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開學初,趕上彌生生日,彌生回來了。
敏之考上的是該市最好的公立學校。
敏之注冊的時候,只听得女導師語聲輕輕道︰「誰是王敏之?」
敏之帶一絲困惑道︰「我是王敏之。」
那穿白絲連身裙的年輕女老師,大抵沒料想,敏之出乎她意料中的美。
在她想來,考第一名的女生,十六七歲的年齡,無非是兩頭麻花辯,鼻梁上架一副眼鏡,一派乖乖女的模樣。
敏之異樣的清華,叫她不自覺地「呵」了聲,道︰「你聯考分數是高中部的第一名。」老師原本想按分數高低來委任班委的。
這下不知怎麼的,女導師只是叫敏之坐下,不發一語。
敏之這才知道,自己考了第一名。
周遭一下子多了耳語︰「啊,王敏之。」
「那麼好看,連腦袋也管用。我們這些人,還要不要活哩……」
「人比人,氣死人。」
……
老師是對的,她要是任敏之為班長,估計女生會叫翻天。
敏之更沉默了。
她回到家里的時候,趙宅非常熱鬧。連丹丹父親都坐在大理石客廳里,不知在笑什麼。
那是個高大的中年男人,黑西裝黑西褲,要多挺拔有多挺拔,看不出老態,眼神還是很亮的。
看到敏之,大約認不出來是誰,他「呵」了聲︰「是誰?」
世軍伯伯微笑道︰「我們之之回來了。你彌生堂哥在樓上呢……啊,之之是彌生的堂妹呢。」後一句話顯然是回答丹丹父親。
敏之耳聞著「你彌生堂哥在樓上呢」這句話,一剎那腦門一片空白,耳膜嗡嗡響,所有的聲息都進不了她腦袋。
游魂似的,敏之沿著雕花欄桿扶手,一步一步上樓。
要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思念是多麼的重,思念是多麼的鈍。
三樓書房,門扉半掩,靜悄悄的,敏之在門口駐足半晌,都提不起力氣敲門,近鄉情怯,不知她頭發亂不亂,臉色是紅是白,衣服皺了沒。
敏之慌得模模頭發,模模臉。
她都不曉得手腳要往哪里放。
透過一線門縫,敏之湊首一瞅,當下心涼了半截。
那白襯衫的年輕男子,英俊的面龐,細長拖延的眉梢眼角,帶著慣常溫柔的笑意,一道聲音可以當午夜電台主持人︰「丹丹,錯了……」
又湊過去,細細講什麼。
兩個人,頭挨頭,衣服蹭衣服,不知有多親昵。
男的俊,女的俏,敏之看著看著,都不忍心打擾了。
丹丹也在,比她早進入彌生生命中的丹丹也在,她一直在他身邊。連她第一次月經,彌生都去請教丹丹。
敏之呆呆站了半天,腳脖子都酸了她也沒感覺。
直到彌生拉開門,「咦」了聲,道︰「之之回來了。」他眼楮里都是笑,抬手就是一拍,「我們之之長高了。」手掌壓她頭,多麼溫暖。
敏之「噯」了聲,便沒了聲息。
她眼楮那麼亮,好像被眼淚洗過似的,彌生見了只覺得心里深處的一根細弦,微微一顫。
他緩緩道︰「之之,問你拿禮物。」
「什麼……」敏之還反應不過來。
她呆呆看彌生,那麼貪婪的樣子,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夠。
丹丹都看不過去了,「趙大哥今天生日,敏之你怎麼會不記得?」
她聲如珠落玉盤,清脆動听得很。加上身量高,又苗苗條條的,披一件男式的白襯衫,別有一種氣質,叫人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苞彌生站一塊,好似倆情侶。
敏之怎麼會不記得,這巨大喜悅叫她喪魂,她只想到無人處,掛到彌生身上,抱他頭,狠狠咬他一口︰「叫你一個暑假都不回來,叫你一個暑假都不回來……」
然而,然而,只是靜靜的,手腳都青青的,敏之喃喃︰「怎麼會不記得,怎麼會不記得……」
「好啦,哄你呢。之之來,我帶禮物給你。」彌生去拉她的手,觸手一片冰涼,他驚異,「之之你的手怎麼這樣冰……」
