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不知身是客。
因為不知,所以不痛。可總要醒來啊,那時怎麼辦?
只好學著忘卻,創造一切條件,無止境地夢下去。回到生命里最美的那些日子。
須彌山上,野松林中。
一只孤傲的蓮花獸。
蒼天做被,碧草鋪床,清風為朋,飛鳥為伴。簡單快樂,不知今夕何夕。若不是那個男人,若不是那幾滴神佛的鮮血,一生也就這麼過去了。
幻化成人形,隨他南征北戰,學了一身本事,卻不知如何做個合格的護法。
不知護的什麼法,更不知為何而護。
原來他也不會。
他卻懂得愛。
那是什麼東西?
他說,那是拼盡所有也要那個人幸福快樂,不受傷害。對方快樂,所以自己快樂。
太深奧了,別人快樂怎比得上自己快樂?那個別人又是誰?
他只是笑,「這種事情,只可意會。非得遇見那個人,自己體驗了才知道。」
現在她也知道了。
愛之欲其生,愛屋及烏,愛別離苦,愛不忍釋,男歡女愛……
原來這世間竟有如此折磨人的致命武器,迷情藥。
愛啊!
拼盡所有也要保護的那個「別人」,那個牽系自己喜怒哀樂的所在,她終于也找到了。
如今,她也知道了……
睜開眼,視線所及一片朦朧,也不知是晨是昏。
床前趴著的人听見聲響,緩緩抬起頭。他也剛醒,睡眼惺忪,連聲音都是慵懶疑惑的︰「小蓮!」
小蓮晃晃頭,環視四周,之前的一切漸漸回流。
「醒了嗎?」他有些喜出望外,「大娘正在做午飯,我去叫她給你熬些粥。」
「我不餓。」小蓮將他拉回來,上上下下打量。
他原本光亮的頭皮已經長出一層青茬,下巴也微微泛青,猛眼看上去,竟有些落拓憔悴的密宗游僧味道。
「我睡了很久嗎?」
「將近十天吧。再過些日子就是中秋了。」
「哦。」
快十天了。這次竟能逃過一劫?!影照終于放棄了?
不、不!不可能的!
肯定是玉煙送的藥丸救了她,原來他早知道有此一劫。
只是難為了行蘊,也不知是怎麼從影照手中把她弄回來。他應該、應該知道了吧……
小蓮瞪著他,張了張嘴,終于沒問出口。滿肚子的話,在心里憋得難受。
一陣風吹過,捎進一只花大姐,紅色的殼子,漆黑的頭,卻沒有黑星。落在床上,笨拙地爬來爬去。她也懶得動,低頭看它在他們攤開的手掌間穿梭。行蘊捉起它,輕輕放在她手心里。
「送你。」
「啊?」小蓮一陣錯愕,怎麼偏偏送這麼個小東西?
行蘊紅著臉旁敲側擊,「你看,它像什麼?」
它像什麼?
紅艷的殼,圓滾滾,頭兒上黑亮。
這像什麼?
似乎曾見過呢……很久以前,主人有很多,全是這個樣,卻不像它活生生的會飛。他們只是排成串,安安靜靜掛在主人腕間。
那好像是什麼人送給他的。誰呢?實在想不起。更忘了它的名字,只記得,這是被他愛若珍寶的。
「像什麼?」他不放棄,繼續追問。
小蓮只是一片茫然。
「像什麼?我也只在主人那里見過幾次。哪知道這是什麼?不過,」她仰臉看著他,笑得好開心,「既然是你送的,那就是頂好的東西了。」
行蘊看呆了。突然發現,這活潑愛笑,堅強獨立的女子,原來也不過是個孩子,有著比自己直接的心境,單純剔透,或愛或憎,分明無偽。
「它像紅豆啊。」
「紅豆?」原來,主人的寶貝叫紅豆,「名字真好听。」
行蘊伸出食指,那花大姐使勁地往上爬,幾次都摔下來。終于放棄,展開紅殼。未及伸手捕捉,它已飛走了。
「賠我!」小蓮大叫,並無怒氣,倒像在撒嬌,「你說要送我的,怎麼弄丟了?!」
「這個又不是真的。我們寺院的田莊有小販,專門賣紅豆,要多少有多少。改天我送你一把。」
「我只要這個。紅豆又不會動,多沒意思。」
「不會動才好,」他盯著她的臉,起誓般,「串成鏈子掛在你腕間,再也飛不走了。」
「是嗎?」
「嗯!」
「行蘊……」
「嗯?」
「我覺得,你有些不一樣了。」
「許多天沒剃頭刮臉,當然不一樣。」
「不。我是說……原來你好像挺討厭我,我以為,現在你會更討厭了……」
話剛說了一半,就被他截去,「胡說。眾生平等,我從未想過討厭誰,何況是你。」
何況是你……
小蓮嘿嘿地笑了,「何況是我?那就是說,在你心里,我與眾生不同嘍?」
行蘊自覺失言,悶聲不吭。
她卻不肯放過他,「既然從未討厭我,那就是喜歡啦?」
喜歡?
