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遲遲。倦倦清風幾許,拂過不曾落下灰塵的門檻、院落……
林寒宵坐在議事廳里,一邊翻看著北方商號快馬加鞭送來的賬冊,一邊听著屬下簡潔的匯報。
「爺,近日一些江湖朋友頻頻傳來書信,對于爺成婚之事多有微詞,據屬下探察,已經有不少爺的朋友在南城客棧中落戶。是不是……」陳平略停了片刻,見爺依然不動聲色,便繼續說道︰「江湖中人不宜得罪。爺是不是要在廣寒樓設宴幾日,略表心意?」
「陳平。」林寒宵黑眸看向那個一臉粗魯的壯漢,語氣中略帶不甘。
「爺。」陳平恭順的听著接下來的吩咐。
「一共多少人?」林寒宵問。
「三十人有余。」陳平回答。
「是巧合麼?」他看著窗外,淡聲問。
陳平默默地垂下頭。
其實是個明白人,就能看出這根本是早有預謀的。柳無風說的對,他的確不想在他的喜宴上招待江湖中人,因為他不想讓他視為知己的朋友牽扯進這一場雪恥的鬧劇中。但是現在看來,似乎有人想讓他的希望落空。而這個人會是誰呢?
林寒宵嘆了一口氣。除了柳無風這個好事之徒,再也沒人會跟他玩這種把戲了。何況,他們多少年來,就已經擁有了共同的朋友。想到此,隨口問道︰
「這群人里,可有雷均天、吳爭、雙行者的名字?」這些人,都是與他有換命交情的人,如果他們來了,恐怕這件事便要復雜起來了。
陳平記憶力驚人,而且爺所說的這幾位風采逼人,讓人一見難忘,所以想都不用想,直接否定道︰「沒有。」
「嗯。」林寒宵略寬了寬心,沉聲吩咐道︰「那就照你的意思辦吧。五日之後,設宴廣寒樓,大宴三日。」
「是。屬下這就去辦。」陳平拱手領命。然後游弋不定的問︰「爺。夫人是否在設宴當日出席?」
要知道,江湖兒女多俠義,女子中亦有不少成名之輩。她們也和男人一樣,練就一身武藝,憑著心中俠義行走江湖。交朋友、殺仇人,結緣或結怨都不皺一下眉頭,磊落豪爽又心思縝密,把女子不能拋頭露面,只能在家相夫教子這種世風徹底踩在腳下。如果在寒天山莊莊主的婚宴上,莊主夫人不顯幾分廬山真面目,恐怕設宴之後少不了要遭人詬病。這也難怪,江湖中人的好奇心並不亞于尋常百姓。
「她不出席。」他想都沒想就斷然否決。
「是。屬下明白。」陳平並不是個精明的屬下,但他的優點便是從妄自揣測主上的心意。
「沒事的話,你可以下去了。」林寒宵看著他說。這些年來,他身邊出現過形形色色的人。但能留在他身邊,可以信任並委以重任的人卻不多。陳平就是其中之一。原因麼,其實很簡單。他喜歡陳平的冷靜。一個人可以不聰明,但他絕不能不冷靜。一旦失去了冷靜,那麼這個人怎麼樣也不會聰明的。而他曾經就很不冷靜的面對著林家家破人亡,很不冷靜選擇相信別人。這一切,都讓他摧心折肺追悔莫及。
陳平大手探入懷中,從衣襟里掏出一個長約一寸的竹管。雙手遞給林寒宵,道︰「爺。這是天鷹寨寨主飛鴿傳來的密函,請爺過目。」
林寒宵從竹管中抽出一塊粗布,攤在掌上凝眸檢閱。上面亂七八糟如鬼畫符般的墨跡,讓人匪夷所思是寫了什麼內容。難怪天鷹寨寨主不怕這封密函被人中途截獲,恐怕其中內容只有林寒宵和他明白。
陳平見他不語,問道︰「爺是否要回信?」
「不用。你先下去吧。」林寒宵將那粗布納入袖中,揮了揮手。
就在陳平轉身之際,林寒宵又喊了一聲「慢著。」
陳平停下,恭敬的等著他再度吩咐。
「盯緊曾家。」這四個字,一個字一個字地從林寒宵嘴里吐出來,宛如千斤重擔彈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陳平面不改色的拱手稱「是」,倒退三步,轉身踏出議事廳。
