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與狼共舞 第2章(1)

「莫日根,你說咱們族長這是什麼意思?」遠遠地眺望著那名仍是保持不變的姿勢抱膝而坐的女人,一身材高大粗壯的黝黑男子不解地問著身邊的另一名同伴。

另一名男子轉首看了不遠處徑自發呆的塔娜一會,眼里有著同樣的疑惑,「咱們族長行事向來神鬼莫測,少有人能猜中他的心思。」

「這女人長得倒還蠻漂亮的,你說族長會不會……」

「我覺得不太像,如果真如你猜想的,沒有必要會對她這般放縱不理的……」

帳簾掀起,打斷了兩人小聲的交談,兩人恭敬地躬身行禮。

「怎麼,對她感興趣嗎?」斛律桀問著兩名下屬,眼卻遙遙地看著那方抱膝而坐正被談論的女人。

「屬下不敢。」兩名男子低頭小心地回答。

「是嗎?」斛律桀漫不經心地掃了兩人一眼,眼光又回到塔娜的那一方,「你們不覺得她所在的那一個地方是可以觀察我們整個營帳所有舉動的最佳位置嗎?」

垂首而立的兩人一驚,不約而同地抬頭看過去,心下有些恍然。隨即不解地回首看向他們向來英名果斷的族長,不明白他們的族長既然明了那女人的用意,卻為何還要如此放任她。但是一如往常的,他們並沒能從族長的臉上看出任何的端倪。斛律桀的臉上仍是一貫的剛毅冷漠,且不帶任何一絲的情緒。

「族長,您說她為什麼明明逃走了卻又回來?」察覺族長似乎心情頗佳,貢布小心地問出心中盤亙了幾日的疑問。

「因為她很聰明。」

「聰明?」貢布與莫日根不解地對看,這也叫聰明嗎?

瞥了不解的兩人一眼,斛律桀的嘴角浮起一抹笑,「也因為她很蠢。」

兩名護衛再度互看一眼,俱是一副不知所以然的疑惑表情。如果說剛才的話他們還算勉強能听懂的話,那麼後面這一句則是讓他們徹底地墜入迷霧中去了。

緊跟著大步行走的族長,貢布不解地搔了搔頭,問道︰「族長是認為她並不能對我們造成威脅,所以才這樣放任她的嗎?」

「你認為呢?」斛律桀淡淡地答,听不出聲音里的任何情緒,而身後的兩人也無從得知他的表情,更別說去從他的表情里猜測出任何可能的答案。

族長說話怎麼越來越讓人難懂了呢!兩人的腦海中不約而同地同時浮現出這樣一個念頭,但卻不敢再度多問,要知道,今天已經算是逾矩了呢!

塔娜又經歷了一場殺戮,那是一場令人作嘔的殺戮,那些場景、那些一個個倒下的身影讓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的族人也是那樣滿身鮮血地倒下。這樣的回憶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沖入戰場,沖入那些曾經把刀揮向她的族人的仇敵們的陣營里殺個痛快,但她最後還是忍住了,在雙手的掌心都被指甲劃得傷痕累累的時候,她重新拾回了自己的冷靜。

已是入暮時分,殘陽如血。在塔娜的眼里,這片曾是如此青翠的草原也似被籠罩上了一層血色,天邊一抹最後的余輝徹底地消失于天地盡頭,那抹血色也慢慢淡了下去。塔娜不由自主地微松了口氣,不知從何時起,她竟怕看到夕陽。身後有嘈雜吵鬧聲,那是斛律桀的人正在埋鍋造飯,瘋狂的殺戮顯然並沒有讓他們疲倦,看上去反而更加興奮了。她冷冷地看著他們,這是一群被野心與吞噬了良知的人,可悲的是她的族人卻不幸淪為了這下的犧牲品。

「怎麼樣,有何感想?」斛律桀不知何時走近她的身邊,這是自塔娜被帶回來近一個月的時間里第二次和他近距離的談話。

是不耐煩等下去,想要探個究竟了嗎?她不動聲色地抬眼直視著他,「這句話,正是我想要問你的。」

「是嗎?」斛律桀竟沉沉地笑了起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是極淺顯的道理,我怕活著的人還不明白,所以只有用死人來告誡他們。」