行蘊喜歡小蓮?
不知為何,只在心里這樣念著,也覺得很甜蜜呢。
「你喜歡我,對吧!」
行蘊的臉已經很紅了,被她這麼一說,紅潮一路染到了脖子。小蓮仍不依不饒,他被逼急了,干脆把心一橫,捉住她雙肩大喊︰「對、對、對!我就是喜歡上你了。怎樣?怎樣!」
我就是喜歡上你了?!怎樣?!
天啊!這下換她臉紅了。
那個沒膽的和尚,話剛說完,也不敢看她的臉,慌忙奪路而逃。一出門便撞到人,是謝大娘。趕忙將她扶起來。
「見鬼啦?這老胳膊老腿怎禁得起撞呦。」謝大娘老家江南,說得一口吳儂軟語,可罵起人來也越發顯得尖酸刻薄。
行蘊連連施禮道歉,一抬頭,露出大半張紅臉。
謝大娘瞧瞧他,又瞧瞧半掩的房門,啐了他一口,「飯在廚房,自己端回屋吃。」說罷,笑呵呵進了屋。
丙然,屋里這個也頂了張關公臉,坐在床上一徑傻笑。
「喂!」大娘在床邊坐下,伸手在她眼前晃,「小丫頭想什麼呢?笑得好似發春,春天早過了吧。」
小蓮回過神,抓過大娘的手笑,「我覺得,心里甜甜的。好高興啊!」
「你發昏啦?剩了一口氣回來,躺了快半個月才醒,還高興?!」
「大娘!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嘛!」
「那是哪個?剛才出去那個?」
「他有沒有跟您說怎麼把我弄回來的?」
「這倒沒說。那天我們等你吃飯,他去找你,好久也沒回來,只听到遠處好像似風又似雷的聲音。過了很久,我非常擔心,正想去找你們,他就抱著你回來了。」
「他沒說什麼?」
大娘搖頭,「你流了很多血,我叫他放開你,他也不說話。實在沒辦法,我只好扇了他一耳光喊︰‘要是想她死就繼續抱著。’他就松開手了。這幾天一直是他照顧你,只有擦藥時才肯讓我接手呢。他是個好孩子,當和尚太可惜了。」
她拍拍小蓮的手,語重心長,「大娘不知道你的家事,可也看出你不是普通的姑娘。他畢竟只是個小和尚,即使再喜歡你,若知道門第不符,即使你家里肯,他還真肯同你廝守嗎?這孩子哪都好,就是耳根子太軟。將來若想還俗,少不了要拉拉扯扯糾纏不清的。」
一語驚醒夢中人,簡直說到她心里去了。
人世果然紛繁復雜,幾百年的閱歷,竟不及大娘紅塵中短短數十載來得犀利透徹。
「不過也別太擔心,事在人為,關鍵要看手段如何。」大娘拉著她開始傳授「釣魚心法」。
大娘繼續嘮嘮叨叨,她卻再難入耳。
他們豈止門第懸殊,若他知道了……
唉!在撲身護他的那一刻,一切便已注定了。從此,她的生命里將永遠有一個牽動她一切的名字,不知何年何月才會消逝。
一晃又是幾天過去,再沒見著行蘊,他老是躲在屋里。他不現身,她也不去主動找他。
輾轉反側,一連幾夜沒有睡好,滿腦子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懊惱。
總得有個人主動的。無所謂了,誰叫她先愛上?!
