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一陣靜默,突然間啼聲大作。
嬰兒在哭。
非常俗套的,這種時候,這種情境,總會響起孩子的哭聲。
招娣沒有動,她一動不動,像個雕塑。以一種悲憤的姿態,凝固在門口。
子亞連看她一眼也欠奉,他抱起敏敏,輕聲說︰「這里太吵,敏敏,我們回家。」
經過招娣旁邊,像沒看到這個人似的,打橫抱著敏敏,氣都不喘一下,直直走了出去。
敏之是在第二天下午傍晚醒過來的。
在半夢半醒間,子亞叫了醫生,替她打了鎮靜劑。
「不是發燒了嗎,應該是退燒針才對。」子亞奇怪。
「是有點低燒,但是,她的情緒起伏極度激烈,你看,連昏迷中,她的脈搏都在劇烈跳動,必須先打鎮靜劑,必須讓她安靜下來。」
……
好一會兒,衣角袖子窸窸窣窣的,子亞抱著她頭顱,非常非常溫柔,「敏敏,你受委屈了。」
他是什麼人,他是蘇子亞,誰也聰明不過他,閉著眼楮,他也知道是誰給了蘇太太氣受,不是他的寶貝妹妹蘇子瑤是誰?一想到他抱著敏敏進家門口,子瑤心虛地垂下頭,他就知道子瑤有問題。
有些累了,外面有顆錢招娣不定時炸彈。
家里有顆蘇子瑤不定時炸彈。真的,子亞有些累了。
握了握拳頭,像下了什麼決心般,男人大步推開門,他臉上的神情,像地獄來的使者。
「爸爸,你說怎麼辦,現在敏之知道孩子的事了……」
「你還有臉說,不說我跟郁家的交易,就你下藥的事,子亞也會宰了你。」
「子亞怎麼會舍得罵我,我是他最愛的人……他不會的,他不會的……」像是說服自己般,子瑤兀自喃喃。
「瑤瑤,你忘了,子亞的記憶,被清洗了。」
……
「你忘了,子亞現在最愛的,是敏之。」
……
好一會兒,子瑤才放下捂著臉的手,她的臉上,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有,那表情卻比哭泣更叫人後怕。
「是,他忘了……當初,如果不把他記憶催眠的話,頭一個,他要宰的人,就是爸爸你!因為你要打掉他的孩子!他和我的孩子……可是,為什麼當初,我就是不願意也一起催眠的呢,爸爸,你知道為什麼的,我是要守護子亞……他忘了,我可不能忘,我怎麼可以忘掉這段不倫戀,就是不倫,我也要愛下去!我也要守護!我也要記得!我也要看下去!看著這一切!」
……
「這一切,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呢,爸爸,看著這一切,我累了,我知道你連殺我的心的都有了,我也想不活了,子亞,他完完全全忘了,他最愛的人,是蘇子瑤。」
……
蘇建成走過去,看著幼女疲倦地把頭擱在窗欞上,他伸出手,抱她頭顱,像小時候那樣,撫模她頭發,溫和輕輕道︰「當初,是你情願的。」
書房里好一會兒靜默。
書房外,子亞也好一會兒靜默。
听听,叫他听到了什麼,再也沒有比這更叫他好笑的了,子瑤的聲音︰他最愛的人,是蘇子瑤……
子瑤是他血親小妹,他當然愛之護之了,但他最愛的人,怎麼可能是他的親親小妹,他最愛的人不是敏敏嗎……
什麼記憶催眠,什麼他和子瑤的孩子,什麼不倫戀……听听,這叫什麼話,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這怎麼能拿來玩笑說的呢……
但是,難道真的是玩笑話嗎?僅僅只是玩笑話嗎?
子瑤的聲音,剎那間就是電閃,就是雷鳴︰他忘了,我可不能忘,我怎麼可以忘掉這不倫戀,就是不倫,我也要愛下去!我也要守護!我也要記得!我也要看下去!看著這一切!
……天哪,這叫什麼,這是叫他掘地三尺也躲不了的驚駭!
子亞的手都踫到門把了,卻只是顫巍巍地搭在上面,無論如何也不敢推開。
是,他不敢。
有什麼,呼之欲出了。
有什麼東西,好像隱隱被觸動了。
子亞退了退,他把頭抵在牆上,太陽穴突突跳,他的心髒,這一剎,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有什麼好像一閃而過。
不不不。
男人抱著頭,這一定是不能叫他想起、不能叫他知道的,因為如果想起了,曉得了……
機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子亞這才知道,原來他也有害怕的時候。
恍恍惚惚地,高頭大馬的男人,像個打敗仗的將軍一樣,蔫著頭,一步一步往後退,一直退了退,這才掉頭走人。
他本來,一肚子氣。
他本來,是要質問她。
他本來,想一腳踹開門︰「蘇、子、瑤!」
但現在他只想遠遠地躲開她,躲到天涯,躲到海角。
永不相見。
永不相見,怎麼可能永不相見呢。
像在做一個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敏之第二天下午傍晚醒過來的,有好一會兒,不知道身在何處,她呆呆看著天花板,老半天才真正清醒了,這是在蘇家。
這是在人間煉獄般的蘇家!
她想跳下床!
她想拉開門!
她想跑出去!
什麼子亞子瑤蘇建成……這些面孔,她通通不想看到,不想看到!
