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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動人 第六章 海倫娜(1)

一天早晨,我牽著馬走出莊園,迎面遇到了賽蒙。

「早上好,海倫娜小姐,」他看見了我馬背上的獵槍,「出去打獵嗎?」

「是的。賽蒙,你會不會騎馬?」

「會一點。」

「去牽一匹馬來,一會兒你陪我去逛逛。」

他看了看天,「天氣陰沉,可能會下雨。」

「帶上雨衣。」

我們縱馬越過原野,把馬拴在山下,背著獵槍走進山林,這一帶森林茂密,一向是我喜歡的獵場。早晨的空氣無比清新,一路上,我們踩著 啪作響的斷枝落葉,滿耳都是各種鳥兒醉人的鳴唱。賽蒙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森林的空氣,臉上有著滿足和沉迷。

「大自然真美,不是嗎?可惜安東尼從來不陪我出來打獵,他只喜歡一邊散步,一邊想心事,連走快一點都不肯。」我說。

「他就快從歐洲回來了吧?」

「是的。我們已經訂婚了。」

他不說話了。

「山區總是格外的冷,你似乎穿得太少了。」

「你去過安第斯山區嗎?」他忽然問我。

「我去過智利,曾經和安第斯山脈擦肩而過,怎麼了?」

「我的母親有印第安血統,」他說,「她說,她的祖先是安第斯人,阿茲特克的後代,鷹和蛇的傳人,我有一面護身符,上面就刻著鷹蛇圖案。我多次在夢里去過安第斯,我想,做夢的時候,我的魂一定真的回了故鄉。」

「阿茲特克文明以血腥的活人祭祀出名。」

「是的,生命的殘忍,靈與血的殘忍,」他望著陰翳的天空,天邊已是烏雲密布,「阿茲特克人崇拜太陽,我一直……一直覺得我的靈魂和音樂與那種文明有著神秘的聯系,小時候,模模糊糊听母親哼唱過安第斯歌謠,那種旋律一定化成了我體內默默流動的血液,在我的音樂里爆發出來。」

「你殘忍嗎?賽蒙?」

「我不知道。」他搖搖頭,「誰都說不清自己的內心。」

天色陰沉,高處的枝干在他臉上投下重重陰影。

開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即使穿上雨衣,也無法阻擋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們身上,四周光線昏暗,更可怖的是,原本寂靜的山林回蕩著空洞而巨大的回聲,仿佛岩層在坍塌,仿佛山在狂怒地咆哮,我這輩子也沒見過那麼大的雨,听到那麼可怕的聲音,在大自然的殘忍面前,我不能不戰栗了。

「雨太大了,可能要山洪爆發了。」賽蒙喃喃地說,語氣里同樣帶著憂懼。

「我們要找到回去的路,」我說,「盡快離開。」

雨太大了,模糊了我們的視線,我們已經辨不清方向,舉目望去,到處都是水、水、水……水終于匯成洪流,朝我們站立的地方沖擊過來,我們抱住樹干,依舊無法穩住身體,四周黑沉沉的。

我听見賽蒙對我喊︰「扔掉獵槍!抱緊我!」

我下意識地照他的話做了,他用什麼把我們的手固定在了一起,然後我就被洪水沖得顛來倒去,意識朦朧中,不知頭狠狠砸在什麼堅硬的東西上,就此徹底陷入了黑暗。

當我終于醒來的時候,周圍依舊是一片漆黑,我模索著,感覺到自己躺在泥濘的地上,周圍都是積水。

「賽蒙!」我擔憂地喊。

「你醒了?海倫娜?」我听見賽蒙的聲音,「現在安全了,你剛才被石頭砸昏了,好好休息一下,我們去找出去的路。」

「我們在哪兒?」

「還在森林里。」

「現在還是黑夜嗎?」

「黑夜?你……」我听見賽蒙的聲音有些變了,「你什麼都看不見?」

「不是黑夜?」我擔憂地模索著。

「是,是黑夜。」賽蒙遲疑著說,「你先別動,我去找些樹枝。」

由于黑暗,我感到了幾分恐懼,「不,你別離開。我……我很冷。」

我模索著抓住他的手,他的手也冰涼,我的渾身都濕透了,冷風吹來,凍得徹骨。他不動了,任我握著手,他的身體散發著微弱的熱力,使我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些,想求得一些溫暖。他用手臂環住我的肩膀,我發覺他上身竟是赤果的。

「我把襯衫晾在高處了,這樣干得快。」他低聲說。

我點點頭,用胳膊環住前胸,咬著牙忍住哆嗦。

「一會兒你換上我的干衣服,」他說,「這樣暖和些,我……我會背過身去的。」

「賽蒙,為什麼周圍會這麼黑?我怎麼看不見你?」

他嘆息了一聲︰「我不知道,也許……是暫時性的。」

「失明?」我哆嗦著問,感到腦後生寒。

他把襯衫披到我肩上,「先換上我的衣服。」

我手哆嗦著,幾乎系不上紐扣。

「你很堅強,海倫娜,」他低聲說,「我們會想出辦法的,首先——必須走出去。」

他拉著我的手,我們在森林中穿行,在熱帶雨林迷路時,必須沿著水流走,賽蒙說,這是他的印第安血統的母親傳授給他的。我的眼前一片昏黑,茫然地跟著他,高一腳淺一腳,我的身上穿著他的襯衫,外面披著自己的衣服,我原先想把自己的衣服讓給他,但賽蒙堅決不肯穿女裝,所以他一直赤果著上身。

