被她的娘抱在懷里,親著疼著寵著,她就……心里怪怪的,又酸又疼,眼眶很熱,什麼東西被她硬逼了回去。她懂事以來就沒再哭過了,沒人會疼著憐著,哭也是白哭的,老宮女們只要你出事沒缺胳膊少腿兒都是當沒看到的。她們只當皇帝粗心顧不到方面,只當她年幼可欺。她其實什麼都知道的,什麼都知道,不只是這樣的,事情不只是這麼簡單的……皇兄———其實並不是那麼喜愛她的……
「卿雲。」聲音更大了些,她差點滑下茶幾。
「皇、皇嫂嫂?」發覺自己似乎不小心睡著了,趙卿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頰微紅。
孟皇後不甚介意地笑了笑,柔聲問道︰「怎麼了?你這幾日來問安時精神都不大好,這樣一張水靈的臉都失了光彩了。」
「謝皇嫂嫂關心,卿雲這幾日只是沒睡好,所以面色差了些,過幾日就會沒事的。」
將茶幾上的小點心推向趙卿雲,孟皇後關切道︰「多吃點東西,你正在長身子,本就不豐腴,可別再瘦下去了。」語氣帶著憐惜。
「卿雲謝皇嫂嫂關愛,卿雲會好好照顧自己的,皇嫂嫂莫要擔心。」給了個安心的笑容。她知道孟皇後是真的憐惜她自幼喪母無人照顧,身邊跟著的又盡是些勢利的老宮女。
「我听說一早的事了,是齊嬤嬤對嗎?希望這回能給那些老嬤嬤們一些教訓……」
「皇嫂嫂也給過她們不少教訓的,怎麼都不見她們吃一塹長一智?」甜甜說笑的語氣,「皇嫂嫂還是不要太操心了,那些老嬤嬤明里還是不敢對卿雲如何的,卿雲知分寸的。」
孟皇後忍不住嘆息一聲︰「你這樣聰明伶俐的孩子若身為男兒就好,也不必這般忍耐。」如果是男兒,闖蕩天下總會有一番成就,但是做了女子,注定一輩子深閨難出,以夫以子為天,依附于男人之下,就算錦衣玉食的公主也不例外,弄個不好只會做了政權利益下的犧牲品。做皇族人難,做皇族的女人更難,她既入了王侯門,又豈會不知?
趙卿雲笑而不語。
只怕她若身為男兒身也不會好過多少吧?她的一身異能要如何在眾目睽睽下藏住?養在深閨無人知,她巴不得如此,這樣她也不用藏得如斯辛苦。但皇上特別注目的寵愛讓她不能做個無聞隱形的公主呵。
「這些是北夷進貢的小點心,平日是不多見的,遲些時候帶些回去吧。」
「謝皇嫂嫂。」是要她拿這些賄賂那些老宮女嗎?只是皇嫂嫂不知道人心貪得無厭,並且胃口是越養越大。
真要寵愛她,又豈會在她身邊安排的盡是這些老宮女?表面的虛象誰又看得清?
隆主恩寵,果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