「你覺得收到效果了嗎?」莫塔娜譏諷地看著他。

「你覺得沒收到效果嗎?」斛律桀對著莽莽的草原張開手臂,狂傲如天際翱翔的鷹,「如今這片草原上有誰人不知我斛律桀?又有誰不聞我斛律桀之名而聞風喪膽?」

塔娜冷嗤,「還有更多的人只想著欲殺你而後快。」

斛律桀狂傲地大笑,「這世上有誰能殺我?」他驀地轉身看她,滿臉的不屑與譏諷,「或者——你認為,你有這個能力?」

「我當然知道,在你的眼里我從來就不配做你的敵人,只是,你究竟留我在你身邊有何用意?」

「你不也很想留在我身邊嗎?」斛律桀審視著她,眼里有著洞悉一切的精明和霸氣。

塔娜一驚,不明白對方是如何洞悉自己的心思的。

「明明逃了出去,卻偏偏又冒險潛了回來。」斛律桀的眼里閃過一絲興味,干脆挑明了話題,他想要看看這女子有什麼反應。

塔娜心下再度一驚,原來,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自己還是太小看他了。她小心地藏起眼中的思緒,「我不明白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引起了你的興趣?能讓你于上百人中留我一條性命?」

「或許你可以認為是因為你的容貌!」斛律桀忽地伸出兩個手指輕佻地捏住她的下頜,那日在激斗中,眼前的女人披頭散發,滿臉的污血,髒得跟個鬼似的。沒想到今日仔細一看,長得還真是不錯呢!

塔娜身子僵直,勉強忍住揮開那只手的沖動,一個忽如其來的念頭突地沖入她的腦海,而她也誠實地把它訴之于口,「你並不像貪戀的人。」

捏住她下頜的手一緊,「你怎麼會如此肯定?」斛律桀似是被勾起了滿月復的興致,充滿興味地逼近她的臉,眼里莫測高深,讀不出喜怒。

她不禁啞然,剛才那句話只是忽如其來閃過的一個念頭而已,她根本無法說出原因。

「你不會是想用話把我套住,好讓我不至于對你下手吧?」斛律桀越逼越近。

「你會是那種任人擺布的人嗎?」她反而松了口氣。

斛律桀停止逼近的臉,如鷹般的銳目在她臉上仔細地掃視,似是想要找出一絲心虛或慌亂的跡象。良久之後,他松開手,站直身子,「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聰明!只是你不覺得你這報仇的進度也太慢些了嗎?」

塔娜微怔,隨即釋然。這男人如此聰明,能猜到這一點並不會讓人覺得意外。

看著眼前女子變換的表情,斛律桀忽覺心情不錯起來,他緩緩地道︰「不如我給你一個也許能快些復仇的建議。」

「是嗎?」短暫的交鋒之後,塔娜已較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了,她當然不會相信這男人真會給她任何有建設性的建議,她淡定地應答著。

「我猜你逃月兌後仍然回來,是因為想要留在我身邊伺機報仇。不如我給你一個為我暖床的機會,讓你可以如願地真正接近我,了解我!」說到最後三個字的時候,他語氣暗沉,竟仿佛真有了的味道,只是眼底卻飛快地閃過一絲冷芒。

「我不需要那樣的手段一樣可以取你性命!」塔娜幾乎是從齒縫里擠出這幾個字的,這無恥的男人,竟厚顏到如此地步。

「是嗎?我拭目以待!」斛律桀的眸色深沉如暗夜的天空,察覺不出任何的喜怒,深深地看她一眼,他揚長而去。

塔娜是在一陣如雷般的震動中醒過來的。她從簡陋的床鋪上起身,然後掀開帳簾。

入眼的竟是一片萬馬奔騰的雄壯景象。草原上常見野馬群,但像這般龐大的野馬群卻是少見。眼前的野馬怕是有近萬匹吧!她有些愣神,回眸間卻看到斛律桀和他的手下們正立于不遠處的小山包上。煙塵飛揚中,一匹毛色如血的紅馬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奔馳如風的近萬匹馬中,這匹紅馬一直遙遙領先,只見它四蹄輕揚,振鬃長嘶,竟是一副傲嘯長空的逼人氣勢。任憑後面的馬群如何的迅捷如風,拼命追趕,卻總是與它保持了一大段的距離……

