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里奧︰
寫這封信時,我已陷入了極度的痛苦與無助,沒有想到,個性強悍如我,也會落入如此尷尬境地,而造成一切的罪魁,卻冷笑著旁觀他復仇的成功,他隱忍了那麼多年,終于如願了。
昨夜,夢里又看到那張絕情的臉,他語調平靜︰「我們之間一直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游戲,不是嗎?一旦我真的全盤投降,我在你的眼里就會變得一文不值……」被他氣得發抖,隨手把鎮紙狠狠地扔過去,他看著我,依舊帶著那該死的微笑……
猛然從夢中驚醒,渾身依然戰栗著,游戲,我們之間只是游戲!
也許,他說得不錯,正因為我喜歡尋求刺激、喜歡征服和挑戰,才會給他可乘之機,最終鑄成大錯。在這里我要向你懺悔,懺悔過往的一切,懺悔我和他之間的一切,只有懺悔才能讓我得到內心的平靜。
我記不清楚,什麼時候開始注意這個人,也許就在那天……
從里約的女子學院畢業以後,那天,我回到了闊別三年的畫眉莊園,家里的上下人等集合在大門前迎候我,在歡迎人群里我一眼發現了他,他穿著一件樸素的白襯衫,領口隨意地敞開著,站在那里,站在那群高矮胖瘦的人中間,他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卓爾不群。他的氣質沉靜,但眉宇間卻寫著落寞和孤傲,我感到疑惑,這是誰呢?如此出眾的氣質,卻又有著如此卑微的地位?簡直是個謎一樣的矛盾體。
我在記憶里搜索,終于想起,他就是我們從前的伴讀,那個總被我們倆欺負卻從不肯求饒的少年——賽蒙,每次你把他按在地上痛毆,而我在一邊叫好時,他總是狠狠地咬著嘴唇,目光憤怒,哪怕把嘴唇咬出血也不肯有半句服軟。
記憶如潮水一般涌來……
我看見童年的我蹦跳著跑過來,「賽蒙!你在干什麼?」
他把手藏在身後,「沒什麼,海倫娜小姐。」
我命令他︰「把手伸出來!」
手伸出來了,是剛雕刻好的一個木頭人,一個穿著僕役服飾的漂亮女人,「好漂亮的木偶,給我吧!」
「不行!」他急忙把木偶緊緊攥住,好像要護住什麼寶物,「這個絕不能給你!」
「我就要這個木頭人!」我伸手去奪,我們廝打在一起,他把我狠狠推倒在地上。
里奧,記得嗎?當時你沖了過來,「你竟然敢推她?!」
你們滾打成一團,兩個人都滿身塵土,嘴角帶血,最後,還是羅倫佐分開了你們。
「為了懲罰你的狂妄無禮,今天不許吃飯,賽蒙!」羅倫佐陰沉沉地說,把他推搡著走了,臨走前,他怨恨地看了我一眼,我正開心地抱著那個小木頭人。
「你還沒吃午飯嗎?賽蒙?」我問他,手里舉著兩塊大大的牛排。他站在小黑屋里,雙手被繩索吊捆著,他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我把牛排湊到他嘴邊,聞到牛排的香氣,他閉上了眼楮……
我忽然把牛排扔了出去,我輕松地笑著說︰「看你的樣子,你一定還不餓,對嗎?」
他咬緊了嘴唇,一雙眼楮充滿了恨意,我想,如果雙手得到自由,他一定恨不得掐死我。那次,他直到昏迷才被放了下來。其實,我原本真的去送食物,但這個人的倔強——終于惹惱了我。
眼前,那個蒼白倔強的少年不見了,他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溫柔、沉靜。我想,歲月終于把他的稜角磨平了。
快到中午,室內灑滿了陽光,我才懶懶地從床上坐起,昨天的晚會持續到深夜,眼下倚在雕花床欄上,我只感到無聊,無聊的人,無聊的恭維,無聊的愛情游戲,橫亙在我面前又是一個無聊的白晝,陽光單調而刺眼,我伸了個懶腰。
我從窗口望出去,賽蒙正從花園里走過,肩上扛著一把沉重的木梯,遠遠有人高聲喊︰「賽蒙,快點,別磨蹭!」
他加快了腳步,匆匆走遠。
從我回來後,還沒有和他單獨相處過,他看上去永遠那麼冷靜,舉止適度得體,那個敢和主人打架、富于反抗精神的少年到哪里去了?這個人,真的學會把一切藏在完美的面具之後了?我忽然起了一個頑皮念頭,就像回到童年時代,很想再逗逗他。
「坐下吧,賽蒙,我想和你談談。」
他順從地坐在我對面。
我穿著晨衣,慵懶地靠在沙發上,眯著眼,感興趣地注視著他,半天不說話,只來回搖晃著小腿,腳上淡紫色的鞋子晃來晃去,他終于不安了,詫異地望向我。
「我覺得你變了很多,賽蒙。」
他微微一笑,「是嗎?我自己並不覺得。」
「昨晚你演奏得很好,以前我居然沒發覺,你的天賦如此驚人。」
「謝謝!」他平靜地說。
