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尚且愛他。
是誰說的,十七八歲的少年,一口一個愛,要多輕浮就有多輕浮。
敏之情願輕浮到底,在那一夜,靠他頸窩,在黑暗中把臉貼他耳鬢,說︰「我怎麼會不愛你呢。」而不是那一句,「我是誰?」
得到他一句︰「之之你是我至鐘愛的小妹。」
這是怎麼樣的心酸呢。
真像那首歌里唱的———
就像是所有幸福都能被預期
……
花季雖然會過去
今年明年
有一樣的風情
相愛以為是你給的美麗
讓我驚喜讓我慶幸
……
命運插手得太急
我來不及
全都要還回去
從此是一長長的距離
偶爾想起總是欷虛
……
我知道眼淚多余
笑變得好不容易
特別是只能面對回憶和空氣
多半的自言自語
是用來安慰自己
……
唱的人,唏噓不已,听的人,敏之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逼回淚意,哽了哽,推子亞走開,「我去晚自習,子亞得空再來。」
她沒有去晚自習。
敏之在七八點鐘,爬出學校的柵欄牆,牆頭的三葉梅拂她發鬢,花葉簌簌落。真像一場眼淚雨。
她知道眼淚多余。
笑變得好不容易,她也想要笑一笑,可是神經像被誰揪著,敏之只覺得面顏隱隱作痛。
11路公交車上,還是掌燈時分,這城市高樓大廈,真像一座鋼筋水泥的森林,敏之坐在最後一節車廂的玻璃窗邊,看著一閃而過的路燈,她臉上的表情,叫人驚退三尺。
她還坐過了站。坐到終點站,還呆坐在座位上,要到司機大叔拍拍自動投幣機面無表情道︰「坐下一趟車,硬幣補一下。」
敏之「呵」聲,看到窗外,這不是她要去的地方。
這不是她要去的地方,她又坐了回去。
趙家大宅門扉緊閉。等待她的,是市郊一幢黑黝黝的房子。一點燈星子也沒有,靜靜矗立著。只听得夏夜蟬鳴,風過樹梢,稀落落響。
敏之呆了呆,她覺得非常非常倦。蹲去,在寂靜的長長的昏暗的大道上,把臉埋在臂彎里,覺得非常非常倦。走了這麼長的路,有那麼多話要講,但是,等待她的,只是一扇緊閉的門扉。
這門戶,她多麼熟悉,就像是自己掌心里的紋路,有幾條。她曾經在里面住餅。
是曾經。
她現在連一把鑰匙,也沒有。
命運插手得這麼急,她還來不及,全部都要還回去。
他們大概還在本市最好最大的飯店,慶祝來著,這一對神仙眷侶,男才女貌。
敏之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至昏暗中,腳脖子酸到了極點,敏之左腳踩右腳,右腳踩左腳。要靠著門扉,才站得起來。從來沒有一年夏天,叫她如此發困了。
敏之輕輕闔上眼。輕輕的鼻息,她的眼角,還掛著淚珠。
彌生不知道,就在他坐在寬敞、明亮、冰涼、舒適的大房車里,車子緩緩穿過馬路,載著一車子的歡樂。穿白色禮服,戴白色手套的丹丹,把臉擱在他的肩膀上。
他不知道,就在那一瞬間,緩緩穿過的大房車,同那人行道上的少女,擦肩而過。
他不知道,她等了又等,等到不能再等的地步,是凌晨一兩點鐘,天上星光還未曾黯淡。每年夏天的凌晨,星光都一直在。她終于不想待在原地再等了。
他不知道,就在這一天,隔著一剎而過的窗玻璃,他永遠地失去了她。
她在幾天後,又受了一次重創。
敏之在幾天以後的傍晚,是剛打過下課鈴不久,正是食堂熱鬧的時候。
她坐在林旁的長條椅上,穿著校服,黑頭發白襯衫,坐在那里,她看風景,別人看她,也像看風景。
郁老太太,要到這個時候,才肯低低頭,勉勉強強,說了句︰「女孩子,也不是不好的。」
她簡直是郁滿堂的少年版。
連氣質,都叫人看了,忍不住說,這就叫溫文爾雅。
一輛小車自門口開進來,學生們三步一回頭,五步一回頭,瞧得好奇。
車子所到之處,人群作鳥獸散。
敏之抬頭瞄了瞄。
她又低頭看看手表,似在等人。
那是一輛銀白色的、大約也是響當當的名牌汽車,車內坐的大約也是響當當的人物。
要到車子在敏之跟前停下來,玻璃窗緩緩降下來,露出一張高貴、雍容的臉。五六十歲的人了,光听聲音居然不顯老,「之之上車來,帶你去吃飯。」
敏之才知道,是來找她的。
有沒有認錯人,敏之帶一絲困惑,「呵」了聲,眼楮看過去,但可能嗎,口口聲聲喚她「之之」,怎麼會認錯人。
從來不知道,光看一個人的一張臉,那眉目五官,都覺得撲面而來的,一種雍容華貴。那種氣質,不是名牌衣服就可以堆積出來的,像是世族望門,一代一代,自血液里傳承下來的高貴清華。
她的五官,那麼熟。