「族長,我去把那匹紅馬給你捉來。」貢布躬身請命,眼里有著難掩的興奮。

斛律桀頷首應允,向來淡漠的眼里也生出些許興趣來。在眾人的大聲呼喝中,貢布從側方兜截了上去。轉眼間便已迎上了奔馳的馬群,眾人都屏住了呼吸,要知在這萬馬奔騰的情況下迎面而上,稍不小心,便是被踐踏得如同肉泥,可那紅馬奔馳極快,若不用此方法,根本無法追上它,就更別提捕獲了。就在這一瞬間,只見貢布一拔馬頭,極快地旋身,在眾人的喝彩聲中,與馬群同一方向奔馳。領頭的紅馬見居然有同類跑在了自己前面,仰頭一聲長嘶,四蹄發力,只是轉瞬間便已越過了貢布所乘的馬。貢布正是要它如此,就在兩匹馬錯身而過這一瞬間,他揮出了手中的套馬索。紅馬機智異常,腳下發力,轉瞬間便馳出老遠,貢布這十拿九穩的一套竟落了個空。他不死心,再度摧馬,揮動著手中的套馬索,伺機而動。那紅馬仰天長嘶,聲音里竟有著隱隱的得意與傲視睥睨的意味。

一直凝立的斛律桀嘴角浮起一抹笑,把隨自己征戰多日的大黑馬召到了身畔。這黑馬亦非凡品,眼見此等陣勢,早已四蹄輕踢,不住地磨蹭著地面,有些按捺不住了。奈何未能得到主人的命令,只好在鼻中不住地發出輕嘶。

丙不其然,貢布的套馬索根本無法套上紅馬的脖頸,數次落空之後,套馬索反被紅馬扯落在地,眼見是追之不及了。

一陣得得的蹄聲在眾人的嘆息聲中響起,塔娜凝首看去,卻見斛律桀不知何時竟騎著大黑馬沖了出去。轉瞬間,一人一騎便已迎面兜上了野馬群。那紅馬把貢布遠遠拋在了身後,正得意地仰天長嘶,突見面前又出現一騎,它不避不讓,竟似通靈般地迎面撞了上去。斛律桀的大黑馬本已是萬中挑一的好馬,見到紅馬的陣勢,不由得四蹄微凝,竟似有些怯然。轉眼間,紅馬已馳到身前,突然揚起前蹄,直直地朝黑馬踢了過去。黑馬仰天長嘶,砰然跪了下去。在山坡上觀戰的眾人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呼,「鐵血十二騎」急召過自個兒的馬來,準備下去救自己的族長。然而事情卻在這一瞬間又有了驚人的變化,只見一道灰影在黑馬倒地的那一瞬間,躍身而起,竟然騎到了紅馬的背上,紅馬大怒,一時前足人立,一時後腿猛踢,如中風魔般,想盡辦法想要把背上的人摔下來。山坡上的眾人幾乎是屏住呼吸地凝神看著,鐵血十二騎也忘了跳上馬背。只見那紅馬狂奔亂躍,在大草原上馳了近一個時辰,竟似不見疲累,而馬上的斛律桀竟也穩若泰山,一任紅馬翻騰跳躍,卻是不能擺月兌得了他。見那紅馬脾性桀驁,仍沒有停歇的跡象,他突地伸出右臂于馬頸底下,手上發力,緊緊勒住馬頸。那紅馬漸漸呼吸不得,窒息難當,這才知道遇上了真正的主人,忽地凝住不動。

山上的眾人吁了口氣,歡聲雷動。草原上的人與馬相依為命,馴服這樣一匹寶馬,那簡直是比得到一片豐厚的水草地還要高興,而能馴服這樣一匹馬的人,更是英雄中的英雄。鐵勒部的男兒們自此對自己的這位族長更崇拜到了極點。

塔娜吁了口氣的同時,心里卻又生出一些遺憾。在剛才那樣驚險萬分的情況下,她甚至以為不須她動手,老天就能幫她報了滅族之恨。可惜……

斛律桀騎著馴服了的紅馬風馳電掣地馳了上來,經過因過度關切而沖到人群最前端的塔娜面前,狀似無心地掃了她一眼。塔娜旋即發現了自己的失常,她微垂下雙目,掩飾下眼里的恨意。

斛律桀很快越過她,他的族人們熱情地迎了上來,有人甚至拿來了馬女乃酒,現場一片歡聲雷動,那樣熱烈的氣氛更甚之于日前奪得那一片領地時的歡欣。

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斛律桀利落地翻身下馬,竟不似在馬上顛簸了一個多時辰般,不見絲毫的疲累。

「族長,您真是我們草原上的大英雄!」貢布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的手激動地撫向一旁的紅馬。不料變故突生,原本安靜站立的紅馬突然飛起後足,貢布猝不及防之下,竟被踢了個筋斗。

