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他輕輕地說著,聲音很淡很淡,圈在她肩上的手卻重重發著抖。做夢也無法想象,他的身上竟背負著如此殘酷沉重的故事。
他說「飛遠」雖然已經正式歸到他名下,可是程家的一群親戚叔伯根本不打算輕易放過他,說遲早會把「飛遠」收回去,不惜任何手段。而「飛遠」是他母親用生命換來的,他誓死也要守住,不惜任何代價。
風雨停了,他把她擁在懷里,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天藍,對不起。
是否這就預示著他們之間終只能用「對不起」三個字來作終結?沒有未來,听了他故事,她悲哀地明白到他們之間不再有未來了。他說要不惜任何代價去守住「飛遠」,包括犧牲自己的感情去聯姻,從而獲得最大可能的支持。也許他很快將要選擇犧牲她,而她卻無法不成全他的犧牲,即使要用她的心碎做代價。
大清早,天藍輕手輕腳起來做早飯。
一切忙妥,她看了眼客廳的掛鐘,七點二十,還早。順手把他昨晚月兌下來的濕衣服拿到洗衣機里洗,調好開關後她才去臥室里叫他起床。
「醒醒,該起床了。」她站在床邊輕聲叫他。床上的人給出點動靜——拉高被子翻了個身,繼續埋頭睡。
「我做了早餐,再不吃要涼了。」她好言相哄,手卻開始拉被子。
「不想吃,你放過我吧,讓我再睡一會。」他從被窩里探出臉來,睡眼惺忪地咕噥一句。
「我大早起來忙早餐,你不會一點面子都不給吧?不喜歡吃也要顧及一下我的自尊心才是。」過分的家伙,早知道她干嗎老早就離開熱被窩進廚房奮斗啊?做早飯給他吃好像還挺為難他似的,真是郁悶。
「你真不吃嗎?」她的語氣里有警告意味。還沒反應,「不吃拉倒。」餓死他算了。
她惡劣地把被子拉起來蒙住他的臉,隔著被子揉揉他的頭發道︰「睡吧睡吧,以後求本小姐都不會做飯給你吃!」
他半天沒反應,動也不動,也不掙扎。總不可能——被她悶死了吧?
連忙拉低被子看究竟,下一秒卻被一只惡掌抓進懷里去。原來就等著她上鉤呢。
「起床了,懶鬼。」她跌在他胸前,掙扎著想起身,卻被他翻身壓住。
「早餐你做了什麼?」他欺近她的臉,笑問。
「白粥,煎蛋,你要是喜歡吃面包我也不反對。」她伸手擋住他漸近的臉龐,老實地回答。
「听起來不怎麼樣,我不要吃。」他故意皺了皺眉。
「真挑,那你自己出去吃好了。」也就他這種人在別人家的地盤上還敢如此囂張,不吃就不吃,剛好幫她省了。
「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真是差勁。」
「喂,是你不要吃的,還敢惡人先告狀!」她瞪他。
「不管,總之你要讓我這個來客滿意才行。斟酌之下,我個人覺得還是‘吃’了你比較劃算。」他呵笑,臉已經欺了下來。強盜!早知道真不該來叫他起床,就該讓他餓死算了。失策了!
綿綿的雨下了一夜,終于停了,外面的氣溫還是很低。
天藍往被子里縮了縮,只留一雙眼楮在外面。身後有一只大手圈了過來,把她摟進懷里,在她耳朵邊吹氣,低聲問︰「怎麼不說話了,在想什麼?」
「別鬧了!」她呵笑著躲開,動了動手臂卻無法逃開他的困縛。
「你一定在想另一個人,我吃醋!」他耍賴地把她抱得更緊。
「我在想我爸爸媽媽也不可以嗎?」現在才發現他竟然這麼孩子氣。吃醋,真敢說啊。
「這個時候只能想我,爸爸媽媽等有空了再想。」他扳過她的肩與他面對面,假裝一本正經地又嘮叨一句,「听見了沒有?」
「自私鬼。」她沖他齜牙皺皺鼻子。
他寵膩地伸手揉揉她亂糟糟的頭發,突然低嘆了聲氣︰「真想能被你挽著手去你家拜訪你父母,再去看看你小時候常常躲迷藏的那棵老梧桐樹。」
他說的是「真想」,只是「想」而已。听他的語氣,看他那無奈的神態,就知道是去不成的,不會再有機會。
她垂下眼眸,掩去飛逝的心傷,然後惡聲惡氣地說道︰「才不帶你去呢,我父母只喜歡那種很有氣質很有學問的男孩子。你這麼霸道,我爸爸看了一定給你打零分,我媽媽也會跟著拿掃把將你掃出來,她可是個很麻辣的老媽,為了人身安全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你這女人好會打擊人,我有你說得那麼差嗎?你明明得了寶居然還敢嫌,真是挑剔!」他做出一臉受傷的表情。
「是誰害我無故請假啊?我不管,你要把我的全勤獎賠給我,不然我會肉疼得一個月都睡不著覺。」她巴掌一攤朝他伸出縴縴五指山。
他趁機握著親了一下,然後得意地宣布︰「連本帶利都給你了,這下滿意了吧?」
「不害臊,以為自己多吃香呢,一個吻也敢自大地以為很值錢。我丟了全勤獎又被無故佔便宜,我虧大了。」她很不甘心地直咕噥。
他低聲朗笑,把她拉進懷里,下巴抵上她柔軟的發絲,用低到幾乎听不清的聲音說道︰「天藍,真不想對你放手,真的很舍不得放。」
她也用幾乎听不見的聲音喃道︰「那就抓住一天是一天吧。」