敏之任他拖她進來,像個木偶似的,由得他擺布。被按到柔軟的沙發里,彌生初時是緊握她的手,後來丹丹看不過去,說了一句「哈,趙大哥這麼調皮,可是在吃敏之豆腐」,這才意識到,之之大了,不是想動手就能動手的了。
他無限酸楚,「之之可是在心里罵我,好一陣沒回家?是不是將之之給忘了呢?怎麼會呢,我怎麼會忘了之之呢?瞧,給之之帶了什麼,」他起身自抽屜里取出一本書,敏之定楮一看,是珍藏版的張愛玲文集,「之之前段日子不是說,想要一本張愛玲嗎……」彌生微笑,有點討好的意味。
旁邊丹丹輕描淡寫補一句︰「還是叫我給陪著買呢。」
敏之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這一年暑假,怎麼這樣長,她在蘇家,對著子亞,把一輩子的書都念光了,什麼張愛玲席慕容三毛的,通通念光。最愛的人卻不在身邊。
敏之接過書,磨蹭著,溫柔說︰「彌生有沒有叫人坑了,這書貴死……」
「怎麼沒有,如若不是我,趙大哥是人家說多少給多少。」丹丹抬手過去,給彌生背後一巴掌,「我們家趙大哥,從來不會逛街。」
什麼時候,彌生成了她們家趙大哥?
敏之听著心酸,背過身去,隨手翻起一頁,輕輕念著︰「于千萬年間,于千萬人中,在時間的無涯的荒野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好趕上了,也沒有什麼話,唯有輕輕地道一聲︰‘喔,你也在這里啊。’」
她的眼淚簌簌落。
她背後丹丹輕輕笑,「敏之你怎麼勝得過我,單是年齡,你都是一大差距。趙大哥到戀愛時,你還只是臉盆架那麼高。等你到戀愛時,我們家趙大哥,都要結婚了。呵,他眉毛動一動,我都知道他在想什麼。早在我們幼兒園,我林丹丹過家家時,就給趙大哥當過媳婦了。敏之你瞧著,今天晚上,趙大哥生日party,到時候有你哭的。」
什麼意思,什麼叫到時候有她哭的,生日party上會發生什麼叫她哭泣的?敏之電光火石間,想到什麼,她霍然回頭,空蕩蕩的房間里,哪里有彌生和丹丹的人影?
只听得門外隱隱約約丹丹的聲音︰「你別進去吵敏之,我見她看書看得連我跟她講話都不理呢,真是個書蟲……」
這般光景。
怎的這麼熟悉?
好似她幼年時,母親再婚,同偉叔叔四只手握一把刀,對著一人高的大蛋糕切下去,眾人便拍手。
彌生同丹丹四只手握一把刀,對著「彌生二十一歲生日快樂」的大蛋糕,切了下去, 里啪啦,四下一陣掌聲。
敏之被人群擠到後面,伸長脖子努力想瞄到彌生,她只望得彌生一截飽滿光潔的額頭,那蓬松柔軟漆黑的頭發。
只听得他聲音高亢清亮輕輕道︰「二十一歲了,還是頭一回請這麼多人,這麼隆重,爸爸難道有另外要緊事宣布?」他側過頭,看著他父親。
世軍伯伯拍拍手,「是。大家先吃蛋糕。」
敏之用手搭住面額,看不清眼前情景。頭頂懸掛的水晶吊燈,燈光猶如百萬金幣揮灑下來,衣香鬢影,音樂和美食,人是這麼多,可她像走在荒野里。
突然地,就看到了她。一張十多年前的臉。母親的臉。
她似乎未曾老過。頭發還是那樣的黑,嘴唇還是很鮮艷,面皮那麼細滑哩。美滿婚姻給了她回報。
穿一襲伊絲蘭寇的限量版家居裙,同她婉約氣質十分相襯,頭挨著偉叔叔,細細聲不知在講什麼,然後就笑了起來,眼角細紋細長拖延,有種歲月的美。
咦,誰,這人是誰,敏之都不曉得王淑嫻也有這麼美的時候。原來,女子一怨,便不好看。她對牢母親的,總是她憎惡的面孔。
在最艱難的此刻,她尖銳言辭︰「要你出生,我恨你。」
是敏之內心一塊塌下去的陰影,沒有辦法填補,沒有辦法痊愈。
無望地,一直塌下去。
她也看到她。
像是突然之間,生出心靈感應似的,母親牢牢捕捉住敏之端詳的目光。
母女倆隔著人影,相互對望。
