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小夏有好幾年沒來這里了,她總是喜歡懷念從前,因為在這一片土地上有著她曾經最深沉的愛和最隱諱的表達。
她只要站在這里,耳旁就會充斥著激昂的加油聲,眼前就似乎會出現那個身著黃色運動衣的少年,在奔跑和跳躍著。
漫長的六年中學時光,每年金秋的運動會,都是她最興奮的時刻。只有此時,她可以把自己滿腔的愛慕化做含蓄的文字,再借由播音員熱情的聲音,讓賽場上的每一個人可以听到,包括他。因為那個充滿激情的季節里,無論怎樣肆意的表達都會被看作是為運動員喝彩的聲音,湮沒在風華正茂的青春歲月里。
余魚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寧小夏不知道,她甚至沒有懷疑無人的跑道上為什麼會放著三個孤孤單單的跨欄。她只是蹲在石階上,雙手支著下巴,徹底地放縱自己沉醉在昔日的回憶里。
當那個褪去了稚氣顯得更加成熟的黃色身影出現在她的面前時,她的眼里只有愕然和難以置信。
耳邊傳來余魚熟悉的聲音,以及那熟悉的內容。
「雖然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斗,
但你的眼里卻滿懷對競爭的渴望,
當發令槍聲響起的時候,
你仿佛一匹重獲自由的黑馬,
只有那廣闊的賽場才是你任意馳騁的空間。
當加油聲此起彼伏時,
你已經邁開前進的步伐,
躍過那重重的阻礙。
終于在雷鳴般的掌聲中,
終點線擁抱著你步入勝利的殿堂。
可曾記得不久前黑色的跑道上
朝陽初升
你滿頭大汗卻堅定不移地回答︰
「體育——我非常喜歡!」
稚女敕的語氣,壓抑的情感,或許很多人只覺得虛偽,而只有十三歲的寧小夏明白,這是為誰而寫的?
也只有二十三歲的寧小夏明白,當她在十年後再次看見那個矯健地躍過重重障礙的身影,重溫那青澀的詞句時,她站起身,捂住滿腔的詫異。
他很努力地想繼續當年的輝煌,可是歲月已經磨去了他的靈巧,不如當年的迅速,也不如當年的輕快,甚至在跨過最後一個欄還差點絆倒。
而寧小夏,卻淚流滿面。
寒風中,他不住地喘出一股股熱氣,呼吸急促地站在她的面前,伸出寬大的手,為她抹去臉上斑斑的淚。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以後不會再讓你哭了。」
他渴望從她的眼中讀到一絲回應。
而她卻「哇」的一聲,趴在他的胸前哭得難以自抑。他的雙手僵硬地放在兩腿旁,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不遠處的李則攤開雙手,示範了一個擁抱的動作。他艱難地擁她入懷。
余魚拎著擴音器,開懷大笑。
穆梓梨拉著夏振寧的手,笑望他復雜的表情,「現在有什麼感受?
他回過頭,咧開嘴笑得有些刺目,惡劣地詛咒著,「大概那個臭小子明天就得發燒住院了,哼……」
「咳咳……」果然逞英雄的下場就是第二天真的感冒發燒,盡避如此,宋劍庭還是心情愉悅地躺在床上,做著甜蜜的美夢。
「做什麼好夢哪你,笑得口水流得滿枕巾都是,你很惡心呀!」李則熬好了粥,放在一旁的床頭櫃上,順便從抽屜里掏出一包面巾紙放在他的枕頭旁。流鼻水,紅臉,聲音沙啞得不像話,一個男人最沒形象的幾件事都讓他給包了,如果寧小夏看見他這副病懨懨的樣子,搞不好又要棄暗投明了。
不過女孩子的想法是很難理解的,搞不好她還深受感動,母性大發,甚至于日夜看護可憐的半路英雄。
李則幻想了各種的可能性,笑得十分奸詐。
「你干嗎呀?一睜開眼就看見你笑得這麼讓人想吐!」宋劍庭在睡夢中就感覺到一股壓迫感,逼不得已強迫自己睜開眼,就看見李則一臉的不懷好意。
「我哪敢呀!你現在擁有最強大的愛情力量,我呀,只能小心地伺候你,叫你起床喝粥和吃藥,把你照顧得身心舒暢,不然小夏來了,豈不是要和我拼命?我還指望她介紹美女給我呢。」
「我都不知道你話這麼多,好吵!」宋劍庭听著自己像鴨子般沙啞的聲音,覺得很刺耳,「小夏……她……有來看過我嗎?」
李則聳聳肩。
「那有沒有打過電話呢?」
搖搖頭。
