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醉拿著十方堂弟兄從蘇州城牆上抄下來的「無形酒解藥配方」,和自己手中的對比。
「怎麼樣?」顏開問著。
「一模一樣。」柳生醉同時將兩張紙放在桌子上,推給顏開。
「是風舞做的?」
「看來是的!」柳生醉沉思,「她昨天逃月兌之後,就做了這件事情。」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也許她想表明自己和無形堂無關。」柳生醉站了起來,慢慢地向外走去,「我回房間了。」自從昨天發現桑柔不見,他可是再也沒有休息,而現在知道風舞的消息,他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迷茫,他堅信十三,但是他發覺竟也不能懷疑風舞。
「堂主!」一個行色匆匆的十方堂弟子看到他,似乎猛地吃了一驚,「您怎麼在這里?」
柳生醉微微抬起惺忪的眼皮,「怎麼了?」
「沒什麼?」那個十方堂的弟子趕緊垂下眼楮,迅速地離去。
柳生醉沒有在意,繼續向前走,可是他卻敏感地覺察到,似乎每個人都對他的出現表示驚奇與明顯的躲避。
怎麼了?
「大哥。」封十七在此時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大哥,你還好麼?」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風十七臉上出現了一絲赧然,「沒事就好!我已經按堂主的要求通知了所有人。」說著,不等回答,就趕緊逃也似的跑了。
怎麼了?柳生醉帶著疑惑回到了自己房間,躺在了床上。
「叩叩……」
輕輕的敲窗聲帶著熟悉的節奏,讓柳生醉心中猛地一蕩,風舞?!
當窗戶打開的時候,柳生醉慘不忍睹地閉上了眼,心中郁結出沖天怒氣,這個女人!
窗外不同于柳生醉極力收斂怒氣的表情,而是笑嘻嘻的一張男人的臉,那張臉上的笑充滿了輕浮的感覺,身上的衣服竟然是花團錦簇的錦緞。
而那張臉一看到柳生醉居然就說︰「我喜歡你。」
「不要用我的臉說這句話!」
「可惜我今天說了很多次了。」風舞微笑。
「什麼?」柳生醉終于忍不住火氣,咬著牙說,這個女子居然易容成自己的模樣,而且還說這樣的話,他幾乎能想象其他人听到這句話時的感覺,這也是他們為什麼會如此躲著自己的原因了。
好不容易,柳生醉強抑下心中火氣,「你想干什麼?」
「讓你記住我!」風舞目光堅決。
柳生醉無奈地閉上眼。
「對了,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風舞雙手一擊,言語中有女孩家的嬌媚,但是柳生醉卻覺得惡心,尤其是做那動作的身體與臉和自己一般無二。
「無論你要做什麼,」柳生醉無力地說,「你先要將這裝束換掉。」
「好!」風舞答應,「午時,我們前廳見。」說完要離開。
可是柳生醉一把拉住她,沉聲說道︰「你不能走。」
「我不答應!」風舞揮手要掃開他的鉗制,手到柳生醉的面前時,突然袖子中噴出一陣輕煙,柳生醉要避開已是不及,迷蒙中她看到風舞眼中閃過的激烈與悲哀……她要做什麼?為什麼會露出那種表情?睡意漸漸籠罩了他,柳生醉發現自己第一次不想睡去……不能睡啊……
當柳生醉從昏睡中清醒時,天空已經不知何時飄起了雨……
「午時前廳見。」風舞的話在他一睜開眼楮時,就猛地竄進了腦海,前廳?風舞到前廳干什麼?不知為什麼,他的心催促他趕緊過去。
遠遠的,柳生醉听到了金鐵交擊的聲音。
不好!他提氣縱躍,向著前廳而去。
前廳內,一身絢爛如晚霞的風舞正在和人斗在一起,柳生醉看出,和風舞激斗的人是趙十三和顏開。
柳生醉臥在樹梢上,他已經看出激斗中三個人的勝敗優劣,風舞身法雖然靈動輕巧,內力卻根基太差,遠不是趙十三的對手,更不用說加上顏開了。
越看,柳生醉眉頭蹙得越緊,他們怎麼這麼不成器,居然兩個大男人和一個女子斗在一起?
