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瀑,竹濤如怒。
大雨砸在支起的窗欞上,嘩然作響。
雨太大了,一陣陣刮進屋子里。窗邊的一張桌子,早濕了大半。
桌上一碗素面,碼了層觀音筍。這是他的晚飯。
其實可能是中飯,也或許……應該是早飯?
記不清了,反正他已經幾天沒吃了。
總是這樣,呆呆地坐在桌前,尤其下雨的日子,一坐就是一天。不知晨昏。
他就著桌上匯聚的雨水刮胡子。
還是那張蒼白清秀的臉,只是更清瘦了,幾乎禁不起風吹。他的頭發已經長得很長了。
人們都說他瘋了,因為他竟砍傷了自己的師傅,日日夜夜一個人哭哭笑笑。
也有的說不是,你看過這麼干淨漂亮,溫柔謙恭的瘋子嗎?
留長發,因為答應過她,他要還俗,為她留發。
每天清洗打理自己,只因為她說過,她喜歡干干淨淨清清秀秀的他。
如今頭發留長了,他倒是真的比以前清秀漂亮了。若她看見、若她看見……會很高興的吧!
幾乎每天夜里都會驚醒,夢里全是她難以瞑目的眸子,沾了血,透著幽怨的紫色。
幾乎夜夜都來找他,一遍遍地溫習初見的雨夜,她笑,他也笑。突然間,天地就變了色,她滿身傷痕,血流劈面的哀號,訴說著她的愛、她的恨、她的怨。
也許他是真的瘋了。
有時,大白天也能見到她的身影,同他一起說笑談心。
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掀開來,里面是她的木刻雕像。不是佛前那個,那個太妖異,不是他的小蓮。這是他自己雕的,巴掌大的小像,一身華麗鎧甲,永遠自信十足,清純可愛。不是佛,不是魔。就是他的小蓮,愛他的小蓮……他愛的小蓮……
這像已近完工,只是沒有眼。他老怕捉不住那神采,怕毀了她,他不能再毀她一次……
「小蓮……」他輕吻著她的唇眉,喃喃自語,「小蓮……一年了。我總是要你等,總是要你等,如今你還在下面等我嗎?你已經等厭了吧……可是我還得說,再等等,今天這雙眼楮就完成了。完成了,我就去找你……再也、再也沒有什麼能分開我們了……只要你還肯要我……你、你還肯要我嗎?我真怕,到了下面,你連一面都不肯見我呢……小蓮、小蓮……你還肯要我嗎……」
視線一片模糊,他俯在桌上痛哭起來,期期艾艾的,愁殺風雨。
雨橫風狂,卻不是三月將暮。
這是七月半。
「叩!叩!叩!」有人在敲門。
影影綽綽,朦朦朧朧。
「叩!叩!叩!」
敲得更響了。
「誰?」
那人不答,更加賣力地叩。
難道……
他猛地站起來,撞翻了椅子,顫抖地問︰「誰?」
「蓮花娘子來了。」調皮清脆的女聲,和著豪雨,听不太清楚。
他以為自己听錯了,跌跌撞撞跑到門邊,使勁地拍門板回應,生怕她走了。
「小蓮……是小蓮嗎?我沒法開,門從外面被鎖住了。」
話音剛落,門突然自己開了,那串鎖稀里嘩啦地落在地上,癱軟不成形。
雨絲撲面,一如多年前那樣,一如夢里一遍遍溫習的那樣。門外站了個姑娘,雨中睡蓮般的姑娘。胸口一朵紅蓮若隱若現。
真的是她回來了。
「不請我進去避雨?」
「小蓮!」再喚一聲,淚已涌出。
行蘊關上門,將她拉到懷里,從頭至腳,細細地察看撫觸。
太多的話,一下子都涌到嘴邊,偏偏更也無法成言。他只能吻著她哭。
一路吻下來,吻到她的秀眉,那秀美變成了粗刀柄;吻到她的眼上,那眼便成了大銅鈴;吻到她的唇上,那唇便成了生肺片;吻到她的皮膚,那皮膚也成了烏煙墨。
終于連身形也變了,推開他,一個旋身,便整個兒成了高聳挺拔的黑鐵塔。
他瞪著行蘊,咬牙切齒冷笑,「你看我可是你的小蓮?」
行蘊驚得跌到床邊。
這人……這玄鐵塔一般的大漢他認得。他不是那日來找小蓮的護法部眾嗎?