一抹難以察覺的淡笑,在林寒宵的眼角眉梢染開,暖融融的陽光落在他深邃的眼中,幽幽的折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恨意。用不了太久,他的計劃便要更進一步了。
「 」的倒吸一口冷氣,曾語柔把被針扎到的手指放在唇畔吮了一會兒。
「又被針扎到了?」不悅的語氣自她頭頂上傳來。抬頭一看,林寒宵糾結的眉頭充分表現了他此刻的心情。站在她旁邊看了許久,這丫頭笨的只會用針戳她自己的手指頭。不是望著窗外發呆,就是看著繡活出神,一會兒笑一會兒嘆,不知道腦子里在想些什麼。
「夫君,你……你什麼時候來的?」曾語柔飛快地擱下手里的繡品,慌慌張張的看著他,一雙瞪大的眸子,仿佛在驚嘆他憑空出現似的。殊不知,她的窘態早已落入他的法眼。
「在你努力虐待自己手指的時候。」語氣中的責怪變成了他疼惜她的方式。他握住那只負傷的小手,愛憐揉搓幾下,檢視過沒有流血的地方,才把目光移到那張窘的通紅的小臉上。心中暗笑不已。她這種純情姿態到底是真還是假,這幾日夜夜同床,她哪里是他沒瞧過的,怎麼這會兒一踫她,她就像個童貞少女一樣扭捏。
「怎麼沒有和無風公子下棋?」抽回她的手,再被他這麼握下去,她的手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看看天氣,正是風和日麗,前些日子的這個時辰,他都會在御風亭里和無風公子下棋的。
「你會下棋麼?」林寒宵坐在椅子上,拿起她繡了一半的緞子。
「會一點。」算是會吧。雖然她不曾對下棋太過用心,但也覺得是件有趣的事兒,只是以前曾家沒人愛下棋,就算想下棋也是苦無棋友。
會一點?林寒宵打量著眼前未完工的繡品,她說刺繡的時候也是含蓄地說一句「會一點」,但今日一看這繡工,卻讓他有些出乎意料。或者說,很對他的心呢。寶藍色的綢緞柔亮順滑,用作荷包的料子實在合適,他就不能想象自己會懷揣著一只大紅大綠的荷包。而緞面上銀色的絲線更襯托出令人賞心悅目的華貴,且繡的一針一線都十分用心。如果完工之後,他這麼佩在身上……思緒戛然而止。他竟然會想要佩著這荷包,把她的如意結擱在身上。真是瘋了。順了順氣,糾結的目光繼續鎖住手里的繡品,安慰自己說,只是因為繡的太精致,所以才會讓他產生這種荒謬的想法。僅此而已!
「你喜歡下棋麼?」淡柔聲問。如果她喜歡,他到想試探試探她的棋力如何。是真如她所說的「會一點」,還是令他刮目相看的精湛。不能不說,他開始對她好奇了。
曾語柔想了一下,俏皮的含笑反問︰「夫君要與我下棋嗎?」
呵。林寒宵一笑︰「我的小娘子已經開始學我說話了。」
「呵呵。」曾語柔笑望著他。什麼時候開始,她也學著他的樣子,不再坦誠的把心思如數呈上,而是如他般反將一軍。
同樣是笑眯眯地眉眼,卻是兩顆不一樣的心。
「柔兒。」斂去笑顏,他目光飄忽的看著她。
「嗯?什麼?」她側著臉,水漾明眸里是他的縮影。
「五日之後,我在廣寒樓設宴,招待一些遠道而來的江湖朋友,你想來麼。」他語調平平,讓人揣度不出心意如何,其實是早已拿定主意。
她微蹙著眉,輕垂眼簾,拿起繡籃里的如意結,隨手擺弄著。她不擅長應酬交際,一旦言語不慎,豈不是讓夫君顏面無光。可是……既然是夫君的朋友,她到是有心見一見。也許從中能听到一些與夫君有關的趣聞。對于他這些年來的過往,她委實好奇,卻不敢開口詢問。也許,是曾經的心結尤在,讓她不敢開口提及過去。
正在她思前想後游弋不定的時候,他補充道︰「江湖中人不拘小節,而且這次一同來的人為數頗多,我怕你一時應付不來。這樣好了,設宴之後,如果有窮追不舍,非要一睹我娘子花容月貌的嘮叨客,我就在別業請他小酌一杯,你看如何?」