「她知不知道我病了?」對于寧小夏的忽視,宋劍庭有些不安,怕她過了一夜,又反悔了,不願意再重新開始。愛呀,讓人變得患得患失。
「兄弟,現在才早上九點呀,人家也是要上班的,而且你是半夜突然發燒,我是跟你一起住才知道的,她怎麼可能知道呀!」
見他一臉苦悶,李則笑著拍拍他的頭,「安啦,我已經發了短信給她,她也許下班時就會過來看你的,放心吧。好好把病先養好,才能確保她不會跑。」
一夜未睡的寧小夏,眨著酸澀的眼楮,努力地回想著自己昨天是怎麼哭倒在他的懷里,又是怎麼在眾人的祝福中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天,外加一個晚上的失眠。
到底算不算重新接受他了呢?她質疑著自己,卻發現自己的心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霧,看不清楚。
「滴滴答答」的下雨聲響起,她掏出手機,是李則的短信。
上面赫然寫著「某個白痴昨天英雄過度了,今天發燒生病,需要愛情的力量來治療哦!」
發燒?她頓時心急如焚,差點就想丟了工作沖去看望宋劍庭。可是腳步一挪,又有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她躲在衛生間里,捧著手機胡思亂想著。她如果表現得太在乎他,會不會讓他又像以前那樣,習慣她的好就不懂得珍惜?可是昨天他是為了她才生病的,不聞不問,也未免太不近乎人情了。
而當她覺得自己想得太過復雜矛盾時,又猛地發現,其實她還深深地愛著那個男人吧?所以在愛的表達面前,她依舊是這麼舉棋不定,唯恐一步走錯,滿盤皆輸。她回憶起自己這十年來的所做所為,突然發現,自己在全身心地愛著那個人時,也在保護著自己,努力把自己在這段感情中所受的傷害降低到最小。其實,她的愛是有保留的,所以宋劍庭才會有些看不透。他們的關系就像一團不小心被貓咪攪亂的毛線,讓人沒了頭緒,只覺得煩亂,卻找不到線頭,解不開。
她自嘲地看著衛生間那明亮的鏡子里,自己那張寫滿擔憂和茫然的臉。
旋開水龍頭,讓冰冷的水盈滿面盆,「呼」地深吸了一口氣,把臉浸入水中,覺得嗆了,卻寧可就這麼窒息下去……
站在華燈初上的街角,看下班的人熙熙攘攘,來來往往。寧小夏漫不經心地拎著包,在合德市區種滿楓香樹的林蔭道下,踩著屬于自己的節拍,毫無目的地在人群中穿梭著。
臨近街道的商鋪已經開始了晚間的營業,霓虹燈妖艷地閃爍著,打在她的臉上有一種眩目的感覺,各種喧鬧充斥著她的耳。
女乃茶溫和的聲音,卻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傳來,悠悠遠遠地,好像在和她說著悄悄話,把那一些世俗的繁雜通通隔絕在外。
「那一天,那一座陽光燦爛的跨海大橋
你說只要一直跑,那一邊就是我們的天涯海角
那一夜,那一片星光燦爛的白浪滔滔
你說我們很渺小,躲也躲不掉
命運的心血來潮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雖然,曾經是很深很深的感情
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雖然,還是會很怕很怕再傷心
人之初,愛之深
這麼久以後,沒想到又想到那一個人
……
那一個人
世界上第一個愛我的人」
(《人之初》詞︰陳沒曲︰陳小霞)
世界上第一個愛我的人?世界上第一個我愛的人?那個穿著黃色運動服的少年,那個似乎有些慵懶的男子,當兩者的影像重疊在一起,她的心又開始「一二,一二,怦怦……」地慣性跳動著。她不能否認,她的心里始終只有他。
她已經知道了愛的滋味,倘若今後再也找不到這種心動的感覺,她該怎麼辦呢?已經經歷過的感覺,就不可能欺騙自己說不曾存在。或許是她膽怯吧,所以在看不到未來的現在,還想擁有這一份最初的感情,在兩個人都願意回頭的現在,她還希望能夠有一個圓滿,即使後來的結果或許不是完美的,但,至少,不要像現在這樣有所遺憾。
十三歲的寧小夏害怕拒絕,所以遠遠地看著,不敢靠近。
二十三的寧小夏望著幽暗的天際,沒有一顆星斗,邁開步伐,向他沖去。