突然,風舞的身形微錯,目光斜斜地挑向了柳生醉的藏身之地。柳生醉一驚,發現在風舞閃神的時候,趙十三斜刺猛劈,直擊風舞的月復部,而顏開的劍已經到了她的背心……
「不要!」柳生醉看得心驚肉跳。他驚悚萬分地呼喝制止,同時人也急沖而出……「噗!」
利器刺穿骨肉的悶響,同時狠狠地敲擊在了他的心底,恐懼讓他緊緊地閉上了眼楮。
時間似乎也在這一刻停止了。
血,順著冷森森的兵器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匯集,蜿蜒……
「啊!」
桑柔的驚呼使柳生醉如夢驚醒,他睜開眼楮,卻發現風舞如妖如狐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微微向他伸出的手中攥著一張人皮,那張人皮面具在細雨中迎風輕揚……她的身後,顏開滿臉震驚地握著劍,好像是看到了極端難以置信的事情……慢慢地,顏開的手開始顫抖,抖動越來越大,最後他手中的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那把劍冷氣森森,寒光逼人,如一痕秋水不沾縴塵。
「是你!」柳生醉終于知道顏開為什麼這麼震驚,也明白了風舞今天為什麼會易容成自己的樣子,她原來是想告訴自己……
看見穿透風舞胸月復的兵刃,那闊劍的柄握在趙十三……不!是握在了樊如星的手中。
死人不會復活,樊如星並沒有死!
不但沒有死,還好端端地站在這里……如果不算被柳生醉點了穴的話。
罷剛的一瞬,在兵刃刺進風舞身體前的一剎那,柳生醉已經從樹上撲到趙十三,不,樊如星的身後,伸手制住了他的穴道,讓他無法動彈,而顏開也在柳生醉的呼喝聲中停止了攻擊,但是收勢不及,又向前遞近了半寸,可那把劍並沒有傷到風舞的身體,因為風舞在他的劍到達的一瞬,突然之間向前撲了過去,伸手猛地抓向了那個人的臉……
一切都在一瞬之間,猶如電光火石!
闊大的院子里,沒有人敢發出一點動靜。壓抑充滿了每一個人的心底,他們不敢說,也不敢動,這瞬息之間的變化,讓他們也無法反應。
柳生醉的目光只在樊如星的身上停留了一下,便轉向風舞胸月復前的那把闊劍。他注視著那把劍的目光專注得讓風舞有些嫉妒,在她忍痛強笑著想要張口抗議時,柳生醉卻迅如閃電地封住傷口附近的穴道,然後運勁力想要將劍逼出來。
「這把劍不應該會傷到你。」柳生醉拔劍的同時,看向風舞,可是那目光里滿是嚴厲,就像他說這句話時的語氣。那劍刺中風舞身體前的一瞬,他明明已經封住了樊如星的穴道。
「嗯哼……」風舞痛苦地輕聲哼著,身上的巨創讓她覺得意識開始渙散迷離,不過她卻依然笑了,笑得有些淒慘,但是卻也妖媚,「沒錯……」她喘息著,微笑著,斷斷續續地說著,「你雖然能讓那把劍……在踫到我的一瞬間停了……可是你卻沒有想到……我會自己撞上去……」
「你自己……」一抹憤怒夾雜著痛苦從他眼楮中掠過,「你為什麼……」
「我說過讓你記住我。」風舞截斷柳生醉的話,幽幽地說,看到柳生醉臉上一瞬的迷茫,她的笑容變得得意,「我說過,我要讓你記住我。你師傅的死能夠讓你做不喜歡的事情,如果我死了,你也一定不會忘記我……」
「你!」柳生醉面容丕變,他狠狠地說,「如果你死了,我立刻就忘記你!」
風舞抬起了猶如千鈞重的手臂,將食指擋在了他的唇邊,「不要說……你自己……都不……都不確定的話,我也沒有軟弱到……需要謊言來激勵。」
天空中傳來仙鶴的哀鳴,那如泣如訴的叫聲,讓風舞迷離的眼楮忽然變得清明,「毒舌女……」她哀哀地叫著,目光離開抱著她的男人,四處搜索起來……
「陸瘋子,你這次也玩得太過火了。」一個清越嘹亮的聲音,打破了冷寂安寧。
眾人看向聲音的來源,一個好似剛剛走下蓮台,容顏端莊威儀的菩薩款步邁進院落,白衣素裙的打扮,難掩出塵的美麗,人群中有人發出驚疑的嘆息,以為是佛祖派下了使者。她身後跟著一個撐傘的黑衣少年與一只威風凜凜的黑狗。
「毒舌女……」風舞低低地呼喚,卻又像是在自語,淚水也撲簌簌地落了下來,「你怎麼來了,你怎麼會來……」她輕輕地說著,似乎有著無限的委屈。