但,也只是「她想」,只是她想而已。
在經歷了昨天,她刻骨明白,除了蘇家,她,沒地方去。
敏之木了木。
已經連一滴眼淚都掉不了,她的眼楮,已經澀得不能再澀了,連眨一下,都是疼痛的。
不能一個人再待下去了,她怕自己一個沖動,抹脖子了事,真的,活著有什麼意思,由愛故生怖,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
不能一個人再待下去了,敏之換身衣服,打算去學校上課,打開門,才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不用上課的。這個時間,也不是上課的時候。
她怔了怔。
都糊涂到這個地步,精神該是受到怎樣大的重創!
還是下了樓。
叫她見到永遠不想見到的人,怎麼可能永不相見呢,多孩子氣的話,前一秒才剛發誓,後一秒人家不還是活生生地坐在蘇家的客廳里。
客廳里,米白色的美式沙發里,柔軟的抱枕,東一塊西一塊。那小小嬰孩,就扯著抱枕不放,招娣也不敢大聲︰「寶寶,乖,別亂咬。」
噩、夢、成、真!
真的,那不是夢,她半意識半昏睡間,听到的聲音,子亞的,招娣的,通通不是夢話!
怎麼會是夢話呢,如此聲嘶如此力竭,用盡全身力氣吼出來的,一字一句———
「是我賤!是我賤!是我自己爬上你的床!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自作多情!」
「實在是迫到極點,才去找你的,你以為,我生來就是賤的嗎,賣別人不如賣你!賣別人不如賣你!你是我第一個愛上的人,我的第一個男人不如是你,不如是你……」
「子亞,你大概不知道什麼叫心痛吧,因為你沒有心,你沒有心!」
……
像被雷轟,像被電擊,敏之煞在樓梯口,臉上的表情,已經找不出任何語言來形容了,這種表情,還像是人的表情嗎?
招娣表情倒是很豐富,一瞬間臉上忽青忽白,忽白忽紅,她十指深陷沙發里,緩了口氣,才慢慢吐出一句話︰「我,等你一天了。」
旁邊嬰兒格格笑,肥嘟嘟一張臉,五官擠在一起。
從來不知道,原來連嬰兒也可以丑到叫敏之看一眼都欠奉。
「我,等你一天了。」招娣又重復道。
敏之看了看四周,靜靜的,客廳幽深幽深的,原來,蘇家的客廳也可以這樣大,不知道從哪個角落會突然冒出個人來。
「敏之你還睡得下去,我真佩服你到家。」招娣冷笑,拿眼瞅著她,聲音硬硬的,「你也不用找了,姓蘇的都躲起來,我坐了一天,連個鬼影也不見。」
敏之「唔」了聲,她居然還這樣說︰「大概叫你給嚇的。」
「哈哈哈……」招娣駭笑,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淚珠子簌簌落,掉在波斯紅地毯上,眨眼就不見了。
「是,怎麼不是,能不叫我給嚇得躲起來!如果有一天,一個女人抱一個孩子找上門,要求干嗎干嗎的,換做是我,也會嚇得躲起來……敏之你說是不是?」
敏之居然還應了聲︰「是。」
招娣居然還問︰「那你怎麼不躲起來,你這個大老婆不是最應該哭鬧的嗎……」
「……」
「敏之你是不是剛睡醒?」招娣這樣問,一絲笑掛在嘴邊。
「是。」敏之答。
「我就知道,敏之你就是這點可愛,一睡起來反應就遲鈍。」
———多麼熟悉的話語,剎那間仿佛回到少年時候,學生宿舍樓下一棵兩層樓高的白玉蘭,少女銀鈴般的笑聲,敏之,你就是這點可愛,哪來的飯炒蛋,光飯粒就叫你數不清啦,哈哈哈……
她「噯」了聲道︰「你好。」
穿著白襯衫,黑粗布褲的少女,看得出來家境不是很好,一雙布鞋都磨得泛白了。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一雙大眼楮黑溜溜地轉,特神氣。睜得那麼大,像個好奇的孩子……
再也回不過去了,命運插手得怎的這麼急,她還來不及,全部都要還回去。
這一剎,敏之和招娣,面對面坐著,怎麼會有這樣的一天,彼此站在對立面,她和她的少年時代,那些記憶,那些記憶,不如沒有,不如沒有!
敏之哽了哽,輕輕道︰「招娣。」
像以前一樣,她看見老師走過來,忙扯扯正在課桌底下看金庸的招娣,她的衣角,輕輕道,招娣,招娣。
招娣使勁抹眼淚,一聲一聲抽氣,哆哆嗦嗦道︰「你這女人,怎麼這樣軟弱,不是,不是應該對牢我臉給我一巴掌嗎,那才叫大老婆……敏之你怎麼做人家太太的……」
敏之居然笑了,溫柔道︰「好。」
棒著玻璃桌台,她伸手過去,輕輕按招娣的頭,「哭成這樣,都丑得不能見人了。」
剎那間,她只記得她的好,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至交好友,在她最無助最落魄的時候,她給她一張床睡,翻箱倒櫃地,找那阿斯匹林。
招娣靜了靜,撥開敏之的手,又哭又笑道︰「給你送孩子來了。」
孩子?
敏之瞄一眼,那嬰兒咬著抱枕不放,整張臉皺在一起,要多丑有多丑。
「丑成這樣,像你吧。」
居然這樣說,敏之那口吻,叫招娣伸手過去,撲哧道︰「你討打。」就往敏之肩頭拍了拍。
這一刻,她與她渾然忘了某一個男人帶給她們的至大至深至重的傷害。
也許,在這一刻,蘇子亞就算活著,在她與她心中,這一刻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