「哼!記起來了?我叫摩羅,是昔日韋馱座下的護法夜叉,小蓮的朋友。」
摩羅上前幾步,一把揪住他,將左腕的骷髏念珠晃得喀喀作響。
「你還記得我這念珠嗎?當日我去找小蓮,因為佛界讓她回去自首,可寬大處理,不入三惡趣。你知她說什麼?」他瞪著行蘊,狠狠道,「她說她喜歡上一個不解風情的和尚,她要留下來,等那個和尚說愛她!我對她說,若那個和尚敢傷害她,我就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小蓮那麼愛你,說!你又是怎麼回報她的?」他實在氣瘋了,把行蘊當成篩子,使勁地搖晃。
「你竟和善法堂那個王八蛋串通一氣害她?說!你為什麼騙她?」
行蘊閉著眼,思維停滯。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
「為什麼?說!」
粗大的黑拳頭重重落在他臉上,額角被打破了,流出血來。痛楚刺激了大腦,他的思維又復活了。只是,往事不堪回首……
那是他胸口永遠的一道疤,忘不掉,好不了,年年月月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折磨著他。
「去年七月半,好容易熬過了漫長的冬天。壁畫畫完了,回到經行寺。我想去見師傅,他們卻說,師傅已經死了,我不信,但塔林里已經立起他的舍利塔。他們說,是小蓮殺的……我不信……但眾口鑠金,小蓮也曾拿這個試探……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我不信!我當然不相信,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懊死的!我不知道啊!
「然後善法堂找上我,他說,小蓮已經墮入魔道,已經不再是我認識的小蓮了。我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就、就那麼信了他們……就……如果能夠回頭,我寧可法度去死啊!他們誰死無所謂,只要我的小蓮活著……只要還我小蓮……」
「你算什麼東西?如此膚淺自私,你怎麼配得上她?她已經被你害得魂飛魄散,回不來了!」
回不來了?!
他的小蓮,那樣愛著他的小蓮……回不來了?
魂飛魄散……
原來,真的連來世也無法再見了嗎?
若敢負我……為畜生為餓鬼……讓你再也找不著我……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永不相見……
言猶在耳,當日戲言,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摩羅見他失了神,揪緊領口又是一陣搖晃,手松了,掉下一樣東西,骨碌碌地滾到地上。
尚未點楮的雕像,纏了一串紅豆,那紅豆染過血,異樣紅艷,卻隱隱散著蓮花幽香。
行蘊定了焦距,使勁伸出手,想將他們收回懷中。摩羅看也不看,一腳踹飛,繩子散開,點點紅豆,灑滿一地相思。
他又伸了伸手,終于放棄。臉上兩行溫熱苦澀的淚,左右橫飛。
算了算了算了,人都沒了,徒留相思寄何處?
摩羅現了原形,鋸齒直牙面目猙獰的夜叉,狂笑著,咬上他的頸項。
利齒刺破皮膚。行蘊靜靜地听著,胸骨碎裂的聲音,肌肉磨斷的聲音。心也被拋出來,撕成碎片。他閉上眼,眼前全是小蓮血淚橫流的臉。這痛,比起小蓮承受的,簡直是天壤之別吧……他合該受這刨心挖肺的痛……他活該……
吃吧吃吧……什麼都別剩……最好連魂魄也吃掉。反正來生也踫不到她了,生生世世也再尋不回他的小蓮了,那還有什麼意思?!