自風舞出現,喜怒哀樂,她的表情變化多樣,但是從未落淚,柳生醉看著那張蒼白臉孔上,晶瑩的淚水流淌,一股疼痛席卷心底……
那個女子看著風舞,輕聲嘆息,眾人仿佛看到蓮花在她的嘆息聲中飄落,「痴兒,你何苦讓自己如此狼狽?」
「我沒有辦法啊……」風舞低語,她仰起濕亮的面孔,無奈地笑了……
「唉!如果不是木小子福靈心至,說你將要有生死劫難,你就真的打算死在這里?」女子輕輕地嘆息著,走到風舞的面前俯察看,一看到她的傷口,女子眉宇間也出現了憂色,口中似責備,似懊惱地念著︰「你這個笨蛋真的想弄死自己嗎?」語氣中有著難以察覺的心疼。
「我以為……沒有人……在乎……」
「傻瓜!」女子的眼變得潮濕,「不在乎,我干嗎老遠地又跑回來?」
「謝謝……」風舞慘白的臉上出現了幸福的笑容,不斷涌出淚水的眼楮緩緩閉上,有人在乎的感覺真好……
女子臉色突然一變,她模了模風舞的脈搏,又探了探鼻息,不回頭地吩咐︰「九還丹。」
黑衣少年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倒出一粒藥丸送到那女子的手中。
女子掰開風舞的牙,將那顆藥丸塞了進去。也幸好那藥丸入口即化,進入了風舞的口中。
風舞吃了藥,她又將風舞從柳生醉懷中奪過,一聲 哨,那只如驢子一樣大、如獅子一樣凶悍的獒跑了進來,蹲在了女子的身邊。
女子將風舞放在了那猛獸的背上,讓黑衣少年將傘遮住她,轉身要離開。
柳生醉卻一下從悲痛茫然中回神,擋在了前面,「她不能離開。」
女子淡淡地掃了柳生醉一眼,讓他倍感壓力,「不讓她走?她留下來干什麼,還是你有什麼她非要留下來不可的理由?」「這……」柳生醉在女子的逼視下,變得遲疑,但是他不想讓風舞離開,真的不想!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我……我答應要保護她!」危急之際,他抓住了這個理由,但他知道不止如此,而混亂的心讓他難以去想其他……
女子笑了,似乎听到了什麼可笑的話,「你要保護她?如果你能做到,她還會像現在這樣嗎?你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沒有給她。」
「我……」柳生醉第一次覺得怨恨自己,如果不是他這種懶散怕麻煩又漫不經心的性格,風舞確實不會如此。如果他能多想一想,事情不會變得如此糟糕……
女子身形微動,繞過了柳生醉,那只猛獸與少年也要隨之離去……
「不!」很快的,柳生醉一錯步,又閃到了那女子的身前,滿是真誠與懇求,「讓她留下來!再給我一次機會!」
「唉!」女子嘆息著,「你還不懂嗎?我帶走她也是為你們兩個好。風舞看起來堅強,但那只是她隱藏自己脆弱的保護層,她甚至經不起重視的人的拒絕。」
陰雨霏霏,天地間,籠罩在了一片混沌迷蒙之中。蘇州也進入了梅雨,春將逝去。
女子優雅的聲音在細雨中格外打動人︰「你是一個浪子,不願意受到束縛,如果你喜歡她、愛她,她留下來沒什麼,但是你心中如果沒有這種感情,她留下來只能讓你為難,讓她痛苦。你真的願意看到她這樣嗎?」
柳生醉的臉像是天空一樣陰沉,顏開記得,師兄上次出現這種面容是師傅離開時……
「不然這樣吧,」女子看到柳生醉一動不動地站著,雨水順著他的臉滑落,似乎是從他那陰沉的臉上落下的淚,「三個月,我給你三個月,這三個月里你理清自己,三個月後,我會給你她的消息,如果你願意接受風舞這個瘋子,再來找她!」
「……」沉默……雨水幾乎迷住了柳生醉的眼楮,他目光掃向臥在那只獒身上的風舞,一陣一陣刺痛直插心底,三個月……
女子又看了柳生醉一眼,慢慢地繞過他,緩步離去,黑衣少年和那只獒也隨著她離去……
三人一獒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雨里……
「大哥。」桑柔輕輕喚著。
柳生醉閉上了眼,滿是疲累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十七,你將樊如星關壓起來,桑柔你跟我來。」