我走得迷迷糊糊,腳步越來越沉重,不想走了,我想休息,我想睡……

「听著,海倫娜,你不能睡!」賽蒙搖晃著我,「睡過去會死的!我听我說話,你听著!」

「听什麼?」我迷糊地問。

「你知道阿茲特克人怎麼祭祀太陽神嗎?」

「不知道。」我機械地回答。

「為了得到活人祭品,他們發動戰爭,然後把抓來的戰俘押到太陽神的祭壇前,把活人的腦袋砍下來,把心剖開,作為祭品,剩下的四肢都分頭烤吃了,大家圍著火堆跳舞。」

「烤吃了?」

「是呀,血淋淋的,想象一下,你還能睡著嗎?」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

他神秘地一笑,「我夢里去過,你忘記了?我告訴你,我夢里見過什麼。我看見一座空蕩蕩的石頭城,荒涼,沒有人煙,夕陽照在石頭廢墟上,風嗚嗚地吹,這時候響起了遠古的鼓聲,排簫,還有吶喊的人聲,我在夢里把譜子記下,我的靈感都是這麼來的。」

「你在吹牛,賽蒙!」

他笑了,「我說的可全是真的,信不信由你!」

「沒想到我還需要鑽木取火,」賽蒙一遍又一遍嘗試著他的原始人技能,大概試了幾百遍後,終于獲得了一點點火星,火小心翼翼地燃了起來,他拾來許多干枝,投入火中。

我只能感到火焰的溫暖,而看不見火光,我湊近了火,一邊取暖,一邊抱怨︰「如果沒听你的話,保留下那支獵槍,我們說不定還能打獵,不至于只能吃野果和蘑菇。」

賽蒙的聲音听上去很愉快︰「你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居然還能有心情抱怨。我們現在只能祈禱,那些蘑菇和野果沒有毒。」

「我真難以想象,你這樣一個柔弱的人,野外適應力居然這樣強!」

「也許因為我有野人血統吧,畢竟和你們歐洲文明人不一樣。」賽蒙說。

篝火熊熊燃燒著,我們緊緊靠在一起,尋求著一點溫暖,半夜醒來,我發覺我躺在他赤果的胸膛上,而他的雙手有力地環抱著我。

「賽蒙,你醒著嗎?」

「是的。」他低低地回應,「你還冷嗎?」

「靠著你就不冷了。」

他摟緊我,沒有說話。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為什麼要救我?」我低聲問,「我一向待你並不好。」

他沉默了一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你也是生命,我無法對一個生命棄之不顧。」

「就那麼簡單?」

「就那麼簡單。」

「靠近你,我才感到安全。賽蒙,我一向認為你很危險。」

他低低笑了,「那是因為你自己危險,所以才會那麼看我。我們彼此設防,如此而已。」

兩天後,我們走出了森林。

里奧,也許你要怪我,為什麼從沒告訴你這事,當時,我身邊沒一個親人,你在軍隊,馬爾斯去了里約,事情過後,我怕你們擔心,不願意再提。失明的那三天,是我最難熬的三天,醫生說可能因為頭部撞擊引起暫時性失明,但他無法預料病情的發展。

在山林里,我是堅強的,而此刻,我暴露了自己全部的任性和脆弱,我把能踫到的東西或者砸得粉碎,或者撕成碎片,把所有的侍女嚇得不敢進房。一片混亂中,我模到了賽蒙的手,他的手溫柔而有力,他按住我,使我終于筋疲力盡地跌坐在床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空洞地瞪著床頂,根本無法入睡。忽然,我听見臥室外傳來低低的吉他聲,如微風溫柔地掠過,我支起身,向著外面問︰「是你嗎?賽蒙?」

他輕聲回應︰「是我。我猜你一定睡不著,也許音樂能助你入眠。」

這一夜,吉他一直溫柔地響著,我在吉他的催眠里朦朧睡著,做了很多亂夢,我飛到石頭廢墟的上空,天邊殘陽如血,在夢里,他時而幻化成鷹,時而幻化成蛇。

我走上雲雀莊園的台階,復明以後再看到這幢熟悉的老宅,我有一種說不出激動,和畫眉莊園的輕倩相比,我更推崇雲雀莊園古希臘式的莊嚴,主宅大理石界面,高聳的愛奧尼亞柱式,無不彰顯著外祖父的個人風格。

馬爾斯站在主宅前迎接我,我發現他眉頭緊鎖,神色抑郁。

「听說你前幾天在里約?」

他沉重地嘆了口氣,「我去處理一件重要事情,你一定想不到,我的父親三天前死了!」

我驚訝無比,「那麼突然?他一向身體很好,不是嗎?」

「進來談吧,我會把一切告訴你。」他把我讓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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