只是……卻又忍不住幻想來世……
假若真有來世……若真能相遇,那會是怎樣一番風景?你可還會愛上我……這麼的……義無反顧?
我還未來得及對你說……我愛你啊……
不知何時,雨已停了。暴雨洗過的空氣,分明干淨許多。
檐下滴落的水滴,滴滴答答地,砸在台階的水窪里,濺起一片漣漪。
衣服烤干了,火邊的主僕倆穿好衣服。
「先生,他還要睡多久?」
「就快醒了。」
牆邊的香業已快燃盡。星星點點余火,苟延殘喘,像垂死的眼楮。
它這一生快走完了……待余煙裊裊,火滅燈枯時,待那眼楮閉上……
它一直在陪著他——這個躺在干草堆上昏睡欲死的男人,他的一生也快過去了……
他睡得很辛苦,滿臉淚痕。
究竟做了什麼噩夢?誰知道。
模模糊糊的,听見他在喚一個人的名字。
「小蓮、小蓮……我的小蓮……」
掙扎抽泣,使勁地搖著頭,卻怎麼也醒不來。
小飛跳到他面前,掄圓了手臂就是一巴掌。
玉煙頭也不抬,只囑咐,下手別太重。
「啪……」
他終于醒了,被打醒的。
「小蓮、小蓮……」
有些痴傻,怔怔愣愣地環視大殿,不知今夕何夕。
玉煙走到他面前,笑道︰「醒了?」
「玉、玉煙?」
「記起來了?」
「小蓮、小蓮呢?小蓮在哪?」
「小蓮死了。」玉煙決絕地說,不留給他一絲希望,「二十年前她就死了。」
「二十年、二十年……」
他失了神,喃喃叨念自語︰「已經……二十年了嗎?我不是被吃掉了?怎麼、怎麼……」
「你吸了回魂香的香氣,剛剛所夢種種都是你的前世。」
他轉世了?帶著滿月復追悔,就這麼轉世了?奈河橋一過,孟婆湯下肚,如此刻骨銘心的愛戀悔恨就灰飛煙滅了?十月懷胎一聲啼哭,他就踩著滿身血污新生了?
那小蓮呢?小蓮怎麼辦?
前世,他最後的願望,就是盼來生再見啊。
雖然沒臉問,但他還是不得不問︰「小蓮她……可有轉世?」
「轉世如何?不轉世又能如何?有關系嗎?」
「當然有!我答應過,陪她一輩子,生生世世。今生我必不負她!」
「發了這麼多誓,你不嫌累嗎?」
「我是真的……」他急急辯解,卻被玉煙的笑聲打斷。
「你對我發哪門子誓?你對不起的是小蓮,不是我。」
「可是……」
「可是你不知如何向她說,你甚至不知她在哪。」玉煙莫測高深地笑。
行蘊窺得其中玄機,忙不迭地說「是」,上前作揖跪拜,「求先生指我一條生路。」
「生路我沒有,死門倒有一扇,你走不走?」
什麼意思?行蘊疑懼地瞪著他,未敢輕答。
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玉煙撇唇冷笑,起身就走,「先生!」
行蘊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攔在大殿門口,「先生不要走。不管生門死門,只要能見到小蓮我就走。」
「不後悔?!」
「不後悔!」
他前一世太懦弱了,懦弱得不像個男人。如今可以重來,怎能不把握一切機會,拼殺出一條血路?
玉煙沒完沒了,還在逗他,「真不後悔?」
「不後悔!」
「即使會命喪黃泉,卻不一定能見到小蓮?」
「只要一線希望,我也要去見她的。」
「既然這樣,那就快去吧。小飛!」
玉煙一聲召喚,小飛便現出乘黃獸的本像,緩緩踱至行蘊面前。
「乘上他,我帶你去見小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