音樂是這樣的輕。
人群好像都遠去了似的。
鼻端里都是香檳美食的香氣。
直到偉叔叔撥開人群,護她周全,一連迭聲道︰「借過借過,她是孕婦……」
敏之才驚奇發現,那大肚子的裙裝女子朝她走來,立在她跟前,敏之還直直瞠大眼,盯牢母親圓鼓鼓的月復部。
她居然懷孩子了。
偉叔叔的孩子。
真正的,要建立一個健全、安穩、幸福、美滿的家庭了。
「之之可喜歡弟弟,是個男孩呢……」從未有過的溫和口吻,自她頭頂落下,是她母親王淑嫻在跟她說話,喚她「之之」,仿佛之間從未分離過。
敏之抬不起頭來,長長頭發遮住面顏,良久才應一聲︰「我喜歡。」
良久她才輕輕抬頭,很是溫柔道︰「我很喜歡。」
沒有眼淚。
非常非常平靜。
只是她內心在發大地震。
那麼小的人兒,掩飾情緒的功夫已到家了。
是這樣的情景。
母親笑吟吟,「可不是,之之都快有弟弟了,之之你說取什麼名兒好,都八個月了,再不取名字可要晚了……」
偉叔叔只是笑。除了笑,還是笑。
敏之喉嚨哽咽,鼻子發酸,無法言語,要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什麼叫「酸楚」。
她不在她的預期之內,是不受歡迎的、不被接納的。
除去她,母親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敏之好一會兒才輕輕道︰「你多保重。不要在人多的地方走動……」
她想要伸手過去,攬她肩膀,求一個擁抱。
用長大的敏之的胳膊,用力用力抱她。
卻是徒勞的,敏之伸不出手來。她背挺挺的。
「咦,之之也懂得關心人……媽媽曉得,若不是今晚上彌生要訂婚,請的是家宴,來的人都是至交好友,你偉叔叔才不應我出來哩……」母親停了停,好像有些累的樣子。
偉叔叔扶她肩膀,哄孩子一樣的口氣,又惱又心疼︰「走,找個地方坐坐,都做母親的人了,還這麼任性……」他忙不失回頭招呼敏之一聲,「之之,你自己找點東西吃……」
聲音已然遠去,消失在人聲中。
他們待她,像對一個客人,這樣客氣。
敏之像是沒听到似的,腦袋里裝著那一句「若不是今晚上彌生要訂婚」,霎時整個人像被扎破的氣球,遽然萎頓下來。
若不是身後有人扶著她胳膊,敏之早已跌落在地,出大洋相。
「你沒事吧。」身後那人語聲輕輕,是一把溫潤柔和的女子嗓音,居然听不出年齡,入耳只覺得熨帖,像一股清流,說不出的舒服,「可要我幫你忙?」
敏之睜不開眼楮,耳膜嗡嗡響,面頰好似有螞蟻在爬,她伸手一抹,才知眼淚不知不覺淌了下來。
「敏之你瞧著,今天晚上,趙大哥生日party,到時候有你哭的。」
什麼叫到時候有她哭的,原來,這就叫到時候有她哭的,生日party上會發生什麼叫她哭泣的,原來,是彌生要同丹丹訂婚了。
「幫我找個角落坐一坐。」敏之輕輕道,扶著那女子手臂,像抓一根浮木,「謝謝你。」
敏之看到一把空椅,坐了下來,雙手雙腳抱在一起,才平靜下來。
那人遞一張手巾過來。敏之忙不失接過來,印在臉上,瞬間一大片濕濡濡的。
她這才看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敏之眨眨眼,又眨眨眼。
她疑似生出錯覺。
世上怎會有這等女子。光看她黑得發亮的頭發,襯著光潔飽滿的額頭,就覺得美。
她盤著髻。臉部線條非常非常柔和,兩顆眼珠子黑鴉鴉的,點漆般亮,唇畔掛著一絲微笑,聲音也柔和得不得了︰「你好些了嗎……」
听聲音都听不出她的年齡是大是小,連對牢她看,都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只覺得這人叫人好不歡喜,只想對著她一直看下去。
敏之瞧得目不轉楮,心里想要怎麼修煉,才可以成為這樣的女子?
