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縫外的一雙眼楮也跟著轉了過去。
敏之這才發現,原來子瑤也在。
她本來只是經過書房而已。
她本來也不會站在這里,默不吭聲。
要到那一句「怎麼就沒有孩子呢」,這句話飄進她腦海,本能地,敏之駐足片刻,听了又听。
子瑤還是冷笑,拿本書遮住面顏,自顧自笑個不停,呵呵呵。
「……我笑什麼,我笑什麼爸爸你又不是不知道,現在著急了吧,爸爸也知道‘著急’兩個字怎麼寫,哼……」她掀掀眉毛,書頁被她翻得嘩啦啦響。
敏之听了听,里面靜了靜,听不到她要听的東西,敏之正要走開,不想「是不是當初跟郁家……」這句話叫她硬生生止步,郁家,郁滿堂,郁老太太,這好像是前生那麼遠了,敏之都要忘記,有這麼一號家族。
敏之不知道,她不知道後面叫她听到的真相,讓她寧願聾了雙耳。怎麼會有這樣丑陋不堪的人?怎麼會有這樣丑陋不堪的事?
「爸爸是不是當初跟郁家達成的什麼協議里,有包話孩子的是不是……」子瑤極輕極輕道,「孩子……倘若我和子亞的孩子,倘若還活著的話,也有十二三歲呢……」
「胡說!」做父親的吹胡子瞪眼楮,只差沒拍案叫絕,「蘇子瑤你在胡說什麼,給我閉嘴,應該讓你帶到墳墓里去的話,叫人听到還怎麼了得!」
說著說著,子亞父親還一邊走到門口,探頭探腦了下,敏之身子隱在拐角處簌簌發抖。
「還好這個時間敏之去教書……」書房門嚴嚴實實關上,子亞父親抹了抹額角,汗都駭出來了,「蘇子瑤你給我閉牢嘴!」
「爸爸你也知道我姓蘇,我是姓蘇的,我是子亞的親妹子……」子瑤一字一句慢慢說道,一本書叫她摜到地上,她霍然起身,大眼楮亮得不得了,黑洞洞的,深深的,叫人看了後退,那麼咄咄逼人,「如果我知道,我會在那一夜,在十六歲那一夜叫子亞給強暴掉,被他強暴的同時愛上他,如果我知道的話,我寧願死也不姓蘇!我姓蘇,子亞也姓蘇,我們相愛就是!就是我也愛他!我愛他到底!這一生我不結婚他也休想結婚……可是,你背棄了我……」她居然笑了,那是種笑比不笑更淒涼的表情,「你背棄了我,爸爸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過我的,叫子亞永遠不娶妻……我才情願背這個黑鍋下來,外人都說,蘇家的大小姐有戀兄癖,他們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是子亞有戀妹癖,是他,是他生生強暴了我,還是十六歲的我……我居然在被子亞壓在身子底下的時候,居然就愛上了他!這個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我孩子的父親———」
「住、口!你住口你住口!」蘇建成簡直要發病了,他捂著胸口,好一會兒緩不過神來,子瑤當真恨他,連扶父親一把也欠奉。
「你還敢提孩子,」男人緩緩道,字字珠璣,「若不是你死也不拿掉肚子里的孽種,我怎麼敢答應你,答應了你,就是蘇家從此絕了後!但是,比絕後更嚴重、更可怕的是,你若生下那孽種……」
子瑤連連後退,她啞了啞聲,用一種從未有過的蒼惻口氣,「原來你當真誆騙我來著,你當真誆騙我……我要是沒有拿子亞和我的孩子要挾你,爸爸你怎麼可能答應我,叫子亞永遠不娶妻……你誆得我好苦……」她輕輕道,「要是當初,被博士記憶催眠的人是我就好了,是我就好了!子亞現在什麼都忘光光,那一部分記憶通通空白,他什麼都不記得,由我來記得,看著這一切,天,這一切……」
這一切,敏之捂著嘴巴,她的眼楮瞪得好大、好大、好大,像是透過門扉看到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那種表情,叫人看了會做噩夢。
隱隱約約子瑤的聲音透過木質門扉︰「我當初說什麼來著,爸爸你怎麼就忘了,我說過,如果子亞娶了妻子,他一輩子都休想有孩子……他休想!你姓蘇,子亞姓蘇,我也姓蘇,蘇家人說話向來一是一,二是二!我這樣說,當然是有把握的!是我在敏之飲食里下的避孕藥,是我下的藥,叫她不孕!是我下藥叫她不孕……我是不是瘋了?是啊,早在十六歲那年,我就為子亞發瘋了……被清洗過記憶的他,忘了一切,他忘了,他愛他幼妹到底,他忘了,他答應過娶我的……他忘得干干淨淨,他帶一個女朋友回來,我給一個臉色看,帶兩個我給兩個……子亞若娶一個老婆,我毒到她不孕,若娶兩個老婆,我就毒兩個……受不了吧,受不了吧爸爸,爸爸連殺了我的心都有吧,我也想不活了,我也想解月兌掉……」
子瑤聲音越來越弱,越來越弱,她虛弱地縮在一角,滿頭卷發遮住她臉,縮在那里,「卡嚓」一聲,敏之扭開門把,推門進來的剎那,子瑤抬起頭,震驚得都忘了震驚。
「敏、之!」蘇建成不確定她听到了多少,繞過書桌台,輕輕問,「怎麼這個時間回來呢,學校沒課嗎?」
敏之「唔」了聲,沒有看子亞父親,她的臉居然還是平靜的,這平靜叫人驚駭,敏之蹲,伸手過去,搭子瑤肩,輕輕問︰「是你下藥,叫我生不來孩子是不是……」
她自己都用肯定語氣了,卻還一再尋求肯定。
她怎麼肯相信世間有如此殘酷的事!