眾人一愣,旋即哄然大笑。

莫日根扶起貢布,「這馬兒真是桀驁不馴,只認族長是主人,看來是誰也別想踫了!」

斛律桀伸手撫向馬頸,突覺手上有異,他收回手,只見手上一片鮮紅。

「這馬受傷了!」有人驚呼出聲。

斛律正待說話,卻敏銳地听到人群中傳出一幾不可聞的輕嗤聲。他凝住目光,嘴角似笑非笑,「莫塔娜,你有什麼話要說?」

塔娜一驚,全沒料到自己在人群中的一聲輕哼竟然也讓他听了去。她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絲顫栗,這人……

「怎麼,你不會是個只敢躲在人群中的膽小表吧!」

斛律桀譏諷的話音打斷她的沉思,她淡淡地一笑,「我只是好笑自詡橫霸草原的鐵勒一族,竟會不知這馬流出的根本不是血,而是汗……」

「難道這竟是傳說中的汗血寶馬!」貢布訝然的聲音打斷她未盡的話。

塔娜冷冷地一笑,不再言語。

「汗血寶馬,傳說中龍與馬交配而生出的寶馬,又稱之為龍馬……」貢布喃喃自語,情不自禁地想要再度伸手去撫模這匹紅馬,紅馬不馴的低鳴聲讓他想起前車之鑒,忙慌不迭地縮回手臂,他的臀部可是還隱隱作痛呢!

不理他的喃喃自語,斛律桀的眼光一逕地緊盯著莫塔娜,「既然你知道它是汗血寶馬,那就替它起個名字吧!」

塔娜一怔,她抬眼看向一臉莫測高深的斛律桀。他有什麼意圖?她的心里有些驚疑不定,不明白這深沉的男人想要搞什麼鬼。

「怎麼?」斛律桀毫不放松地問,仍是盯著她不放。

周圍的氣氛有些凝滯,讓一名俘虜替這樣一匹寶馬起名?所有人的心里都浮現出不屑,但無人敢反對,族長的心思向來沒有任何人能猜得準。

壓下心里的猜疑,塔娜的眼緩緩掃向眼前桀驁不馴的紅馬,心里竟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這馬,和它的主人竟是何其的相像呵!

「這馬全身紅如火焰,唯有四蹄如雪,就叫踏雪吧!」她的眼掃過紅馬雪白的四蹄,眼里有著激賞。

「那好,它就叫踏雪。」斛律桀大笑,眼里閃過愉悅,「拿酒來!」他接過族人奉上的美酒,仰首喝了幾大口,剩下的竟拿到馬首前,那馬也奇怪,居然毫不避讓,低下偌大的一顆馬頭,竟把剩下的大半袋酒喝了個精光。且喝完之後,仿若仍是猶未盡興,仰頭對空長嘶,斛律桀見此,得意地放聲長笑……

一人一馬,在這遼闊無邊,雄偉壯麗的大草原上盡興嘶吼,竟生出一股縱橫睥睨、傲視長空的無邊豪氣來……

夜晚的草原,因點點的星火而愈加美麗迷人起來。

這里是僕骨部落的領地。正確地說,現在應該已正式成為鐵勒部落的領地了,「僕骨」的族長正式求和,願意歸順鐵勒,並親率族人把斛律桀和他的族人們迎回了自己的部落。

現在舉行的正是僕骨族歡迎貴客的聚會,眾人載歌載舞,一片歡聲笑語,僕骨的族長更是曲意奉承,看上去滿是一片其樂融融的和平景象。

塔娜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她的族人們如果也如同這般,也許是能保住性命的。只是,保住性命的同時也將代表著卑躬屈膝、忍辱偷生。草原上的兒郎喜愛的是天作幕,地當床般天馬行空的自由生活,如果像這樣活了下來,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微微地感嘆著,看著眼前這些歡笑著的僕骨部落的族民,不自禁地,她的眼里升起一絲憐憫……

「倒酒!」斛律桀側首看她,正好捕捉到她眼里那一絲未及隱藏的情緒。

是,這是她今夜的新身份,一名服侍主子的侍女。這是自她被帶回來後,所接的第一份工作。她的眼里閃過些淡淡的嘲諷,她有什麼資格可憐別人,她自己不也是同樣的身不由己,空有滿腔的仇恨卻無法去報,還得在此強言歡笑地侍奉仇敵……

不,不同的。她輕微地搖頭,她和他們的立足點不同,她是為了復仇而忍辱偷生,而這些人卻只是為了保全生命而丟棄了人生更寶貴的東西。

這些人!她的眼再度掃視著這些人,猜測著他們臉上的笑容是否真正發自內心。她的眼中再度出現了那種憐憫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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