她穿著一襲黑色長旗袍,小骯平平的,身材實在好。皮膚那麼的白,整個人坐在那兒,像一幅古典美人圖。
敏之輕輕道︰「謝謝你。我叫敏之。」她無端地想要親近她。
她仍然微笑,「敏之,可以叫我黃阿姨……」
她尚且還要問敏之剛才可是在哭什麼,這時人群一陣騷動,音樂硬生生止住,三三兩兩跳舞的人都靜了下來。
客廳中央,世軍伯伯一手拖一人,他左邊挨著兒子,右邊挨著丹丹,三個人臉上都是笑。
世軍伯伯極其自然地做了一個往下壓的動作,周遭一剎那間安靜如石。
「咳,老人家了,兒子都到了要結婚的年齡了,光義兄你說是不是,你家丹丹今個兒戴了彌生戒指就是我們家媳婦哩,哈哈,光義兄你怎麼不知,丹丹自小可是蹭我們家飯蹭到大的呢……」
「趙伯伯!」丹丹嗔道,羞得別轉身去,眼楮都不知道看哪里,最後還是悄悄地、悄悄地落到彌生身上。
四下駭笑。人們互相咬耳朵︰「彌生多會把妹妹,小時候就知道預定老婆哩……」
「兩個孩子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又是一段佳話。」
「趙家同林家是世交,結親是早晚的事。」
「世軍和光義兄不止一次說,等孩子大了,就定一定親,敢情是說到做到。」
……
彌生臉上還殘留著上一秒的笑意,一剎那間,他僵了僵,本能地「不」了聲,可是沒有人听清楚。
沒有人听清楚,站在他身邊的丹丹可听得清清楚楚,她湊過去咬彌生耳朵,「趙大哥,這禮物可讓你驚喜不?是我叫爸爸和趙伯伯瞞著你先,我們家趙大哥在大學里,那麼多學姐學妹的,我不知要吃多少醋哩,索性先貼上林丹丹的標簽,宣示主權。彌生彌生,你可是答應過我,要娶我為妻的……」
那是小時候過家家說過的話,她卻記了這麼多年,當了真。
彌生好一會兒沒辦法言語。這沖擊太過激烈,他內心巨震,面上卻掛著笑,有人敬他酒,本能地就灌下去。
「之之,之之可是知道這訂婚的事?」問出這句話,彌生才長長、長長吁了口氣,是了是了,這就是叫他不安、猶豫、惶恐忐忑的地方,之之,之之。
他尚還年輕,一心撲在學業上,自他母親病逝後,幼年的他,就立志當個好醫生。那種無能為力的、眼睜睜看著最親的人痛苦掙扎、卻不能夠施援的感覺,叫他永遠不想有第二次。
彌生迭聲道︰「之之有沒有同意這婚事?」
丹丹對著旁人笑,笑,笑,暗地里狠狠踩彌生腳,細細聲道︰「你訂婚,干卿底事?她是什麼人,要她同意?至要緊趙大哥同意就是了,現在你同不同意都作不得準,從這一秒開始世上人人都知道林丹丹是趙彌生未婚妻……小時候可是你要我做你家媳婦的……」
是是是,彌生醉眼楮醉鼻子,他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人,不能隨便應承什麼。
在他二十一歲的秋天,她要他兌現這諾言。
「咦,丹丹你做我媳婦好不好?」
「怎麼不好,趙大哥以後準是美男子,我瞧著都呆了,格格……」
她那麼小,都知道有好東西拿過來就是,哪里管矜不矜持。
「之之,之之,之之。」彌生大呼。
滿當當的人群,年輕男子要醉不醉的樣子,眼楮亮得驚人。提起酒杯,走了一圈又一圈。
于是,一個人接一個人地傳話︰「之之在哪里?」
「之之是誰?」
「之之沒听到彌生在叫嗎……」
至大空間,那角落的一隅,穿旗袍的黃阿姨輕輕扶她肩膀,「可是在叫敏之你?」
敏之答了聲︰「是。」
她低著頭,沒有表情,可是那種無聲勝有聲,叫人沉默。
「伊莉莎白。」
有人在她背後說。
「伊莉莎白,」是世軍伯伯的清朗聲音,帶著極細微極細微的顫抖,這時,他才知道,什麼叫「驚喜」,「是伊莉莎白嗎?是你回來了嗎?」
伊莉莎白黃緩緩轉身,她回過頭來。
「是我,是我回來了。」極輕極輕的聲線,那麼多那麼多的感情,也只得這麼一聲,「我回來了。」