黎明時分,小蓮突然坐起來。
臉也不洗,頭也不梳,穿著中衣跑到行蘊房間狠砸房門。門開了,行蘊怔怔地立在那兒,頂著兩個黑眼圈,見她風風火火,氣勢萬鈞地站在門外,著實嚇了一跳。
「行蘊!」
「啊?」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她想干什麼。
「我有話問你。」
她站在初秋的晨曦里,晨風清冷,悄悄地掀動她雪白的衣角,越發顯出重傷初愈的蒼白脆弱——本不應屬于她的令人心疼的脆弱。
「有話進來說,外面涼。」行蘊握住她冰涼的手,將她帶到屋里,輕輕嘆氣。不知何時起,漸漸習慣了肢體的踫觸,甚至有時竟會不自覺地渴望這溫潤如玉的觸感。
小蓮盯著他的臉,異常嚴肅,「我問你,那天我們說的話你都听到了?」
「這……」行蘊躊躇片刻,終于點頭,「是啊,都听到了。」
「你不怕我?」
「剛知道時,其實是很吃驚的。若說害怕……那也有些……」
丙然!
他還是在乎的!
小蓮閉了閉眼,咬牙冷笑,「那為什麼還說喜歡我?因為我救了你,要報恩嗎?」
「不!不!」行蘊情詞急切,「因為你是天人啊。佛界的護法怎會看上人間小和尚?這叫我怎能不吃驚?!我害怕……你不過是興致所至,時候到了便回去,那我、那我……連尋你的地方都沒有啊!」
「真的是這樣?」小蓮疑惑地望著他,不肯輕信。
「真的真的。」他慌了陣腳,也顧不得清規戒律,男女之防,伸手將她摟在懷里,緊緊不放,似乎一放手,她便會飛天而去,「我原本不知什麼叫喜歡,看見你就會臉紅心跳;若不見,就患得患失。我以為那是心魔。我問自己,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他大喊著,將頭埋在她頸間。
頸子濕漉漉的,他哭了?!小蓮一陣錯愕,他竟哭了?
「那天,你將我護在身下,等回過神,你已經趴在我身上,血染了我滿身滿臉。我都不敢踫你,我怕你一踫就碎了,怕你真的走了,從此再也不會對我笑、對我叫,再不會帶我去吃胡餅、游杏園、看百戲。我怕再也沒機會對你說我喜歡你了。我不想再回去了,小蓮,如果你肯要我,那、那我就在這兒陪你,一輩子。」
抬起臉,晨光里微紅的眼楮,濕漉漉地閃著亮光。他小心謹慎地說︰「小蓮……你……肯要我,肯讓我……喜歡你嗎?
小蓮抱住他的脖子,湊到那對軟耳根子下吹風,「說好了,要一輩子哦。我的一輩子!」
他紅著臉瞪她,欣喜若狂。
他沒听懂。
她要的是他的一輩子呢。人生苦短,不過幾十年光景。她卻已活了幾百年,今後還有綿綿無盡的許多個百年。比起她的一輩子,他簡直算滄海一粟。
她要的,是生生世世的糾纏。
一生一世已有太多變數,何況生生世世?這道理,她不懂,他更不曉得。
無關年歲長短,幾百年的情感閱歷,竟也如二十年的一般單純蒼白。誰也佔不了太多便宜,只是先愛上的她無形中居于劣勢。
花前月下,指天為誓,劃地為盟,還有夜空中那明晃晃的月亮做媒證。
正是八月十五,桂花飄香。月亮也最圓,精神抖擻地掛在天上,不知疲倦。
兩人坐在溪邊看飛螢照水的美景。行蘊臉上的胡碴已經刮了,頭皮也光亮如昔。整個人又清爽起來,完全又是個清秀和尚的樣子了。
小蓮瞪著他的光頭,滿臉不願,「你不是說要陪我一輩子了,干嗎還舍不得留頭發?」
「要留發也要還俗以後,那需要回寺告訴師傅啊。等再回來,你想要我留多長都成。」
這個朽木疙瘩,連破戒還俗這等自由不羈的事也要一板一眼地按規矩來?!忽然想起大娘的告誡,他耳根子軟,將來若想還俗,少不了要拉拉扯扯糾纏不清的。心里突然一驚︰那老和尚看上去十分器重行蘊,斷不肯輕易放他還俗的。若這回真讓他回去,只怕又被留在山門里乖乖地當清理古佛的小和尚了。
不行!怎能被那老和尚輕易搶去?他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已經許給她了!
「你不要回去,」她扯緊了他的手臂道,「反正已經決定留下來了,又不差那麼一個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