敏之想,她活到五六十歲時,大約就是這副面孔了。
她猜到了,這是誰。
她像她父親。郁滿堂像他母親。
郁老太太。
老太太還像是施舍般的,姿態擺得老高老高,眼角余光瞟了瞟敏之,不慍不火道︰「之之還愣著做什麼,還不趕快上車。」她坐在車廂里,動都不動,背挺得直直的,只眉毛揚了揚,「我約了人家吃飯,難不成要叫人家老徐家的長孫等你嗎?」
———倘若郁滿堂看到他母親對敏之的,這態度、這姿態,掘地三尺也埋不了他身,敏之沒有掉頭走人,簡直是讓人叫絕的涵養了。
敏之還很溫和道︰「有沒有認錯人,你叫的是不是別人家的之之,我好像不認識你,真抱歉。」
抱歉歸抱歉,她一點也沒有抱歉的樣子,像看著路人甲乙丙丁,眼神十分陌生。
她算是領教到了,「自以為是」是形容什麼樣的人。
郁家人的本性。
她忍不住替母親慶幸,好在離了婚,要是對牢這一張婆婆的嘴臉,不死也生癌。
若干年前,生了個女孩的母親,是怎麼樣在這婆婆鄙視的眼神下捱過來的,敏之光听這兩句話的工夫,足可體會幾分。
一剎那間,她似閃過某種想法,母親是不是太過在乎她,太過心疼她,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是女孩子又怎麼樣,女孩子有什麼不好,難道你沒有從女孩子走過來的,因之,委屈,替她委屈,繼而不滿,由不滿到憤怒,憤怒到怨恨。
爭吵由此而來。
再甜蜜的感情,也都吵沒了。
敏之想著想著,好似真的是這麼回事,她抑制不住地濕了眼眶,背過身去,听到那郁老太太緩緩道︰「怎麼會認錯人,之之這張臉就是鐵證。」
敏之沉默。她連不屑都欠奉。
人要到了一定年紀,性格已然定型,講話的腔調、走路的姿態,你別想叫她改過來。
郁老太太要是對她好聲好氣,就不姓郁了。
「之之還要我講幾遍,還不上車嗎,給你介紹的對象,是本市有頭有臉的,別叫人家等,女孩子姿態那麼高,真矜持也成假矜持了。」黃昏的微光照耀中,她的一張臉無可挑剔的完美,像一座沒有感情的雕塑。雕塑尚還自己對自己說,「以後我頭一個曾孫,就是姓郁的了。」多麼施恩般的口吻,仿佛女王恩恤似的。
敏之駭笑,她都笑出了眼淚。
一滴眼淚,大如珍珠,輕輕掉落。
若干年前,是她嫌棄她,叫她雙親離異。
叫她失怙。
要待正主兒都死光了,她這替補的,才顯得重要起來,才開始緊張起來。
居然張羅著給她相親。她才幾歲,還在念書的年齡,要叫她生了頭一個孩子,姓她的郁姓。
命運,這就叫命運嗎?
敏之再沒脾氣,這下子,也忍不住大聲︰「從來沒有見過你們這樣的人,從來沒有听說過這樣的事,從來不知道,郁這個姓,是世間最最骯髒的姓。」
這時斜地里插了道聲音過來︰「敏之———」是招娣提著飯盒,邊笑邊詫異看過來,那麼孩子氣地仰著頭,叫道,「咦,敏之跟誰講話呢,打老遠都听到你聲音哩……」
她原來是在等招娣打飯回來,卻叫招娣撞見這樣的情境。一人一車,相互對峙。
從來沒有見過敏之這麼傷心難過大聲,她眼角還掛著淚珠,拳頭握得慘白,招娣大約想得到,如果對方是男人,必定一拳揍過去。
她噤了噤聲,好一會兒才說︰「今個兒,我打的蛋炒飯。」
敏之「唔」了聲,別過身去,吸吸鼻子,略帶鼻音道︰「招娣,是飯炒蛋我也吃。」
听得招娣都「撲哧」一聲笑了,攬她胳膊,親親熱熱地把頭挨敏之耳旁,哈哈笑道︰「敏之,你就是這點可愛,哪來的飯炒蛋,光飯粒就叫你數不清啦,哈哈哈……」
只听少女年輕爽朗的笑聲似銀鈴般遠去,漸漸消失在人群中。
要到這個時候,郁氏才明白,何以郁滿堂去了一趟學校,回來以後,閉口不發一語。
要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不是所有人見了她都自覺低頭。不是所有人有那種骨氣,直條條喊,郁這個姓,是世間最最骯髒的姓。
那她還不知道,郁這個姓,在本市意味著什麼。
本來,郁氏滿心以為,那女孩必定滿心歡喜,一听是郁家人,巴結都巴結不來,居然自己找上門,居然給她介紹對象,且還是大門大戶的,她只要稍微哼一哼,這女孩子必定乖乖上車。
本來,她滿心以為。
听到敏之聲嘶力竭,郁這個姓,是世間最最骯髒的姓。這一句話,叫她好一會兒緩不過神來,若有所思地,老太太竟然笑了笑,大手一揮,那手腕上的祖母綠鐲子綠光閃了閃,她朝司機點點下巴,「回去。」
居然也就興高采烈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