「是。」子瑤只有一個字。
「那麼,每次我吃東西,你坐在一旁,不是在看報紙,是在監視我有沒有吃東西是不是……」敏之居然還是平靜的口氣。
真的,這份忍耐,這份涵養,簡直是可怕了。
「是。」子瑤答。
她想打她!
敏之抬了抬手,看著子瑤高高仰起的下巴,下巴上都是一條一條的淚痕,那倔強的一張臉,深深的眼窩,有一種逼人的美。
她只是抬了抬手,便頹然垂下來。
「想給我一巴掌是不是,王敏之你想給我一巴掌是不是……你覺得憤怒,覺得可怕,覺得驚駭……覺得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事,覺得不如盲了雙目聾了耳朵,也不要見到我們這些人,听到我們這些話,對不對王敏之……呵,」子瑤嗤了聲,她看牢敏之,目光里的火焰連眼淚也無法熄滅,緩緩道,「那你還不知道,還有比這更可怕,更殘酷的了……其實,沒有孩子,也不是不好的———」
「蘇、子、瑤!」簡直要發瘋了,蘇建成切齒道,「你住口!」真的,他連殺她的心都有了。
老人趔趄後退,直跌落在躺椅里,像一片掉線的風箏,「蘇、子、瑤———」做父親的目眥眶裂地吼,「你敢再吐一字,你、就、不、是、我、女、兒!」
子瑤輕輕「呵」了聲,輕輕笑了笑,那是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她輕輕虛弱道︰「我、我做夢都想,我若不是你女兒多好,我若不是子亞親妹子多好,這多好……」
像是沒有看到蘇建成慘白的臉色,她又對牢敏之,無限溫柔愛惜酸楚道︰「真的,沒有孩子,也是好的……敏之敏之,你大概不曉得,真的,你怎麼可能曉得,這事瞞誰瞞不了都沒關系,至要緊瞞你到底,瞞你到底……你若是生了頭一個,抱都抱不到你手心里,就叫我爸爸給送到郁家了……早從你嫁給子亞的那一天,郁家人沒有在你婚禮上出現,他們怎麼可能沒有在你婚禮上出現呢,只不過沒有在你眼前出現而已……這都是說好了的事,對我爸爸來說,一個孩子換一個億,對子亞來說,一個孩子換一個敏敏,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大不了以後再生第二個就是了……你以為,敏之你怎麼這樣天真,以為子亞光愛你?光嘴巴上說說,就可以說娶就娶的嗎,也要我爸爸答應才是……」
子瑤吃吃笑,一口一個「我爸爸」,蘇建成听了,只想捂住耳朵,「我爸爸?誰是你爸爸,蘇子瑤你根本不姓蘇!你給我滾!賓!」他指著門扉,用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目光,冷酷殘忍輕輕道,「不過是自醫院里抱錯的一個孩子,二十幾年的養育之恩,都抵不過一個子亞,小兔崽子你反咬我一口,好大好重好深的一口,算我白養了你!」
……
子瑤一步一步後退,直到背抵著牆,她才覺得安全,用一種一觸即碎的聲音溫柔道︰「爸爸你是氣我來著,故意這樣說吧,對不對?我怎麼可能不姓蘇,我怎麼可能是你們在醫院里抱錯了呢……爸爸你故意這樣說,真的嚇壞瑤瑤了。」
嚇、壞?