「大哥。」桑柔、顏開面面相覷。
可是柳生醉已經率先離去……
柳生醉一言不發地審視著隨後而來桑柔,似乎在看一個陌生人,眼神犀利而冷靜,充滿壓迫感,也讓桑柔變得局促不安。
突然,柳生醉語氣嚴厲地開口︰「你如果不想死,不想愛著你的人死,最好將你隱瞞的東西都說出來。」
桑柔垂下了頭,目光閃爍不定,柳生醉可以感受到那張美麗的皮相下,思緒如何飛速地轉動,他在等待,他也擅長等待,他不在乎等多長時間,但是一定要等待一個結果,一個真相,雖然他並不喜歡這些麻煩的事情,原本也不打算插手,但是如果真的躲不過,就必須解決!也必須給風舞一個公道……
「難道你還要看著別人……」柳生醉猛地張開眼楮,面容更加冷峻,厲聲質問,「為你而死!」
「大哥,我不明白……」桑柔泫然欲泣。
柳生醉的聲音恢復了緩和︰「桑柔,你是個聰明的女子。你知道我想听什麼?」所以不再說廢話。
桑柔可憐兮兮看著柳生醉,目光中有著祈求。
柳生醉那不帶任何感情的目光寧靜地注視著桑柔,絲毫不為這楚楚動人的模樣打動,他平靜清晰地訴說著︰「你不要演戲,也不要再逃避了,你已經毀了枕霞莊,難道還要殺了顏開不成?」柳生醉面無表情地沉聲說著,雖然不如剛才冷峻凌厲,卻更深入人心。
柳生醉頓了一下,繼續著︰「你如果還要裝下去,我們不妨從頭看看。最先開始是你中了無形酒的毒,當然這可以看成是無形堂想要控制枕霞莊,但奇怪的卻是那毒的分量,你不覺得如果要逼顏開,用量大更能讓他及早下定決心嗎?他一定不忍心讓你受苦。」
桑柔的臉變得毫無表情。
「再有如果樊如星是無形堂的人,那個羅浮生的話也就有了可信度,可是整個枕霞莊里有誰能調動繡工繡龍袍,我可以肯定不是顏開,所以我不得不懷疑你……這幾天你已經看到了這麼多人失去性命,難道你要顏開也變成沒有生命的尸體,難道你……」柳生醉攥緊了拳頭,幾乎咬著牙說,「難道他不是你的摯愛,你一點也不珍惜,不珍惜他為你所做的一切……」
「不要說了!」一行清淚順著桑柔的臉頰流淌下來,跌在地上,碎成一片。她狠狠地眨了眨眼楮,想要將那泛濫而出的洪水收回去,可是淚水卻越來越多。
握緊自己的手,桑柔這才發覺她的手掌是那麼冰冷,她不想失去那份溫暖,那份感情,可是如果代價是他的生命,她願意舍棄一切。
下定了決心,桑柔的臉上出現了剛毅之色,這是她在顏開面前從沒有出現過的神情,她張了張口,卻發現嗓子好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上了,不過,最終她還是擠出了聲音,可是那聲音嘶啞而干澀︰「我是……是……無形堂金甲九使……而我的任務是為了利用枕霞莊織出……織出……」
看到桑柔使勁擠也說不出那兩個字,柳生醉替她接下去︰「龍袍。」
「不錯。」桑柔繼續,「為了能引開相公對繡場的注意,順利繡制龍袍,我故布疑陣,喝了無形酒,甚至為了取信人,留下了無形堂的標志,但是沒有想到沒招惹來她……她給我喝了無形酒的解藥,其實那不是我要的,如果那時我能死就好了……」桑柔笑得更加淒然,「如果我死了,至少……至少永遠會是他心中最美最好的妻子吧……」
深深吸了一口氣,桑柔看向柳生醉,有著不容置疑的決心,「如果那時我知道救我的風舞就是當年的小女孩,我寧願死!真的,我寧願死……她變了好多,她如果不點破,我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是誰……」
「不要說了!」顏開赤紅著眼,猛地推門而入,瑟瑟發抖的身體緊倚著門,驚異、不敢置信、痛心……種種情緒夾雜在一起……
他因為擔心她而第一次違心偷听,卻听到這種驚人的秘密……他摯愛的妻子竟然是……
桑柔猛然看到顏開,立刻變得無措,深沉的痛苦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慢慢將她吞噬。
柳生醉無奈地看著對視的兩個人,一時間也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