世軍好似被雷轟,又似電擊,腦門一片空白,睜不開眼楮,他只見得少年的伊莉莎白穿著蓬蓬裙踩一輛單車走在英倫學院里。
是他十八九歲時的夢中情人。
「世軍世軍,」伊莉莎白上前一步,溫柔地輕聲道,「我們世軍,還是這麼好看呢。」
要到這個時候,敏之才用成年的目光去打量她的世軍伯伯。
好一個儒商。
只覺得從來沒有人在他這個年紀,把白襯衫黑西褲穿得這麼年輕,背是直的,高高大大,一雙眉毛長及入鬢,眼楮里有著歲月沉澱下來的世故深沉,叫人看了,情不自禁,這才叫「深邃」。
從來沒有發現敏之的世軍伯伯眼楮里藏著這麼多的東西。
「伊莉莎白,」世軍上前一大步,雙手大張,想要擁抱她,可是這情景,苦于人多,他又緩緩收縮起來,輕輕道,「早听建成兄說伊莉莎白回來了,這次,就不走了吧……」
多麼矜持,男人別轉身子,咳咳咳。
他耳根子都紅得厲害。
「建成那廝,呵,我不過隨口講了講,他回頭就報告給世軍,還真是好兄弟呢。」她似想起什麼,兀自笑了笑,神情極是溫柔,「怎麼舍得走,世軍我們且去書房,有那麼多話……」
那麼輕的語聲。
她微微仰頭,看牢他。
世軍只覺得無限歡欣,輕輕把手搭上她旁邊的椅子上,「好。」
敏之似被遺忘良久,要到走時,世軍伯伯才想起,自己原是來找這孩子的。
「之之,帶彌生回房去。」他偕伊人走一兩步,又回頭看敏之,敏之還緩不過神來,他溫和輕輕道,「彌生喝多了,滿場找之之,之之去看看好不好?」
「好。」敏之只覺得無限寂寞。
這一個晚上,從未有過的孤單。
母親和偉叔叔。
彌生和丹丹。
世軍伯伯和黃阿姨。
人人都是成雙成對的。
她是誰,她來自何處,要往哪里去。
最愛的人是誰,誰最愛她。
敏之尋到彌生,只見得那少年一襲白襯衫,靠在廊柱上,搖兩搖酒杯,喝了一口,「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彌生,彌生,」敏之走過去,伸出手,聲音很是虛弱,「可要我拖你走,還是你自己能走?」
彌生乖乖說︰「我自己走,之之不要生氣。」
他任她拖他的手,經過大廳,經過樓梯。
凌晨時分,他听到房間里的細微聲響,仿佛是同室女子披衣起床的??聲,听她捂著嘴巴輕輕咳嗽。
是南方城市的秋日凌晨,兩三點鐘,霧靄里有著些微的涼意,天上的星光還未曾黯淡。
她似背著光,臉容輪廓隱在暗中,只見得兩顆眼珠子晶亮晶亮的。
敏之上前,床側凹了凹,她坐了下來,看著彌生,緩緩輕聲道︰「酒醒了嗎?」
聲音帶著沙沙聲,仿佛哭過。
「醒了。」彌生答。
一剎那間,在黑暗中,她把臉輕輕貼在彌生的大手掌里,蹭了蹭,問了問︰「我是誰?」
敏之不曉得要怎麼樣才能說清楚她微妙、復雜、無從言喻的心境,要到幾年以後,大陸出了個王菲,她的一首《矜持》———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
我總是微笑地看著你
我的情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經想過在寂寞的夜里
你終于在意在我的房間里
你閉上眼楮親吻了我
不說一句緊緊抱我在你懷里
我是愛你的
我愛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于我和你
……
她都听得鼻酸落淚了,怎麼會有人寫得如此貼她的心境呢?要怎麼樣,才可以叫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彌生,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