「你對你的生活滿意嗎?」
他奇怪地望著我,沒有回答。
「有時候,我真的很為你難過,」我慢慢地說,「老實說,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最驕傲的人,可是——」我抬起頭,直視著他,綻出一個殘忍而美麗的微笑,「你卻偏偏是個奴隸!」
他的臉一下變得蒼白。
「沒有人真正懂得你的價值,周圍那些蠢貨可以肆無忌憚地欺壓你,踐踏你的尊嚴,你的內心肯定很痛苦吧?賽蒙?有時候,我真擔心,你憤怒到了極點,會把我們全都一刀捅死。」我繼續懶洋洋地說。
我的話明顯起了作用,看著他冷靜的假面具被撕了下來,我在心里暗自微笑,欺負這樣一個內心高傲的男人,讓他敏感受傷的靈魂毫無掩飾地在我面前,居然給了我莫大的快樂。
沉默片刻,他重新抬起頭,語氣平靜︰「你說得不錯。假使我有血性,我早該把手里的吉他換成印第安人的砍刀,而不至于淪落為供貴族取樂的小丑。海倫娜小姐,我的心早就百孔千瘡了,並不在乎你再多賜我一鞭。可是——」他嘆了口氣,「你真覺得生活已無聊至此,居然要靠鞭撻我來獲得血腥的快感嗎?」
「你大膽……」
「難道不是嗎?你馴最烈的馬,征服盡可能多的男人,使盡花招,試圖讓周圍所有人圍繞著你、崇拜你,你試圖駕馭生活中的一切,不就為了尋求征服者的快感嗎?」
我的心猛然一縮,我真的小覷了這個男人!柔和的外表之下,他居然鋒利如刀。
我輕輕地鼓了幾下掌,「你的洞察力驚人,賽蒙!你大概是第一個能看透我的男人。不過,用這樣直率的方式和一個女人說話很危險,尤其她——還是你的女主人。」
他淡淡一笑,「正如你說的,我是個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如果人本身一無所有,他還畏懼什麼呢?你還有事嗎?我手頭還有好多活,如果今天不完成,羅倫佐會活吃了我。」
「他還一直和你過不去?」
「欺壓我是羅倫佐先生最大的樂趣。」
我忽然感到強烈的不平,「別理那個老混蛋,他不過是個不學無術的老白痴,我會讓他明白,誰才是這里的主人,我會把你從他身邊調離。」
他離開了。望著他泰然自若的背影,我感到我已輸了第一回合,在他面前,我暴露出來的只是自己的膚淺和無聊。
我說到做到。第二天早晨,我把羅倫佐和賽蒙同時召進了小書房,並且當著他們倆的面宣布,我決定任命賽蒙做我的內宅總管,里奧,你真該在場,看看當時的情景,羅倫佐那家伙一臉五顏六色,如同被人當眾打了一悶拳,實在好看極了,惹得我暗暗想笑。
「當然,賽蒙有好的機遇,我該為他高興,可他實在是個能干的家伙,我很舍不得他離開。」這老狐狸也很會做戲。
「是嗎?」我挑了挑眉,伸手拉起賽蒙的手,手指上有新鮮的劃傷,「你怎麼受的傷?賽蒙?」
「砌牆,攪拌水泥。」
「羅倫佐先生,我不認為你是個善于用人的管家,」我轉頭看羅倫佐,「這樣使用賽蒙是最大的浪費,他能寫能算,又很聰明。前天的晚會上,他彈吉他的時候臉色異常,我才發覺他手上的傷,我不希望我的吉他手再出這樣的意外,所以我要調他到身邊。」
羅倫佐勉強躬身說︰「你的意見永遠是英明的,海倫娜小姐。」
失意的老管家退下以後,我微笑地在書桌後看著賽蒙,「怎麼樣?我為你出了一口氣。」
賽蒙依舊一如既往的平靜,「謝謝你,海倫娜小姐。」
「你似乎並不高興。」
「我很高興。」
這個人永遠那麼鎮靜、不動聲色,說實話,在我和他相處的日子里,除了單刀直入的第一次對話,我再沒見他失態過,他如一個看不透的謎,這使我對這個人更有了好奇。
我應該欽佩自己用人上的判斷力,賽蒙是個極聰明而細致的人,我懷疑,羅倫佐對他的欺壓,很大一部分出于嫉妒和忌憚,怕這個年輕人會有朝一日會分去自己的權力。他很快證明自己是個出色的內宅主管,有了他,我管理莊園的日常事務輕松了許多,他經常會給我提一些有用的建議。
而他對待手下也有一套,態度溫和,他身邊的人都喜歡他,尤其那些年輕女子。她們簡直崇拜他,像修女對聖人的那種崇拜,仰望地,聖潔地,她們爭著為他做事,包括主動為他提供內宅的各種消息。我懷疑,只要討賽蒙喜歡,我的貼身侍女可以把我在臥室的一舉一動都泄密給他。
後來,我發覺,他不僅是個情聖,還心計過人。
有一天,他拿著兩本賬簿來找我。
「海倫娜小姐,你發覺這兩本賬簿有什麼區別嗎?」他把賬簿放在我書桌上,莊園的支出賬目,一本收歸內宅保管,一本放在賬房,兩本封面一模一樣,厚薄也一樣,賬目太瑣碎,寫得密密麻麻,我向來只草草瀏覽內宅的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