「當然好了。只是怕他們看到我會好生失望。」曾語柔可當不起他所說的花容月貌,這份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他們敢。」他冷哼一聲。護妻情甚的語氣讓她不由抿唇一笑。
能有這樣體貼的夫君,便是她為人妻子的福氣了。從進了這個門,她就沒有一刻不被幸福包圍著,樂陶陶的讓她忘掉煩惱,再也沒有半件不如意的事。也許,她手中的如意結,真的能為她帶來好運。她輕輕地握著它,柔柔的目光中盈滿了感激。如意結,如意結,早已為她結下了百年的良緣呢。
他淡淡一笑,眉眼里卻不曾揉進半分的溫柔。深邃的目光順著她的視線落在那枚如意結上。隨口問道︰「什麼時候能做好那只荷包?我有點等不及了……」伸手撫模,指尖傳來光滑如緞的觸覺,一半來自她的手,一半來自那枚如意結。的確,他有點等不及了。
她默默垂首,笑而不語的神態分外動人。他等不及了嗎?依依記得洞房花燭夜里,他對她說的話︰如果沒有這錦繡荷包,我該用何物包你這如意嬌妻。原來他並不是一時的戲言。要怎麼樣才能理情,這甜入心髓的滋味究竟是愛還是沉醉。也許,兩者兼有。
看著她笑容,林寒宵忽然從心底涌出一股沖動,似是想擁她入懷,又似是想狠狠打掉她手中的如意結。矛盾的心情讓他血氣翻騰,卻只能隱忍。暗暗告誡自己︰時候未到,萬不可沖動行事。
曾語柔輕輕埋首于他的肩窩,羞赧如小鳥依人,她只顧沉浸于心中的喜悅,卻不曾留意林寒宵臉上陰沉森寒的表情。如果她肯抬頭看他一眼,只消一眼就會讓她萬劫不復。
曾語柔沒有說謊,她的棋藝的確稱不上精湛,甚至下棋的手法都雜亂無章,顯然是無良師指導之過,但好在她天分頗高,又對下棋興趣濃濃,若稍加琢磨,也未嘗不可大方光彩。
模清了她的實力,林寒宵從書房中取了幾套棋譜,依照柳無風曾經教他下棋的套路,依次傳授給她。
一連數日,曾語柔都在研究棋譜。時兒找人廝殺一局,雖然無一例外的敗北收場,卻沒讓她對下棋失了興趣,反而愈挫愈勇。但多半的時間里,是她自己抱著棋譜,在隨便的一處擺開黑白二子,獨自演練陣法。
這一日,正是林寒宵在廣寒樓設宴款待武林人士的日子。主事的管家抽調了不少丫環僕役派遣去廣寒樓招呼客人,就連客居在此的柳無風也一早不見了人影,偌大的別業中只剩下曾語柔和幾個服侍她的丫環。雖然冷情了些,但並不覺得無聊。
御風亭里,乘著習習的涼風,曾語柔背靠著輕波蕩漾的湖水,眼前是曲折百轉的木棧道。可是她身在美景中,卻無心欣賞,只顧埋頭飛針走線埋頭刺繡。
在亭子中心的石桌上,擺著一只高腳棋盤,棋盤上黑白二子錯落稀疏,一看便知是一局殘棋。棋盤旁邊是一只紅泥壺,壺嘴里裊裊的吐著繚繞的煙絲,旁邊圍著一溜紅泥小茶杯,其中一只里還還殘留著一點蜜黃色的茶湯。
「夫人,您歇會兒吧。都繡了一天了,手不酸眼楮都酸了。」站在曾語柔身後的崔女執起桌上的茶壺,在茶杯里續了一杯茶,雙手遞至曾語柔的面前。恭敬的說︰「夫人請用差。」
曾語柔放下手里的針線,捧著茶杯,說︰「謝謝。」
「夫人折殺奴婢了,是不是奴婢哪里做錯了,奴婢愚蠢,還請夫人明示。」崔女連忙搖頭。一雙大眼楮可憐兮兮的眨巴眨巴,眼看就要滾下眼淚來了,可又委委屈屈的不敢真的哭出來。
「你誤會了。」曾語柔溫柔的對崔女笑了笑。說︰「你去廚房幫我拿些茶點來好不好。」
「是。奴婢這就去。夫人愛吃些什麼呢?」崔女收了眼淚,含笑問。
「隨便好了。不要太甜的。」曾語柔說。
崔女福了一福,一溜小跑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