也許他們都以為對方沒听見自己的聲音,而房間里的聲響靜得像是凝固住了,除了彼此的心跳,那兩句微弱的低喃他們都听得很清楚。
生活突然像是跳月兌進另一個陌生的世界里,混亂的事情接踵而來,快得讓人招架不及。
五月天,氣候轉了盛春,常常是陽光滿天的天氣,可她的生活卻驀地翻轉過一個半圓,突然沒有了釋然沒有了歡笑,全是傷心和沉重。
她跟程柯之間的關系一路放任地走下來,不談未來,不吵架,甜蜜而心酸地相處著,真的應了她當初的那句話︰抓住一天是一天。
程氏企業在長子和一群不甘心的親戚聯手下,已經動手對「飛遠」發難。「飛遠」經營的再成功也抵不過一個財力強大的集團出手作梗。一個月前,程柯跟「誠信集團」的千金葉林林定婚了。「誠信集團」是程氏最強的對手,多年交手下來誰也沒佔到上風。現在程氏老董事長死了,誠信又攬到了程家的三公子做乘龍快婿,勝算已經是成竹在握。
而程柯,像他說的那樣,為了守住「飛遠」會不惜任何代價,出賣感情是最廉價卻最迅速的手段。他還說,等和葉林林結婚接手「誠信」之後,他會全力反擊程家那些人,因為他們不曾放過他母親,人已經去世了還背了個意圖謀殺的罪名,甚至還拼命找證據證明程柯也是共犯。他跟程家注定要對壘到死,既然不打算輸,就只能把對手置到死地里去。
太多的沉重還來自身邊的人。季千妍和姜哲鬧翻了,突然有一天跑到她家里,什麼都不肯說,只是抱著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完了就發呆。第二天遍跑去跟童老大辭職,童老大不肯放人,于是批了她一段長假讓她出門散心。
天藍送她上火車,走之前她們在候車廳的長椅上聊了很多。
天藍終于了知道她跟姜哲之間的事。季千妍說著說著又哭了,抓住天藍的手茫然地問︰「你說這個世界上會有真的感情嗎?你相信有嗎?還敢相信嗎?我不相信,再也不敢相信了。」
火車緩緩滑出站台,天藍看著空空的軌道發呆,突然覺得這一刻心也跟著一起空得讓人揪痛。
轉身的時候她看到姜哲站在不遠處,胡子拉雜眼神空洞,呆呆看著火車開走的方向像一尊化石。他是來送火車的,可看那樣子並沒有追去的打算。本來也是,他還有什麼立場去追呢?發生了那種事,如果換作是她一樣走得毫不心軟。
她安靜地走過他身邊,沒有打招呼。不想打,也沒必要。為了自己的好姐妹,她有生氣不平的權利。
五月中,天氣漸漸燥熱,悶得讓人不安。
江黎也出事了。她跟杜文清鬧了點小別扭,在馬路上亂跑,杜文清為了拉她躲避一輛貨車,被車子撞飛了出去,120還沒來人就走了。
這個打擊對江黎來說實在太殘忍。她跟杜文清從十七歲的那場舞會開始交往,在一起六年多了,兩人早已在談婚論嫁,現在竟發展到這一步。做醫生會見證無數的死亡,但不代表親眼看著自己最愛的人,為了救自己而死在自己面前。
江黎當場就崩潰了,抓著貨車司機瘋狂地叫︰「撞死我!撞死我!把我也撞死吧!」
貨車司機傻了,她也一頭撞到還沾著血跡的車頭上,當場昏了過去。
數不清的混亂仿佛沒有盡頭。杜文清下葬了,骨灰埋在市郊墓群一處朝南的位置。江黎幾次尋死不成,把自己鎖了整整一個星期,然後托江楓匆匆辦了簽證,五月底的時候飛往那個陽光充沛的澳州。她說那里是她跟杜文清最想去的地方,也許她去了就不會再回來。
第一次覺得生活是這麼的殘忍,第一次覺得生命茫然不可依。短短一個月她已經經歷了原以為離自己很遙遠的背叛、死離,發生在別人身上,卻心痛得讓她快不能呼吸。老天爺的思維突然像是發生了錯亂,才會把最殘忍最不公的事丟到她身邊善良的人身上。她甚至常常心悸地想自己的明天會不會更不堪,想到冷汗直流從噩夢里驚醒過來。
程柯看出了她的傷心,總是把她摟進懷里,輕拍著她的肩膀哄︰沒事的,沒事的,還有我在。
她像溺水者抓到救生圈一樣牢牢鎖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溫暖的胸膛卻無法再感受到熟悉的溫度。還有他在嗎?可惜他還能在多久?一天?一個月?一年?這樣的溫聲軟語已經變成她心里最沉重的桎梏,多一分,她還能逃生的可能就少一分。他看出了她的傷心,看出了她的心慌不安,可是除了還能像現在這樣短暫地把她摟在懷里安慰,他已經給不起任何東西,他不肯給也不能給,何況她也不敢要。
不能再麻木地自己騙自己下去,在最殘忍的現實還沒到來之前,她應當明智地選擇退場了。不可以再傷害自己。
江黎走了,千妍也去了那個有海的城市,偶而還會打電話過來。她說她現在每天跟在一群漁民的後面,踫上天氣好也會出趟海,暫時不想回來。
最好的兩個朋友突然都離開了,天藍的生活似乎一下子陷進孤立無援里。每天除去和程柯在一起的時間,大多時候她總顯得神絲游離,偶而寫個稿子也是不知所雲。童樹文曾嘆氣地說不如也放你幾天假吧,去找小季,好好散散心。童老大真是個善良的好人,總這麼寬待自己的下屬。不過她搖搖頭拒絕了。她是打算走,但要在一切事情全都了斷了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