是的,她的第一反應,不是驚喜狂喜駭喜,她曾經多麼怨恨自己生為蘇家人,流著蘇家血,那麼深愛著子亞的她,是多麼怨恨呵。
……
但是突如其來的,她父親震怒之下,月兌口而出地一句「不過是自醫院里抱錯的一個孩子」叫她胃如被人重擊,整個人疼得彎下腰來,感覺太陽穴突突跳,有什麼東西好像要咆哮。
……
不過是自醫院里抱錯的一個孩子,不過是這樣而已。那麼,這二十幾年來,父親不再是父親,兄長不再是兄長,蘇家不再是蘇家……
那麼,她又是誰,她甚至于連「蘇子瑤」這個名字都不是真的。
……
怎麼會是這樣的呢?巨大渴望突然實現,她不像自己曾經深深以為的那樣,驚、喜!
驚是驚到她了,她簡直是震驚震怒震駭到了極點———
「蘇、建、成!」她咆哮,整個人狀若瘋狂,五指大張,「如果我不是你親生的,如果我不是子亞的親妹子,那麼當初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們?為什麼要打掉我的孩子?為什麼要清洗掉子亞的記憶?為什麼?如果我不是你親生的!」一步一步,一字一句,子瑤逼迫他,她一個箭步站在蘇建成面前,他多麼軟弱,像一個孩子,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而她多麼強悍,像一團巨大陰影籠罩他。
「為、什、麼?你還敢問為什麼?瑤瑤,」像幼年時候,做父親的溫柔輕聲喚她小名,「不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就不叫親人。不是所有有血緣關系的,就叫親人。瑤瑤你同子亞從小一塊長大,如兄如妹,冠的是蘇姓,世俗禮教輿論豈容你們顛覆?蘇家要不要名聲?我蘇建成要不要臉?蘇氏企業要不要生存?我若當初就告訴你真相,那子亞還不立刻娶了你!」
……
「……好,很好,你很好。」子瑤居然點點頭,微微一笑,笑得滿室生寒,「是,是是是,你若當初就告訴我們真相,子亞當然立刻拉我去結婚,就算我們真的有血緣關系,就算我們真的在,他也一定會娶我,他、要、定、了、蘇、子、瑤……可是你如今為什麼要告訴我事實?告訴我真相?叫我傷痛欲絕生不如死在子亞另有所愛的今天,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事實真相?」她連殺他的心都有了。
……
捂住耳朵,敏之使勁捂住耳朵,不要听她不要听,這樣丑陋的一切,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子瑤那一句「對子亞來說,一個孩子換一個敏敏」給攝走了。听到這句話,敏之才霍然放手,跌坐在地上,都爬不起來。
「子亞,子亞他也是同意過的嗎……」她緩緩道,不是她不想大聲,而是敏之連大聲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也是知情的嗎……」
……
「你還沒走嗎?」有好一會兒的沉默,聲廝力竭的子瑤掉過頭來,她疲倦地揉著太陽穴,「天真!天真得可笑的女人,」不知道是你可憐還是我可憐,子瑤連搖頭都欠奉,輕點下巴,「子亞怎麼能不同意,他要是不同意,怎麼能夠娶你來,他當然是知情的。」
他當然是知情的。
敏之听了,木在原地。
是這樣丑陋不堪的情境,她要做什麼表情,要做什麼動作,要說什麼話,才能應景呢,才能表現出她應該表現的呢?
不是該憤怒該驚駭該仇恨該怎麼樣怎麼樣的嗎?
……
再也沒有比這更深、更深、更深的重創了,敏之只是輕輕捂著胸口,原來,這就叫心痛得無法呼吸,無法呼吸就是這個樣子吧,血液往腦門沖,眼前一片發黑,耳膜嗡嗡響,要扶著牆壁才站得了。
半天發不出一絲聲息,敏之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她只覺得,這大屋子是人間煉獄,她多待一分,就多煎熬一分。
再也沒有比這更強烈、更強烈、更強烈要離開的念頭了,她只想掉頭離去,永不相見,對牢這幾張面孔,她早晚生癌。
但是,又能怎麼樣呢,離開了又能怎麼樣呢,能去哪里呢。
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叫敏之淒涼不已了,別人,都有娘家,別人,都是有娘家的。
她沒有。沒有娘家。
她連娘家都沒得去。
這幾年,她的生命中,真真只有一個子亞。
子亞,他當然是知情的。
已經不能叫重創了,這種傷害。
敏之緩了緩神,看著眼前這對父與女,連絲話也欠奉。
她沒有掉頭,她只是輕輕轉身,她沒有摔門,她只是輕輕攏上門。
她沒有大吼大叫,她只是沒聲息地走了。
這種無聲勝有聲,蘇家父女面面相覷,魂要嚇沒了,若是子亞回來,若是子亞回來……
天也真應景,夏日午後,突如其來,天際邊一大片烏雲,雷聲轟隆隆響。
暴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